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阳郊外，日头还没完全出来。一辆挂着琉璃灯笼的马车驰骋而过。路上刚冒尖的青草被车轮碾过又倔强地抬起头来，挂着露珠望向朝阳。
一名琥珀色衣衫的男子驾马同行，隔着车窗轻声与车内说着什么。身下栗马突然斜首一个喷嚏，打断了谈话。
应叔黎扯了扯缰绳，无声瞟了它一眼。栗马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不一会儿又打了一个喷嚏，鼻孔里喷出的那团白气在灯光下尤为显眼。
应叔黎无奈，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
“光顾着说我与四姐了，还没问应三公子何故出现在这。对方能在公主府层层守卫中瞒天过海作案，我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今日向您求助，也许会给您带来麻烦。天亮后，您在前面镇子把我们放下即可。”涂云初没想到今晚能遇到应叔黎，和瑰禧把这段时间接触的人和事都和他说了。
“应某因私外出多日，担忧家母挂念，因此日夜兼程。二位有难，应某既然遇到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呢？二位不用担心。虽然这‘定远将军’是个闲职，到底也是周国臣子，更何况在下也算与二位相识。咱们到前面镇子上稍微修整修整，静待通泰的消息即可。”
一刻钟前，应叔黎也想不到会在荒郊野外遇到涂云初和瑰禧二人。
涂云初冻得脸色发青，站在路中央拦下了他乘坐的马车，看到是他，有些愣，随后褪去眼中的警惕和不安，转头跑回去对着土坡后面兴奋道：“四姐，我们有救了！有救了！你别睡！”
“公子，这。。。。。。”通泰傻眼。刚出了洪阳城，就碰到了两位公主？这儿离都城有几千里吧？
“应三公子，我和四姐遭人暗算被绑至此，刚从船上逃出来。他们在后面快追上来了。您能不能将我和四姐送到前面的翻云镇？到那后我们自有办法回翼城。”眼下应叔黎是唯一能救她们的人。涂云初补充道：“我四姐这些天没吃什么东西，又在河里冻了良久，快不行了。回翼城后，我定向父皇母后禀明此事，报公子今日之恩。”
马车一角挂了盏彩色琉璃灯。灯盏摇晃中，黄色和绿色的光交替照在应叔黎的眉眼上，令人惊艳。
应叔黎一言不发，涂云初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希望他别回绝。
应叔黎确实惊讶了一瞬，惊讶之余内心还生出了几分惊喜。他目光温柔，安抚涂云初：“五姑娘言重了，先上车暖暖。”
坐在马车前的通泰勒着马绳心里着急。不是他不想自家公子趟上这件事，实在是这次应叔黎离开翼城的时间太长了。为防生变，他们一行人才连夜赶路，哪有什么时间救别人？
瑰禧手脚直打冷颤，即使有涂云初扶着，试了几次都没能踏上马车。
“在下僭越了。”应叔黎将书放回，跳下马车帮着涂云初把瑰禧抱进车厢。
征吉则牵过自己的坐骑给他。
“五。。。。。。五姑娘，您右手边座垫下面楠木箱子里的衣物，都是干净未穿过的。还有马车上其他东西，你们都随意取用。您知道对方的来路吗？”应叔黎数了数人马，改让征吉驾马车，安排通泰带一半人埋伏在此地捉拿贼人。
“多谢。”涂云初拿到衣服，先帮着瑰禧把湿衣服换下。“第一伙人把我们交给第二伙人时，曾听他们争吵间说过一句‘金氿泉九堂平起平坐’。具体是哪三个字不知道。现在追杀我们的人有两艘大船。关押我们的那艘船上大概有二十人，有男有女，身形魁梧，都有武器。”
应叔黎听到“金氿泉”觉得耳熟，但也没想起来是什么。他多吩咐了通泰几句，约好在前面流延镇的官驿会合。
天大亮，又走了一个时辰，马车到达流延镇的官驿。征吉将文牒给官差验过后，要了五间房供大家伙休息。
涂云初二人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挽起，又把腰带在宽大的衣袍上多缠了一圈。
“二位的房间为甲叁、甲肆。在下已让店家在房内备好热水。可先到房中沐浴休息，再下楼用膳。不知有什么忌口？”暮春时节，官驿里的客人不算多。
“应三公子看着安排就是。我与五妹都可。”瑰禧在车上喝了些热茶，又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谢过应叔黎，带着涂云初上楼了。
应叔黎的视线追着那根点蓝银质水仙花发簪一路上楼，直到拐过弯看不见。
涂云初再下楼时，应叔黎已收拾过一番，坐在桌前把玩着扇子。看到她们，让店家端来几碗热腾腾的汤面。
“流延镇地属洪阳城，离东海近，以海货出名。黄鱼面是这儿的一大特色，快尝尝。”应叔黎一面介绍，一面向二人递上筷子。
“确实不错。”瑰禧尝过后赞叹道。之前也吃过黄鱼，只是没这么新鲜。翼城地处中原，海货送到至少要五六日。
“嗯，好吃。”涂云初也附和。她好久没尝到这么鲜美的海鱼了。海鱼比起湖鱼，刺少肉嫩味鲜甜。师每和洪阳一样临海。从前在家时，爹出海捕鱼贴补家用，常留些小的鱼虾让娘煮汤。娘会在锅边贴些面饼子，汤鲜味美，吸收了汤汁的面饼比肉还香。
应叔黎看着斜方的涂云初。刚才下车时，她只用一根簪子草草盘了个发髻。大约是瑰禧实在看不下去，给她重新梳了个单螺发髻，用的仍然是之前那根水仙花发簪。她埋首吃面，头上斜插的簪子随她的动作一点一点的。银白色的水仙花瓣旁，湖蓝色的叶子细长蜿蜒，宛如彩带在青丝间飞舞，十分灵动，让人赏心悦目。他觉得湖蓝色与她甚是相配。
午时，官驿新来了许多客人歇脚。大堂里热闹极了。
“五姑娘，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应叔黎轻扣房门，将涂云初唤醒。
“来了。”涂云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脸盆里的冷水净了面。瑰禧早在应叔黎敲隔壁房门的时候就醒了。
午膳被应叔黎安排在二楼另一间空屋。
“现下正是饭点，楼下不免有些嘈杂，遂请二位在此用膳。”桌上都是流延镇特色饭菜，“通泰已经回来了，待用完膳便可请他过来。”
“我与五妹此番多谢应三公子了。”瑰禧以茶代酒，敬了应叔黎一杯。
“在下举手之劳，四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应叔黎招呼她们用膳。
不多久，征吉便吩咐店家将碗盘收拾干净，重新沏上一壶茶。
“属下在岸边等了大约半柱香，才有一艘船经过。甲板上的众人面色严肃，举着火把四处观望查找。属下猜测他们应该就是劫持两位姑娘的人，便带着人打了上去。”通泰观船上的人如涂云初所说，个个肩宽腰圆不太好对付的样子，就让人先射灭了几盏火把吸引一波人的注意，再带人飞身从另一边上船和他们打起来。
那些人明显没料到有人会袭击自己。他们愣了不过一瞬，而后纷纷从身后掏出家伙什，那一招一式都是正规军队的打法。通泰等人作为辅国公府三公子的侍卫，也是受过大将军严格训练的。两方你来我往，一时也分不出高低。
整艘船的人都被惊动了。不多久，船舱里就走出一位头戴浅松叶色抹额的男子，观望了一会儿，辨别出通泰为领头人，步伐鬼魅移动到他身边。
通泰在意识到对方冲过来的瞬间转身后退躲避开，不想这男子从袖间拔出一弯短刃，缠住自己打斗。男子开始时招招都带着试探，几招下来后，下手越来越狠。
“这伙人不是一般的流寇。属下等人与他们打斗了有半柱香之久，才分出胜负。当时属下已用剑将那名头戴抹额的男子刺伤，本想着把其他人都捆了回来细细审问的，便先将他捆了扔在一旁，去支援弟兄们。谁知道关键时刻有个老头冲到船尾掌舵。然后整艘船横冲直撞地顺流往南行驶，颠簸地厉害。兄弟们没在船上待惯，都着了道，好在最后都回来了。只是可惜，属下只抓回来几个小喽喽，嘴还严得很。”通泰越说越不甘。那名抹额男子至少是个管事。就差一会儿，他能把人带回来。“对了，有两个弟兄潜到了货仓。据他们说，船上有大量精铜，至少装了三个货仓，精铜之外都用米袋围着掩人耳目。”
“精铜？按律，矿产为朝廷严格管控之物，所有流程要有官员拿着文书在侧监督，民间严禁私自开采、买卖。听你所言，这伙人行事虽有军营将士之风，运送精铜这事却不是光明正大的。那便是有一些位高权重的人中饱私囊。一般小作坊哪有这些门路和胆子？”应叔黎听到这大为震惊。就现在知道的这伙人做的两件事——贩卖精铜和绑架公主，哪件都够满门抄斩的。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幕后之人不知还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金、银、铜都关乎民生。私采粗矿已是死罪，何况贩卖精致铜矿？再有，大的商船每到一城，都要官府验过才能放行。他们敢运这么多，定然是不怕查验的。周国的铜矿产区除了信州被父皇赐给大皇姐做封地，其他都由皇家派人直接管理。事到如今，这伙人不是我们几个可以对抗的。为今之计还是尽早回到翼城，向父皇告知此事，由他处理。”瑰禧提到赵贤安时停顿了下。若整件事都和她有关，父皇会如何处置呢？
应叔黎赞同道：“四姑娘所言极是。”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师每城。
第二日出发前，涂云初和瑰禧迟迟没有出来。应叔黎正要上楼询问，瑰禧下来让他找个女大夫给涂云初看诊。
“五姑娘可严重？”应叔黎忙让征吉去找，又让通泰去交了两日房钱。
“怪我昨日没注意她不舒服。今日早膳后她脸色越来越差，现在已经烧了，说身上疼得厉害。”瑰禧找店家打了盆热水。应叔黎不方便跟进去，便将对面房间敞开了门，在里面坐着。
瑰禧拧了帕子敷在涂云初额头。
“四姐，我好。。。。。。像月事。。。。。。来了。”涂云初头痛欲裂，腰也痛膝盖骨也痛，连肚子也痛起来了。
“那。。。。。。我现在出去给你买。你再坚持一下，应三公子已经让人去找大夫了。”瑰禧摸了摸涂云初的额头，越来越烫了。她犹豫了下，走到门口。“应三公子，我要出去买点东西，麻烦您照看一下五妹。我去去就来。”
“需要什么，在下即刻让通泰他们去买。”应叔黎忙起身。师每城离洪阳城太近，很可能有匪徒同党。
“还是我去比较好。您隔一会儿把五妹额头的帕子换一下就好。”瑰禧委婉拒绝。
见瑰禧坚持，应叔黎让通泰护卫左右随她一起去。
“多谢。”单独出去确实不便，瑰禧不再推辞。
涂云初烧得有些迷糊了，竟然看到“赵元梁”在床边照顾自己。她一把抓住“赵元梁”的手，忍着阵痛，厉声问出那句之前没来得及说的话：“赵。。。。。。元梁，你可曾。。。。。。你后悔吗？”
赵元梁，时至今日，你可曾有半分悔意？
“赵元梁”没法回答她。
涂云初说完没有松开手。应叔黎挣脱不开，用另一只手攥干帕子，换下她额头上不凉的帕子。
瑰禧回来后，应叔黎回到对面的屋子，看着左手背上的指印，耳中不停回响着涂云初刚才那句话。
周国上下都知道五公主是太子找回来的，陛下和皇后都很开心。她在太子薨逝后回宫，两年间不见外人。
应叔黎想起第一次见涂云初的情景。
那时他还在禁军任职。某日下值后父亲找他，让他去查探南山，重点观察一名女子的性情、样貌。南山是太子向陛下求来避暑的地方，旁人不得靠近。他虽有疑虑，还是向上峰告了假，潜入南山，在竹海别苑附近的榉树上蹲守了两日。
竹海别苑内平时只有三人——一对中年夫妇以及一名和修愉年纪相近的姑娘。那位姑娘身体好像不大好，也不爱动，有太阳的时候就搬了椅子出来躺着晒太阳，没太阳的时候就在房里摆弄些木头、石头。
有一日赵元梁来了。不一会儿俩人争吵的声音就传出来。
应叔黎看到她横眉冷竖，言语不落下风，丝毫不怵赵元梁。
倒是赵元梁，在一旁一会儿软语求和一会儿怒发冲冠的。
涂云初那日就戴有这支水仙花发簪。阳光下那抹亮眼的蓝给应叔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回家后，应叔黎绘了她的画像拿给父亲看，并将她与太子相处的情景简略和父亲说了。
应暄盯着那幅画感叹良久，嘱咐他不要和任何人说此事，尤其是他母亲。
他一度以为是父亲在外头的孩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五公主周贺福芝。
“公子，大夫来了。”征吉带回来的女医有些年纪，想来在当地有些声望。
“快带去瞧瞧五姑娘。”应叔黎揉揉手背，起身出了房间，负手站在涂云初门外。
“这姑娘是伤寒，按我开的药一日三次服用，不会有大问题的。她身上湿寒之气重了些。我给她施针试试，效果更好。”大夫把脉后开了药方，叮嘱完用药禁忌又听闻他们要赶时间归家，便提出针灸配合汤药能事半功倍。
“有劳大夫了。”瑰禧问了大夫后，帮忙把涂云初衣袖掀到肩膀处。
大夫执针的手顿了顿，重新确认好穴位后下针。
涂云初朦胧中听到了“施针”二字，睁眼便是一根长针落下，立即躲避开：“娘，我不要扎针！我会乖乖喝药的！不要扎针！”
“姑娘，您别急，这针不疼的。”大夫捏着针躲开涂云初胡乱挥舞的手臂，又对瑰禧道：“这位姑娘，麻烦您用点力摁住她。她这穴位本就难以辨认，再扎错了可不好。”
涂云初意识不清，完全凭本能抵抗大夫的治疗。瑰禧应付不过。慌乱中，涂云初的巴掌好几次都甩到瑰禧身上。
“我来。”应叔黎从瑰禧身后握住涂云初的手，将之放回身体主人两旁。
瑰禧则到床尾，防止其双腿乱蹬。
应叔黎闭着眼睛坐在床边，紧紧握住涂云初的双手，催促大夫快速施针。
两盏茶后大夫拔了针，又替涂云初把了次脉，把瑰禧叫到一旁嘱咐道：“脉象已平稳了些。这姑娘似有旧疾，又逢月事。我也不敢用猛药。估计她午膳后再喝一次药就该退烧了。晚膳后我会再来施一次针。请您及时给她更换汗湿的衣服，千万不要捂着她。”
“多谢大夫，我记着了。”瑰禧将人送到房门口。
征吉结了诊费，将大夫送回医馆。
这一整天，瑰禧都在涂云初床前盯着，应叔黎就在对面房间看书。晚上大夫施针完毕，涂云初总算是不烧了，身上也不痛了，喝了半碗粥后睡着了。
“抱歉，因为我和五妹，又耽误了您的行程。”瑰禧和应叔黎在隔壁用晚膳。此次若不是遇到应叔黎，她们俩真的要脱层皮。
“两三日而已。此回翼城，路途遥远。之前是应某疏忽。您和五姑娘之前受了那么多罪，在这儿调养好了，才能抗住长时间的车马颠簸。”昨日瑰禧神色憔悴，应叔黎还担心她会大病一场，不想今日倒下的是涂云初。刚刚他让大夫给瑰禧仔细把了脉。大夫说她有些疲惫、虚弱，其他没有大问题。
“应三公子的恩情，我与五妹铭记于心。回去后，自当报与父皇母后。您或应家若有任何需要，都可向父皇提。”瑰禧知道，应家与她和涂云初接触的越少越好。
“应某不过路过顺手帮了一把，哪敢居功。您不必多虑。前些日子多亏了您在秋嬷嬷面前替舍妹说好话。您就当在下是还上次的恩情。”应叔黎明显感觉到瑰禧和早上时情绪不一样了。
“本就与她无关。五妹鲜少与人接触，言行举止直白，不懂世故。若有冒犯，我代她向应二小姐赔不是。”瑰禧知道，上次的事母后未必不清楚细节。就算一开始不清楚，半个月过去，也什么都清楚了。
休息了两日，涂云初精神大好，向瑰禧和应叔黎提出想在离开师每城之前拜访一位旧识。
瑰禧是不同意的。他们原本就在师每耽搁了几天，还是早回去早安心。
可是涂云初离开师每两年了。这次再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向瑰禧撒娇道：“四姐，最多最多最多两个时辰。我保证和他们说几句话就回来。”
“咱们出来快半个月了，父皇和母后肯定都很担心。再说，应三公子因为我们才逗留在此。你是不是也替他想想？”瑰禧示意她此行不只有她二人，身后还有一大帮人在，不可自私。
“五姑娘说的地方离这儿不算远，快的话一个时辰就够来回了。刚才征吉还说东西没备齐呢。四姑娘近日一直照顾五姑娘，天天闷在驿馆，不如趁此到周围转转。明儿一早征吉、通泰带人去置办缺的，我给你们当车夫。按舆图所示，下一个城镇半日就能到达。我们明日在这儿用了午膳再出发也来得及。”应叔黎察觉涂云初听完瑰禧的话情绪有些低落，便开口替她争取。他拿出舆图，指出下一个最近的城镇——抚州奔金镇所在。
“应三公子——”瑰禧语气不善起来，话还没说完就被涂云初打断了。
“就依应三公子所言，我们一个半时辰就回来！”涂云初圈着瑰禧一只手臂给应叔黎抱拳感谢。
“那你们早去早回吧。我就不去了，怪累人的。”瑰禧撇开她的手臂，起身回房间了。
“那我给四姐带好吃的回来。”涂云初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免了。明日既然要起早，就早点休息吧。”瑰禧关了门，没好气道。
“应三公子，大恩不言谢。明日还要劳烦您了。”涂云初匆匆和应叔黎道了谢，回房间准备明日要带的东西了。她这两日买了不少东西，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才收拾出来一个包袱。
“不客气。”应叔黎回应道。见她进了房间，他走到瑰禧门口轻轻扣响房门。
“何事？”瑰禧正坐在窗边记录日常。回宫后母后定然会询问她们一路的经历。瑰禧有空时便记一些，到时候直接呈给母后。
“四姑娘，应某有事求教。您方不方便出来说话？”应叔黎敲门后意识到白天询问更妥帖。但既然瑰禧没睡，索性趁此机会把话问明白了。
“何事？”瑰禧将门打开。
应叔黎退开些，请她到旁边说话。
“四姑娘，您这几日似乎对应某有了些——成见？”应叔黎委婉道，“应某身为男子，心思粗狂，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您指明。这一路回去还有好几日，应某不想大家心存芥蒂。”
“应三公子多虑了。此行若没有您，我和五妹极难活着回去。我只是有些累了，精气不足。若有失礼，还请您见谅。”
“您好似有些抵触应某和五姑娘之间的接触。”
“应三公子，烦请你收起那些心思。我也好，五妹也好，与辅国公府交情都不深，必会隆重感谢你这次相助。上次赴宴，不过是因为当年承过辅国公的恩，去给应家撑撑脸面。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也是念着当年的恩情。辅国公府如今什么情景，你身为国公之子比外人清楚。你要是和五妹有什么牵连，便是给对家递刀子，无异于让国公府负重于春冰。”常言道，祸不及子女。可现实往往冷酷又猩红。
“这几年，陛下是对国公府严苛了些。但国公府对陛下忠心耿耿，无论如何也牵连不上灭九族的大罪。”何况二皇子生母李贵妃和国公府夫人还是亲姐妹呢？
“若是欺君呢？”瑰禧直接反问道。
“欺君？”在应叔黎眼中，父亲辅国公应暄带兵打仗鲜少有败绩，与母亲琴瑟和鸣，怎么会有欺君的行径？他觉得难以置信。
“你若想知道细节，大可回去后问问辅国公。希望你念在应家嫡系、旁支四代近千人性命的份上，这一路和五妹保持点距离。她的世界向来只有她自己。你别打扰她。言尽于此。”瑰禧知晓应叔黎才貌双绝，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不卑不亢，在翼城一众年轻男子中也是逸群之才。若他是别家子侄，和涂云初两情相悦，不失为一桩美事。可惜他生在辅国公府。
“多谢。”应叔黎明白瑰禧也是好意。
没其他的事，瑰禧便告辞离去了。
应叔黎一整晚都坐在桌前，在脑海里演练了百十种可能，也没想清楚瑰禧说的“欺君”为何事。不过，这些年父亲确实行事低调，就算陛下有意无意打压试探，也从没有辩驳过。
第二日巳时三刻，涂云初和应叔黎就回到了驿馆。
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路上涂云初掏出块旧帕子蒙在脸上。起初应叔黎还以为她补觉，可隐隐约约又听到抽泣的声音。
涂云初一开始只因听了茂婶刚才的话而想家，感到委屈，默默地哭了会儿。结果越哭越觉得委屈，情绪上来了眼泪也止不住。她只得将茂婶给的帕子盖在脸上掩饰眼泪，极力忍住鼻涕。突然听到马车前传来通泰的声音：“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应叔黎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通泰便止了话，专注驾车。
涂云初掀开帕子，应叔黎已不再马车内。她不舍得拿娘送给茂婶的帕子擤鼻涕，正准备拿袖子擦，便看到旁边整齐摆放了一叠帕子。
那帕子她认得。前几天她高烧呕吐了，应叔黎曾掏出来几块这个样式的帕子给她擦拭嘴角。
她拿起两块擤了鼻涕，把剩下的揣袖子里。过了会儿，又取出来擦眼泪和鼻涕。
离驿馆不远的时候，应叔黎趁马在河边饮水拧了条帕子给她擦脸。是以瑰禧见到她的时候，以为她眼睛微肿是困倦所致。
马车上，涂云初取出一串糖葫芦给瑰禧：“四姐，我见你最近胃口不好，这糖葫芦是特意给你买的。还有冬瓜糖和果脯，你多吃些。”
瑰禧吃了口糖葫芦，先甜后酸再甜。涂云初见她嚼完一粒红果，塞了块酸杏干给她。刚吃完甜的，饶是瑰禧被秋嬷嬷教得再端庄，也咽不下这酸杏，几乎是立即吐出。
瑰禧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失礼，脸色通红，做势要锤涂云初：“你现在有精神了，敢戏弄我？”
涂云初大笑：“四姐，你脸色红润的多好看呀！哈哈哈哈~”
应叔黎听着马车内的欢声笑语，看向车窗。女子常被教导要笑不露齿。但他相信此刻帘子后的涂云初肯定笑得都能看见牙龈。
“驾~”应叔黎挥动马鞭，也挥去内心的阴郁。
回了翼城，问过父亲，就都清楚了。
这个时间，俞苏顾已经到西渡城与祝睿会合了。
“将军，没找着人马？”祝睿这些天也愁啊。这离西渡就两天的路程，怎么就出了岔子呢？
“她们被人救走了，不排除是禁军。我想着人已经送不到了，紫铜玩玩不能再出岔子，便先回来了。你那边有什么异动吗？”俞苏顾连日奔波，匆匆换了衣服准备待会儿去一趟西渡公署。
“我这边倒没事，船一靠岸，就把货转移到公署仓库了。只是戊部把人全乎地交到我们手上，如今您怎么和那边交代呀？”祝睿帮着老代给俞苏顾摆放午膳，心里始终不安。
“这事我自有对策。接下来咱们要把重心放在紫铜和西渡公署上。他们内部最近有人员调动。你行事一定要多留个心眼。我吃了饭就去看看，你们都出去吧。”俞苏顾简单问了最近乙部事务，没大问题就让他们退下了。
去公署之前，俞苏顾将一封密信交给祝睿：“速速传出。”
信使一路乘船，日夜兼程，六日后将信送到了翼城某处院落。
“有乙部的密信。”老仆将信递上。
今日下了雨，有些凉。卧榻上的人慵懒地睁开眼睛，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信，展开没看几眼，就愤怒地起身将小火炉上的紫砂壶踹翻，而后将信纸揉皱了掷入火中。
火舌舔开信纸，依稀能瞧见上面的文字：
“问夫人安。
俞某已于。。。。。。利接货，顺流而。。。。。。日内便可交货。。。。。。然今。。。。。。突生变故，货物被不明歹徒。。。。。。手下报后，俞即。。。。。。众兵分两路，沿途追索。众人于洪阳县郊遭遇埋伏。。。。。。死伤过半。
夫人授命，乃乙部上下。。。。。。自月余前收到玉令。。。。。。随行。。。。。。皆精心挑选。今有负夫人。。。。。。难辞其咎，任凭夫。。。。。。但事出蹊跷。。。。。。
俞观之，歹人乃有备而来也。。。。。。黑风高时劫货，后岸边设埋。刀光剑影，招招致命。。。。。。皇城禁军之势。。。。。。船尾小舟皆在，货乃歹人船载之。
。。。。。。夫人之计。。。。。。隐秘。乙部自。。。。。。不知歹人何处探得消息？若非禁军有火眼金。。。。。。便。。。。。。州之前露了痕迹或贩。。。。。。牟利。乙部。。。。。。上下皆出，因洪阳距皇都千里之遥。。。。。。若有内贼，万请查实肃清。
愿夫人身体康健，万事纷达。
罪人俞苏。。。。。。于洪阳顿首。”
一名琥珀色衣衫的男子驾马同行，隔着车窗轻声与车内说着什么。身下栗马突然斜首一个喷嚏，打断了谈话。
应叔黎扯了扯缰绳，无声瞟了它一眼。栗马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不一会儿又打了一个喷嚏，鼻孔里喷出的那团白气在灯光下尤为显眼。
应叔黎无奈，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
“光顾着说我与四姐了，还没问应三公子何故出现在这。对方能在公主府层层守卫中瞒天过海作案，我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今日向您求助，也许会给您带来麻烦。天亮后，您在前面镇子把我们放下即可。”涂云初没想到今晚能遇到应叔黎，和瑰禧把这段时间接触的人和事都和他说了。
“应某因私外出多日，担忧家母挂念，因此日夜兼程。二位有难，应某既然遇到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呢？二位不用担心。虽然这‘定远将军’是个闲职，到底也是周国臣子，更何况在下也算与二位相识。咱们到前面镇子上稍微修整修整，静待通泰的消息即可。”
一刻钟前，应叔黎也想不到会在荒郊野外遇到涂云初和瑰禧二人。
涂云初冻得脸色发青，站在路中央拦下了他乘坐的马车，看到是他，有些愣，随后褪去眼中的警惕和不安，转头跑回去对着土坡后面兴奋道：“四姐，我们有救了！有救了！你别睡！”
“公子，这。。。。。。”通泰傻眼。刚出了洪阳城，就碰到了两位公主？这儿离都城有几千里吧？
“应三公子，我和四姐遭人暗算被绑至此，刚从船上逃出来。他们在后面快追上来了。您能不能将我和四姐送到前面的翻云镇？到那后我们自有办法回翼城。”眼下应叔黎是唯一能救她们的人。涂云初补充道：“我四姐这些天没吃什么东西，又在河里冻了良久，快不行了。回翼城后，我定向父皇母后禀明此事，报公子今日之恩。”
马车一角挂了盏彩色琉璃灯。灯盏摇晃中，黄色和绿色的光交替照在应叔黎的眉眼上，令人惊艳。
应叔黎一言不发，涂云初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希望他别回绝。
应叔黎确实惊讶了一瞬，惊讶之余内心还生出了几分惊喜。他目光温柔，安抚涂云初：“五姑娘言重了，先上车暖暖。”
坐在马车前的通泰勒着马绳心里着急。不是他不想自家公子趟上这件事，实在是这次应叔黎离开翼城的时间太长了。为防生变，他们一行人才连夜赶路，哪有什么时间救别人？
瑰禧手脚直打冷颤，即使有涂云初扶着，试了几次都没能踏上马车。
“在下僭越了。”应叔黎将书放回，跳下马车帮着涂云初把瑰禧抱进车厢。
征吉则牵过自己的坐骑给他。
“五。。。。。。五姑娘，您右手边座垫下面楠木箱子里的衣物，都是干净未穿过的。还有马车上其他东西，你们都随意取用。您知道对方的来路吗？”应叔黎数了数人马，改让征吉驾马车，安排通泰带一半人埋伏在此地捉拿贼人。
“多谢。”涂云初拿到衣服，先帮着瑰禧把湿衣服换下。“第一伙人把我们交给第二伙人时，曾听他们争吵间说过一句‘金氿泉九堂平起平坐’。具体是哪三个字不知道。现在追杀我们的人有两艘大船。关押我们的那艘船上大概有二十人，有男有女，身形魁梧，都有武器。”
应叔黎听到“金氿泉”觉得耳熟，但也没想起来是什么。他多吩咐了通泰几句，约好在前面流延镇的官驿会合。
天大亮，又走了一个时辰，马车到达流延镇的官驿。征吉将文牒给官差验过后，要了五间房供大家伙休息。
涂云初二人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挽起，又把腰带在宽大的衣袍上多缠了一圈。
“二位的房间为甲叁、甲肆。在下已让店家在房内备好热水。可先到房中沐浴休息，再下楼用膳。不知有什么忌口？”暮春时节，官驿里的客人不算多。
“应三公子看着安排就是。我与五妹都可。”瑰禧在车上喝了些热茶，又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谢过应叔黎，带着涂云初上楼了。
应叔黎的视线追着那根点蓝银质水仙花发簪一路上楼，直到拐过弯看不见。
涂云初再下楼时，应叔黎已收拾过一番，坐在桌前把玩着扇子。看到她们，让店家端来几碗热腾腾的汤面。
“流延镇地属洪阳城，离东海近，以海货出名。黄鱼面是这儿的一大特色，快尝尝。”应叔黎一面介绍，一面向二人递上筷子。
“确实不错。”瑰禧尝过后赞叹道。之前也吃过黄鱼，只是没这么新鲜。翼城地处中原，海货送到至少要五六日。
“嗯，好吃。”涂云初也附和。她好久没尝到这么鲜美的海鱼了。海鱼比起湖鱼，刺少肉嫩味鲜甜。师每和洪阳一样临海。从前在家时，爹出海捕鱼贴补家用，常留些小的鱼虾让娘煮汤。娘会在锅边贴些面饼子，汤鲜味美，吸收了汤汁的面饼比肉还香。
应叔黎看着斜方的涂云初。刚才下车时，她只用一根簪子草草盘了个发髻。大约是瑰禧实在看不下去，给她重新梳了个单螺发髻，用的仍然是之前那根水仙花发簪。她埋首吃面，头上斜插的簪子随她的动作一点一点的。银白色的水仙花瓣旁，湖蓝色的叶子细长蜿蜒，宛如彩带在青丝间飞舞，十分灵动，让人赏心悦目。他觉得湖蓝色与她甚是相配。
午时，官驿新来了许多客人歇脚。大堂里热闹极了。
“五姑娘，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应叔黎轻扣房门，将涂云初唤醒。
“来了。”涂云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脸盆里的冷水净了面。瑰禧早在应叔黎敲隔壁房门的时候就醒了。
午膳被应叔黎安排在二楼另一间空屋。
“现下正是饭点，楼下不免有些嘈杂，遂请二位在此用膳。”桌上都是流延镇特色饭菜，“通泰已经回来了，待用完膳便可请他过来。”
“我与五妹此番多谢应三公子了。”瑰禧以茶代酒，敬了应叔黎一杯。
“在下举手之劳，四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应叔黎招呼她们用膳。
不多久，征吉便吩咐店家将碗盘收拾干净，重新沏上一壶茶。
“属下在岸边等了大约半柱香，才有一艘船经过。甲板上的众人面色严肃，举着火把四处观望查找。属下猜测他们应该就是劫持两位姑娘的人，便带着人打了上去。”通泰观船上的人如涂云初所说，个个肩宽腰圆不太好对付的样子，就让人先射灭了几盏火把吸引一波人的注意，再带人飞身从另一边上船和他们打起来。
那些人明显没料到有人会袭击自己。他们愣了不过一瞬，而后纷纷从身后掏出家伙什，那一招一式都是正规军队的打法。通泰等人作为辅国公府三公子的侍卫，也是受过大将军严格训练的。两方你来我往，一时也分不出高低。
整艘船的人都被惊动了。不多久，船舱里就走出一位头戴浅松叶色抹额的男子，观望了一会儿，辨别出通泰为领头人，步伐鬼魅移动到他身边。
通泰在意识到对方冲过来的瞬间转身后退躲避开，不想这男子从袖间拔出一弯短刃，缠住自己打斗。男子开始时招招都带着试探，几招下来后，下手越来越狠。
“这伙人不是一般的流寇。属下等人与他们打斗了有半柱香之久，才分出胜负。当时属下已用剑将那名头戴抹额的男子刺伤，本想着把其他人都捆了回来细细审问的，便先将他捆了扔在一旁，去支援弟兄们。谁知道关键时刻有个老头冲到船尾掌舵。然后整艘船横冲直撞地顺流往南行驶，颠簸地厉害。兄弟们没在船上待惯，都着了道，好在最后都回来了。只是可惜，属下只抓回来几个小喽喽，嘴还严得很。”通泰越说越不甘。那名抹额男子至少是个管事。就差一会儿，他能把人带回来。“对了，有两个弟兄潜到了货仓。据他们说，船上有大量精铜，至少装了三个货仓，精铜之外都用米袋围着掩人耳目。”
“精铜？按律，矿产为朝廷严格管控之物，所有流程要有官员拿着文书在侧监督，民间严禁私自开采、买卖。听你所言，这伙人行事虽有军营将士之风，运送精铜这事却不是光明正大的。那便是有一些位高权重的人中饱私囊。一般小作坊哪有这些门路和胆子？”应叔黎听到这大为震惊。就现在知道的这伙人做的两件事——贩卖精铜和绑架公主，哪件都够满门抄斩的。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幕后之人不知还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金、银、铜都关乎民生。私采粗矿已是死罪，何况贩卖精致铜矿？再有，大的商船每到一城，都要官府验过才能放行。他们敢运这么多，定然是不怕查验的。周国的铜矿产区除了信州被父皇赐给大皇姐做封地，其他都由皇家派人直接管理。事到如今，这伙人不是我们几个可以对抗的。为今之计还是尽早回到翼城，向父皇告知此事，由他处理。”瑰禧提到赵贤安时停顿了下。若整件事都和她有关，父皇会如何处置呢？
应叔黎赞同道：“四姑娘所言极是。”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师每城。
第二日出发前，涂云初和瑰禧迟迟没有出来。应叔黎正要上楼询问，瑰禧下来让他找个女大夫给涂云初看诊。
“五姑娘可严重？”应叔黎忙让征吉去找，又让通泰去交了两日房钱。
“怪我昨日没注意她不舒服。今日早膳后她脸色越来越差，现在已经烧了，说身上疼得厉害。”瑰禧找店家打了盆热水。应叔黎不方便跟进去，便将对面房间敞开了门，在里面坐着。
瑰禧拧了帕子敷在涂云初额头。
“四姐，我好。。。。。。像月事。。。。。。来了。”涂云初头痛欲裂，腰也痛膝盖骨也痛，连肚子也痛起来了。
“那。。。。。。我现在出去给你买。你再坚持一下，应三公子已经让人去找大夫了。”瑰禧摸了摸涂云初的额头，越来越烫了。她犹豫了下，走到门口。“应三公子，我要出去买点东西，麻烦您照看一下五妹。我去去就来。”
“需要什么，在下即刻让通泰他们去买。”应叔黎忙起身。师每城离洪阳城太近，很可能有匪徒同党。
“还是我去比较好。您隔一会儿把五妹额头的帕子换一下就好。”瑰禧委婉拒绝。
见瑰禧坚持，应叔黎让通泰护卫左右随她一起去。
“多谢。”单独出去确实不便，瑰禧不再推辞。
涂云初烧得有些迷糊了，竟然看到“赵元梁”在床边照顾自己。她一把抓住“赵元梁”的手，忍着阵痛，厉声问出那句之前没来得及说的话：“赵。。。。。。元梁，你可曾。。。。。。你后悔吗？”
赵元梁，时至今日，你可曾有半分悔意？
“赵元梁”没法回答她。
涂云初说完没有松开手。应叔黎挣脱不开，用另一只手攥干帕子，换下她额头上不凉的帕子。
瑰禧回来后，应叔黎回到对面的屋子，看着左手背上的指印，耳中不停回响着涂云初刚才那句话。
周国上下都知道五公主是太子找回来的，陛下和皇后都很开心。她在太子薨逝后回宫，两年间不见外人。
应叔黎想起第一次见涂云初的情景。
那时他还在禁军任职。某日下值后父亲找他，让他去查探南山，重点观察一名女子的性情、样貌。南山是太子向陛下求来避暑的地方，旁人不得靠近。他虽有疑虑，还是向上峰告了假，潜入南山，在竹海别苑附近的榉树上蹲守了两日。
竹海别苑内平时只有三人——一对中年夫妇以及一名和修愉年纪相近的姑娘。那位姑娘身体好像不大好，也不爱动，有太阳的时候就搬了椅子出来躺着晒太阳，没太阳的时候就在房里摆弄些木头、石头。
有一日赵元梁来了。不一会儿俩人争吵的声音就传出来。
应叔黎看到她横眉冷竖，言语不落下风，丝毫不怵赵元梁。
倒是赵元梁，在一旁一会儿软语求和一会儿怒发冲冠的。
涂云初那日就戴有这支水仙花发簪。阳光下那抹亮眼的蓝给应叔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回家后，应叔黎绘了她的画像拿给父亲看，并将她与太子相处的情景简略和父亲说了。
应暄盯着那幅画感叹良久，嘱咐他不要和任何人说此事，尤其是他母亲。
他一度以为是父亲在外头的孩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五公主周贺福芝。
“公子，大夫来了。”征吉带回来的女医有些年纪，想来在当地有些声望。
“快带去瞧瞧五姑娘。”应叔黎揉揉手背，起身出了房间，负手站在涂云初门外。
“这姑娘是伤寒，按我开的药一日三次服用，不会有大问题的。她身上湿寒之气重了些。我给她施针试试，效果更好。”大夫把脉后开了药方，叮嘱完用药禁忌又听闻他们要赶时间归家，便提出针灸配合汤药能事半功倍。
“有劳大夫了。”瑰禧问了大夫后，帮忙把涂云初衣袖掀到肩膀处。
大夫执针的手顿了顿，重新确认好穴位后下针。
涂云初朦胧中听到了“施针”二字，睁眼便是一根长针落下，立即躲避开：“娘，我不要扎针！我会乖乖喝药的！不要扎针！”
“姑娘，您别急，这针不疼的。”大夫捏着针躲开涂云初胡乱挥舞的手臂，又对瑰禧道：“这位姑娘，麻烦您用点力摁住她。她这穴位本就难以辨认，再扎错了可不好。”
涂云初意识不清，完全凭本能抵抗大夫的治疗。瑰禧应付不过。慌乱中，涂云初的巴掌好几次都甩到瑰禧身上。
“我来。”应叔黎从瑰禧身后握住涂云初的手，将之放回身体主人两旁。
瑰禧则到床尾，防止其双腿乱蹬。
应叔黎闭着眼睛坐在床边，紧紧握住涂云初的双手，催促大夫快速施针。
两盏茶后大夫拔了针，又替涂云初把了次脉，把瑰禧叫到一旁嘱咐道：“脉象已平稳了些。这姑娘似有旧疾，又逢月事。我也不敢用猛药。估计她午膳后再喝一次药就该退烧了。晚膳后我会再来施一次针。请您及时给她更换汗湿的衣服，千万不要捂着她。”
“多谢大夫，我记着了。”瑰禧将人送到房门口。
征吉结了诊费，将大夫送回医馆。
这一整天，瑰禧都在涂云初床前盯着，应叔黎就在对面房间看书。晚上大夫施针完毕，涂云初总算是不烧了，身上也不痛了，喝了半碗粥后睡着了。
“抱歉，因为我和五妹，又耽误了您的行程。”瑰禧和应叔黎在隔壁用晚膳。此次若不是遇到应叔黎，她们俩真的要脱层皮。
“两三日而已。此回翼城，路途遥远。之前是应某疏忽。您和五姑娘之前受了那么多罪，在这儿调养好了，才能抗住长时间的车马颠簸。”昨日瑰禧神色憔悴，应叔黎还担心她会大病一场，不想今日倒下的是涂云初。刚刚他让大夫给瑰禧仔细把了脉。大夫说她有些疲惫、虚弱，其他没有大问题。
“应三公子的恩情，我与五妹铭记于心。回去后，自当报与父皇母后。您或应家若有任何需要，都可向父皇提。”瑰禧知道，应家与她和涂云初接触的越少越好。
“应某不过路过顺手帮了一把，哪敢居功。您不必多虑。前些日子多亏了您在秋嬷嬷面前替舍妹说好话。您就当在下是还上次的恩情。”应叔黎明显感觉到瑰禧和早上时情绪不一样了。
“本就与她无关。五妹鲜少与人接触，言行举止直白，不懂世故。若有冒犯，我代她向应二小姐赔不是。”瑰禧知道，上次的事母后未必不清楚细节。就算一开始不清楚，半个月过去，也什么都清楚了。
休息了两日，涂云初精神大好，向瑰禧和应叔黎提出想在离开师每城之前拜访一位旧识。
瑰禧是不同意的。他们原本就在师每耽搁了几天，还是早回去早安心。
可是涂云初离开师每两年了。这次再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向瑰禧撒娇道：“四姐，最多最多最多两个时辰。我保证和他们说几句话就回来。”
“咱们出来快半个月了，父皇和母后肯定都很担心。再说，应三公子因为我们才逗留在此。你是不是也替他想想？”瑰禧示意她此行不只有她二人，身后还有一大帮人在，不可自私。
“五姑娘说的地方离这儿不算远，快的话一个时辰就够来回了。刚才征吉还说东西没备齐呢。四姑娘近日一直照顾五姑娘，天天闷在驿馆，不如趁此到周围转转。明儿一早征吉、通泰带人去置办缺的，我给你们当车夫。按舆图所示，下一个城镇半日就能到达。我们明日在这儿用了午膳再出发也来得及。”应叔黎察觉涂云初听完瑰禧的话情绪有些低落，便开口替她争取。他拿出舆图，指出下一个最近的城镇——抚州奔金镇所在。
“应三公子——”瑰禧语气不善起来，话还没说完就被涂云初打断了。
“就依应三公子所言，我们一个半时辰就回来！”涂云初圈着瑰禧一只手臂给应叔黎抱拳感谢。
“那你们早去早回吧。我就不去了，怪累人的。”瑰禧撇开她的手臂，起身回房间了。
“那我给四姐带好吃的回来。”涂云初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免了。明日既然要起早，就早点休息吧。”瑰禧关了门，没好气道。
“应三公子，大恩不言谢。明日还要劳烦您了。”涂云初匆匆和应叔黎道了谢，回房间准备明日要带的东西了。她这两日买了不少东西，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才收拾出来一个包袱。
“不客气。”应叔黎回应道。见她进了房间，他走到瑰禧门口轻轻扣响房门。
“何事？”瑰禧正坐在窗边记录日常。回宫后母后定然会询问她们一路的经历。瑰禧有空时便记一些，到时候直接呈给母后。
“四姑娘，应某有事求教。您方不方便出来说话？”应叔黎敲门后意识到白天询问更妥帖。但既然瑰禧没睡，索性趁此机会把话问明白了。
“何事？”瑰禧将门打开。
应叔黎退开些，请她到旁边说话。
“四姑娘，您这几日似乎对应某有了些——成见？”应叔黎委婉道，“应某身为男子，心思粗狂，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您指明。这一路回去还有好几日，应某不想大家心存芥蒂。”
“应三公子多虑了。此行若没有您，我和五妹极难活着回去。我只是有些累了，精气不足。若有失礼，还请您见谅。”
“您好似有些抵触应某和五姑娘之间的接触。”
“应三公子，烦请你收起那些心思。我也好，五妹也好，与辅国公府交情都不深，必会隆重感谢你这次相助。上次赴宴，不过是因为当年承过辅国公的恩，去给应家撑撑脸面。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也是念着当年的恩情。辅国公府如今什么情景，你身为国公之子比外人清楚。你要是和五妹有什么牵连，便是给对家递刀子，无异于让国公府负重于春冰。”常言道，祸不及子女。可现实往往冷酷又猩红。
“这几年，陛下是对国公府严苛了些。但国公府对陛下忠心耿耿，无论如何也牵连不上灭九族的大罪。”何况二皇子生母李贵妃和国公府夫人还是亲姐妹呢？
“若是欺君呢？”瑰禧直接反问道。
“欺君？”在应叔黎眼中，父亲辅国公应暄带兵打仗鲜少有败绩，与母亲琴瑟和鸣，怎么会有欺君的行径？他觉得难以置信。
“你若想知道细节，大可回去后问问辅国公。希望你念在应家嫡系、旁支四代近千人性命的份上，这一路和五妹保持点距离。她的世界向来只有她自己。你别打扰她。言尽于此。”瑰禧知晓应叔黎才貌双绝，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不卑不亢，在翼城一众年轻男子中也是逸群之才。若他是别家子侄，和涂云初两情相悦，不失为一桩美事。可惜他生在辅国公府。
“多谢。”应叔黎明白瑰禧也是好意。
没其他的事，瑰禧便告辞离去了。
应叔黎一整晚都坐在桌前，在脑海里演练了百十种可能，也没想清楚瑰禧说的“欺君”为何事。不过，这些年父亲确实行事低调，就算陛下有意无意打压试探，也从没有辩驳过。
第二日巳时三刻，涂云初和应叔黎就回到了驿馆。
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路上涂云初掏出块旧帕子蒙在脸上。起初应叔黎还以为她补觉，可隐隐约约又听到抽泣的声音。
涂云初一开始只因听了茂婶刚才的话而想家，感到委屈，默默地哭了会儿。结果越哭越觉得委屈，情绪上来了眼泪也止不住。她只得将茂婶给的帕子盖在脸上掩饰眼泪，极力忍住鼻涕。突然听到马车前传来通泰的声音：“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应叔黎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通泰便止了话，专注驾车。
涂云初掀开帕子，应叔黎已不再马车内。她不舍得拿娘送给茂婶的帕子擤鼻涕，正准备拿袖子擦，便看到旁边整齐摆放了一叠帕子。
那帕子她认得。前几天她高烧呕吐了，应叔黎曾掏出来几块这个样式的帕子给她擦拭嘴角。
她拿起两块擤了鼻涕，把剩下的揣袖子里。过了会儿，又取出来擦眼泪和鼻涕。
离驿馆不远的时候，应叔黎趁马在河边饮水拧了条帕子给她擦脸。是以瑰禧见到她的时候，以为她眼睛微肿是困倦所致。
马车上，涂云初取出一串糖葫芦给瑰禧：“四姐，我见你最近胃口不好，这糖葫芦是特意给你买的。还有冬瓜糖和果脯，你多吃些。”
瑰禧吃了口糖葫芦，先甜后酸再甜。涂云初见她嚼完一粒红果，塞了块酸杏干给她。刚吃完甜的，饶是瑰禧被秋嬷嬷教得再端庄，也咽不下这酸杏，几乎是立即吐出。
瑰禧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失礼，脸色通红，做势要锤涂云初：“你现在有精神了，敢戏弄我？”
涂云初大笑：“四姐，你脸色红润的多好看呀！哈哈哈哈~”
应叔黎听着马车内的欢声笑语，看向车窗。女子常被教导要笑不露齿。但他相信此刻帘子后的涂云初肯定笑得都能看见牙龈。
“驾~”应叔黎挥动马鞭，也挥去内心的阴郁。
回了翼城，问过父亲，就都清楚了。
这个时间，俞苏顾已经到西渡城与祝睿会合了。
“将军，没找着人马？”祝睿这些天也愁啊。这离西渡就两天的路程，怎么就出了岔子呢？
“她们被人救走了，不排除是禁军。我想着人已经送不到了，紫铜玩玩不能再出岔子，便先回来了。你那边有什么异动吗？”俞苏顾连日奔波，匆匆换了衣服准备待会儿去一趟西渡公署。
“我这边倒没事，船一靠岸，就把货转移到公署仓库了。只是戊部把人全乎地交到我们手上，如今您怎么和那边交代呀？”祝睿帮着老代给俞苏顾摆放午膳，心里始终不安。
“这事我自有对策。接下来咱们要把重心放在紫铜和西渡公署上。他们内部最近有人员调动。你行事一定要多留个心眼。我吃了饭就去看看，你们都出去吧。”俞苏顾简单问了最近乙部事务，没大问题就让他们退下了。
去公署之前，俞苏顾将一封密信交给祝睿：“速速传出。”
信使一路乘船，日夜兼程，六日后将信送到了翼城某处院落。
“有乙部的密信。”老仆将信递上。
今日下了雨，有些凉。卧榻上的人慵懒地睁开眼睛，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信，展开没看几眼，就愤怒地起身将小火炉上的紫砂壶踹翻，而后将信纸揉皱了掷入火中。
火舌舔开信纸，依稀能瞧见上面的文字：
“问夫人安。
俞某已于。。。。。。利接货，顺流而。。。。。。日内便可交货。。。。。。然今。。。。。。突生变故，货物被不明歹徒。。。。。。手下报后，俞即。。。。。。众兵分两路，沿途追索。众人于洪阳县郊遭遇埋伏。。。。。。死伤过半。
夫人授命，乃乙部上下。。。。。。自月余前收到玉令。。。。。。随行。。。。。。皆精心挑选。今有负夫人。。。。。。难辞其咎，任凭夫。。。。。。但事出蹊跷。。。。。。
俞观之，歹人乃有备而来也。。。。。。黑风高时劫货，后岸边设埋。刀光剑影，招招致命。。。。。。皇城禁军之势。。。。。。船尾小舟皆在，货乃歹人船载之。
。。。。。。夫人之计。。。。。。隐秘。乙部自。。。。。。不知歹人何处探得消息？若非禁军有火眼金。。。。。。便。。。。。。州之前露了痕迹或贩。。。。。。牟利。乙部。。。。。。上下皆出，因洪阳距皇都千里之遥。。。。。。若有内贼，万请查实肃清。
愿夫人身体康健，万事纷达。
罪人俞苏。。。。。。于洪阳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