十六办事常常超额完成,染绯深有体会。

    从当初她让他刺杀就能看出。她只说要杀,可十六自动自发理解为要“取你项上人头”。

    所以当去客舍请人的十六去而复返时,带来的不只有望微峰两个师兄弟,还有另外两位。

    路行漾一落地就咋咋呼呼:“好啊你们!有这么好的地方住不叫我。等等,这布局,有点眼熟……”

    还有一个则是彦叶。在路行漾的衬托下,彦叶显得沉稳多了,真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出尘气质。

    只是这出尘气质,并没有让所有人都感觉到如沐春风。

    奚南星缩了缩脖子,更往大师兄身后躲藏。

    石川柏转头,想把师弟拎出来与人打招呼,却看到师弟比划手势:「他在看我。」

    石川柏皱眉,眼睛里有疑问。

    奚南星指了指对面的光脑袋。

    石川柏顺着方向看过去,彦叶的视线已经转而落在染绯脸上。

    他同样打手势安慰师弟:「没事的,他是出家人,不会随便伤害人。」

    奚南星半信半疑地点头,虽然他不认同师兄的话。那个光头从见面起,就一直看他,已经盯了他一路,盯得他眼睛下面的红色印记发烫。

    奚南星不理解,那个年轻的和尚似乎对他脸上的红色印记耿耿于怀,非常在意。

    染绯看见奚南星藏在石川柏身后,以为他是害羞怕生,于是专门过去,拉住小师弟手腕,亲自带他在花园里逛,免得和苏轻辞或者其他不着调的人碰上。

    在他们两人身后,好几双眼睛盯着染绯拉奚南星手腕的手。

    奚南星背后汗毛倒竖,那种成为别人眼中钉的感觉越发厉害了。他主动从染绯手里抽走手腕,染绯回头看他,他连连摆手,意思是没事。

    染绯越过奚南星,捕捉到未及时撤走的几道视线。

    路行漾,彦叶,十六,都齐刷刷看向她。

    同样站在那一位置的苏轻辞,却没有抬头看过来,只嘴角含笑地略微低头,仿佛对章柳的话很感兴趣。

    她还从未见过苏轻辞离任何一个异性如此近过,除她本人以外。他连对裴雪心都没这么上过心。

    染绯对奚南星笑了笑,轻声说:“那你就这样跟在我身边。”

    她正过身子,一本正经带奚南星逛花园。没能注意到,原本低头倾听章柳的男人,在她正过身子的同一瞬间,凛神向她投去注视。

    他眼神黏在她身上,移不开半点。面对章柳,他嘴角上扬,眼睛里毫无笑意。

    苏轻辞带引章柳等人前往厅堂,明明路线是朝正北方向,可他的身体却忍不住向相反方向侧过一半,只为让余光里一直能有染绯的背影。

    彦叶跟着苏轻辞走了一阵子,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转身,临时变道,调头去追染绯。

    染绯耳边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姐姐,你怎么只带他一人逛花园?我也要。”

    彦叶直接跑到了染绯侧前方,她无需转头,一抬眼就能看见他。

    染绯:“你要就要呗,跟过来就行。”

    路行漾耳朵一动,眼看也要转身拔腿,被苏轻辞轻飘飘的眼神压制住。

    彦叶为了停留在染绯视野内,故意倒着走,双手背在身后,打量染绯身旁的小少年。

    他问染绯:“这个哑巴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胎记?真丑。”

    “你嘴巴积点德行不行?”染绯呵斥彦叶,“心灵美更重要。”

    路行漾这回不管不顾,顶住来自苏轻辞的压力,硬着头皮跑了过来,不远不近跟在染绯身后。他与彦叶对视:“那个不是胎记。”

    彦叶问:“那是什么?”

    路行漾:“是一种毒。”

    染绯脚步顿住,因为路行漾这一句话,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丝光亮。

    她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只见一条胳膊伸到她与奚南星二人之间,偏黑肤色的手里拿着一个玉瓶。

    玉瓶外观,与她拿来钓男女主上钩的那个有七八分相似。

    她猜想,玉瓶内装着的,应该是同样的东西。

    路行漾好似一门心思都放在展示玉瓶这一件事上了,所以没心思注意染绯忽然停下的脚步,没多少意外地,他的前胸撞上了染绯后背,将人撞得一趔趄。

    路行漾懊恼地垂眸看自己过于发达的胸肌,但凡小一点,染绯都不会被他撞开。

    “你怎么知道是毒?”彦叶眯着眼问,“路老板莫非与一个小小孤儿是故交?”

    石川柏和章柳几步飞奔过来,一左一后守在小师弟身边,怒瞪彦叶。

    石川柏这段时间因为师父不在了,心情本来就不爽且紧绷,对彦叶没半点好脾气:“你怎么说话的?我们师门亲如同胞兄弟姊妹,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我看你才是孤儿。”

    彦叶毫无波澜地望着怒火中的石川柏,接着抿唇,低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声音竟然有些悲凉。

    “是,我是孤儿。”

    石川柏一愣,愤怒变成了内疚,他没想往小和尚痛处戳。

    彦叶仰面接着说:“不过马上就不是了。”

    说着,他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灿烂笑容,石川柏分辨不出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喂喂喂,”路行漾突然出声,“我胳膊都举酸了。”

    路行漾强势地把玉瓶塞进奚南星怀里,然后回答起彦叶的问题:“我知道是毒,那是因为我聪明绝顶,跟我与他是不是故交又有何关系?你一个小光头,我劝你不要管这么多。”

    奚南星捧住怀里的烫手山芋,留也不是,还也还不回去,求助看向染绯。

    染绯从他怀里拿走玉瓶,打开盖子,果然闻到了一股与混沌丹气味相似的香味。

    她将瓶塞塞好,玉瓶放进奚南星手里:“这是好东西,你可以吃。试一下,说不定脸上的痕迹真能消失。”

    路行漾补充道:“不是说不定能消失,是肯定能消失,也不看看我废了多大劲儿才得到这颗丸子。”

    因为客人都去找染绯了,苏轻辞自然而然也缓步走来。他双手自然垂放身侧,静静站在染绯身后,刻意收敛气势,不希望干扰她。

    反正他已经是她的了,她亲口说的。

    这她得认。

    可是她会认么?床上的话,他当真了,她会当真么?他感觉自己成了话本子里被辜负的女子,成亲之前就被骗去了清白,现在只能一心系在多情的骗子身上,等待垂怜,或者——

    得想办法让其他人来见证。

    章柳跑动之前,将小白狗放在地上,此刻,小白狗颠颠儿又想去找染绯,蹭她小腿。苏轻辞动了动脚,长腿一伸,拦住小白狗的去向。

    苏轻辞的鞋面抵住小白狗的下巴,卡得它无法向前。小狗黑圆眼珠子一转,转到主人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后腿发抖,一屁股坐在了苏轻辞脚边。

    狗看人看不出美丑,只能从气息来判断善恶。白瓷知道,主人的心情不算好,看向它的眼神里也多是威胁——敢靠近她,它就死定了,大概是这种威胁。

    彦叶沉默看着,忽然想到什么,十分和善地开口劝正在犹豫要不要吃的奚南星:“你千万别吃,万一是毒药呢。”

    奚南星抛却犹豫,一鼓作气打开瓶塞,脖子一仰,药丸咕嘟滚进肚子里,连水都不需要喝。

    吃完,奚南星比划道:「三师姐说了能吃,那就是能吃,你不要挑拨离间。」

    彦叶故作遗憾地摇头。

    染绯看得出来,彦叶那句话,其实是在激奚南星赶快服药。她凝神看彦叶,眉头慢慢蹙起。

    用混沌九花炼成的丹药,效果奇佳,奚南星吃下去没用到半炷香的时间,他眼下的红色胎记便完全消失了。

    整张脸干干净净,与染绯在幻境中看见过的婴孩再无半分相似之处。

    路行漾从后面绕到前面来看效果,禁不住啧啧称奇:“果然是千年的灵药,这见效也太快了。”

    没错,千年的灵药,如此珍贵的东西,路行漾凭什么说给就给了。

    染绯的眼神在路行漾和奚南星脸上来来回回扫。

    之前脑子里并不清晰的猜想逐渐成型。恐怕,奚南星与路行漾的关系,就像苏轻辞与君正园的关系。

    “咦——咦?!我…能、说话,了?”

    嘶哑的声音在染绯耳边冒出,仿佛是一扇尘封已久的木门忽然被推开,嘎吱作响。

    路行漾抱着双臂,如果有尾巴的话,也该翘得老高:“那当然,都是毒嘛。我这丹药多灵,所有毒一起给解了。”

    奚南星脸上的红色印记消失,彦叶对他的关注也随之消失。

    彦叶正准备让染绯继续介绍花园里的布景,就听见路行漾拔高音量,大声喊道:

    “皇弟,宫中一切如旧,正待你归来,为兄已等候多时。”

    ——皇,弟?

    众人视线集中在奚南星身上,唯二两个例外是苏轻辞与染绯。

    苏轻辞不意外,是因为路行漾什么话都跟他讲,且若不说明奚南星的身份,苏轻辞也不会轻易将混沌九花赠给路行漾。

    苏轻辞不好奇为何奚南星会流落到望微峰,被陈古捡到抚养长大,也不好奇奚南星如何中毒。他只好奇,为何染绯看起来同他一样没有意外。

    她是根据方才发生的一切推断出来这一结论,还是说,她提前知道些什么?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她来自上界,就能比其他人知晓更多吗?

    苏轻辞长久地凝视染绯侧脸。

    美丽张扬的一张脸,因为闭着嘴而分外恬静。

    他对她所思所想,无门可入,无径可循,只能在无望的边缘徘徊,任由困惑与沉默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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