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父子俩的奇诡对话,桂桑华决意要矫正对谈的重心,正色道,”子秀,你来的正好,其实适才你阿父和我在讨论你,他瞧你镇日在村子里晃荡,无所事事,心里甚是担忧。不过,阿母倒不这么以为,我心知你一定有所筹谋,至于是什么事,这得要你自己来告诉我们。现在你不妨和你阿父仔细说说,免得他整日胡思乱想,胡乱烦忧。”

    这时,忙完自己手上针线活的布衣小组宁青杭和禹琳琳,也凑过来。

    青杭好奇道,”是阿,子秀,你看似悠悠哉哉,四处串门子,可是我猜想你一定是在打听消息,告诉我们,你都探听到什么?”

    禹琳琳嘴里啃著一颗酸酸甜甜的海棠果,不清不楚地咕哝道,”你若打听到那里有好吃的,一定要告诉我们。”

    扶子秀内心涌起一股才华终于被看到的感慨,激动道,”总算有人来问我了,这一些时日我假意串门子,但实际上是在打听世道。你们想阿,自从先祖们进月烛庄后,就再也没有后辈于外界生活过,一百多年之间,世上究竟发生什么哪些事,改了什么朝,换了什么代,我们一概不知。以前我们生活逍遥自在,从无外敌侵犯,现在出来庄子,不能再闭目塞听,得广结善缘,消息灵通才是。”

    青杭忽觉惭愧,自责道,”都怪我,没办法帮上你们的忙,虽然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可是从前我身子太弱,不大出门,对外界的事情知道的甚少……。”

    桂桑华安慰道,”你来月烛庄时不过才十三岁,这年纪的女孩本就过的是闺阁内室日子。后来你在庄子里待了两年多,更不可能得知外界发生的事。”

    “是阿,青杭,不是你的错,就算你是包打听又如何了?我们还是得靠自己的本事在这里立足。你可别事事都揽著,我们出来可不是为了要让你当老妈子的。”禹琳琳咽下最后一口海棠果,随手就着衣袖抹了抹嘴,无比认真道。

    随即她又从身侧的小麻布袋中淘出另一颗小巧玲珑的香橼,大口咬下。

    青杭被禹琳琳滑稽的吃货样貌逗乐,又忽地转念一想,与其自责,不如好好奋斗一番。

    “那么你究竟是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扶应文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他特意强调有用二字,串门子打屁谁不会?那得含金量够多才是高等级的打屁呀。

    “这我得好好梳理梳理,毕竟是一百多年那么漫长的历史。而且阿,后来我才知道,过去中原大陆还发生许多许多离奇大事。诸如接连几个皇帝痴呆、家臣篡位、诸侯内斗、胡汉混杂……兵荒马乱的,简直跟我的针线活一样悽惨。”

    扶子秀掰着手指头算算他打听到的大事有哪些,顺便嘲弄一番他的帮倒忙之举。

    前几日他看常师母接到一个行商的订单忙不过来,自告奋勇来帮她缝制,没想到手上的针线像是有自己生命似的,完全不受他粗拉拉的指头控制,一根根滑溜的细线令他眼花撩乱,兼之他小不忍乱大谋胡乱老是剪断不听话的线头,最后的成品惨不忍睹,直接被常师母扔到窗外的竹篓子里。

    “别卖关子,有屁快放。”扶应文不耐烦道。

    “子秀,你一个男子针线活做不好真不是你的错,不过这是后话了,不如你先从当今理政的说起吧,我很想知道过去几年,我在庄子时,外面究竟发生什么事。"青杭觉著身为男子的扶子秀,愿意帮忙常师母绣制衣服是非常难得之事,不过呢,她现在没有想要听他发表失败感言,于是稍稍宽慰他后便把话题跩回来。

    扶子秀收起脸上笑意,严肃地切入正题,"咱们先祖所属的小齐国被灭之后,中原先后历经三朝统一之治---萧汉、大魏以及上阳。我们所在的吴兴郡所,便是在上阳国的领地内。”

    “所以我们现在是上阳国臣民?欸,这名号听起来还挺新鲜的。”禹琳琳生平第一次知晓,她脚下站着的土地名为上阳国,颇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不过呢,这上阳国和前面两国不同,命运非常多舛,它曾经也是个统一中原的泱泱大国,立国于北方的洛都。但在十几年前发生同姓诸侯内乱,国力衰退,边防松动。引起周边几个胡国觊觎,侵扰各地大县,引战无数,其中一个特别残暴的胡人将领更是率二十万大兵攻破洛都,劫走那时的皇帝。”

    青杭惊愕,脱口问道,”这是为何?幼时我曾听阿父阿母说过,洛都城中胡汉混杂,通婚成家的很常见。究竟是什么缘由让这个胡人将领不管不顾,兵戎相见?”

    禹琳琳心中忽有一股愤怒,才刚领了上阳国臣民的新身分,卻又被告知上阳国灭国?!她更气愤那胡人将领发什么疯,一国国都大门是能说踏平就踏平的嘛?

    二十万大军不好好去种大米或是去放羊吃草,大老远跑来打仗是吃饱太闲了嘛?忍不住冲著宁青杭嘟哝,”这得问你了,你才是在这个上阳国生活过的人,怎么问子秀呢?”

    霎时间,其余人皆禁声不语,桂桑华皱起眉头,扶应文转过头去叹气,扶子秀对禹琳琳做出紧闭嘴巴的暗示动作。

    无须他人提醒,禹琳琳话一出口便后悔万分了,深恨自己嘴快,紧抓着宁青杭的手,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青杭……刚才我自己才说不准你事事揽在身上,可我一遇到事情便责怪你,我真的很不应该……你罚我罢,罚什么好呢?罚我一个月吃生食罢!叫我生不如死,记住嘴快的下场。”

    青杭哑然失笑,思索片刻道,”我并不怪你,你也别怪自己。我只是觉得,若我早知道一些庄外之事,你们就能做更好的准备。好在我们是在南边,兵荒马乱的中原离我们很遥远,尚不至于波及南境。子秀,那后来呢?”

    扶子秀接着道,音量逐渐变小,”后来……后来……就是人间炼狱了。据说上阳国国都被破后,城内十五万名城民,上至皇室妃嫔子弟、诸侯贵冑、达官显要,下至宫城奴仆、平民百姓,几乎被二十万匈奴人一箭射杀殆尽……”

    此话一出,桂桑华神色变的哀凝。

    扶应文紧闭双眼,低头叹气,闭上眼后脑海里皆是断躯残枝的死人惨样。他睁开眼,紧搂住妻子的肩膀。

    禹琳琳则是惊呼一声,然后手中的香橼直接咚地掉到泥地上去。

    众人皆感到口干脑滞,难以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此时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出,他们此刻内心受到的冲击和震惊。

    在世世代代皆和平祥乐的月烛庄长大,他们从不知战争为何等庞然巨恶之物。

    古书中描述的战场惨况仅是聊聊数语,几行斑驳墨字,便已是怵目惊心。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抢夺一国之都的最蛮横直接的方法,就是杀了整座城的人。从前他们以为这是写书之人夸大之词,但当它真真切切的发生在所立身之地,却真实血腥的让人发指。

    他们何其幸运,不是惨死于乱箭之下的洛都城民,亦不是洛都外侥幸逃生的百姓,因为幸存下来的人,余生将不得平静。

    青杭忽然思及一件事。为何平日温煦安乐的阿父阿母自她六岁起,便性情大变,时常相对而泣,忧思忡忡,夜不能昧,两人谈论著什么南渡、侨姓、胡族,当时她不明所以,父母亲亦从未细细说明。

    原来,那时北方已经是战祸连连。

    掐指算算时间,洛都被破时,她六岁半,阿父阿母正巧在她六岁半时离开宁家。半年后回来时,却得了怪病相继离世。

    难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还是不明白,贼首拿下国都即可,何必大费周章屠城灭族?这背后应该有什么原因,杀降不只不祥,还耗费兵力,只有怀抱血海深仇的将领才会杀人如草芥,血债血偿以报心头之恨。”青杭沉声道。

    “妳说的没错,那胡人首领本是生活在洛都旁的小村中,村子中大部分胡人都一贫如洗,无籍无主。洛都中的贵人动辄将整村人抓到洛都中充作贱奴,欺辱打骂,待他们如牛马牲畜般,简直不把他们当人看。这个胡人首领自小便眼看自家父母兄姊遭欺,有朝一日得以复仇,便不管不顾杀红了眼。”

    “原来阿父阿母以前说的胡汉融合,不过是假象。可是欺凌他们的是贵族,和平民百姓有什么关联?他也不该全部杀了。”青杭凛然道。

    扶应文喂然而叹,”自古攻城之战旷日废时,城中之人断水断粮,食人肉之事时有耳闻,城外攻城的兵卒将领亦是精疲力尽,死伤无数。双方皆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啖其血肉,杀之殆尽。到城破后,怕敌方假意投降归顺,实则诲其子孙必要复仇雪恨,星星之火得以燎原,索性连妇人和稚童皆不放过,一个不留。”

    桂桑华亦是怜惜长叹,”战乱之中没有完卵。若遇上粗蛮武夫出身的将领,把整座城都烧了也不是稀奇事。图书典籍,宫殿室家,茅房瓦舍,都付之祝融。这也是小齐国先祖要带着毕生所书的竹简还有圣人典籍,带到无战火之处的缘由。也是怕小齐国的仇敌找上门,才命后世子孙不得让外人知晓月烛庄。”

    “阿父阿母说的是,不过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这个胡人将领屠城不过就是为了两个字:『泄愤』,实在是上阳国贵族行事太过……太过无耻。比方说阿,他们先是将胡人拐骗到洛都,等人到了洛都后,男的便不明不白地变成贵族家中的贱奴,女的便被发卖到勾栏瓦舍为妓,一家人便被拆散,数十年复不相见。后来洛都中胡人越来越多,贵族们居然还担心他们人多势众,便上书请求皇上将他们逐出首都,其中一名大臣还呕心沥血著书论述如何向牲畜般赶走他们。”扶子秀道。

    禹琳琳义愤填膺,”这真是欺人太甚了,先是把人骗到手,等到不需要他们,再叫他们滚回去?”

    “胡人回归部族后,如何重新开始生活?当了一辈子奴隶,没有半分酬劳,人却已经老了,故旧一个都不在……我怎么感觉这听起来非常凄凉?”宁青杭暗自祈求自家父母没有做过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否则她良心会很不安。

    “可见这可怜之人尚有可恨之处,不过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呢?”扶应文依旧只能叹息,古时阶级不平之事多的去了,所幸小齐国先祖们开宗明义月烛庄内不得有阶级之分,他们得以在庄子里过著世外桃源的生活。

    见众人气氛低落,扶子秀转向隔壁呆愣愣的少女,玩笑道,”琳琳,别紧张,妳依旧是上阳国子民。”

    禹琳琳抹了把鼻涕,不解道,”国都都没了,这世上哪还有上阳国呢?”

    “那是因为,有一个皇室成员逃过一劫。洛都城破的几年前,诸侯王之一的瑯琊王以开垦荒地为由,和几个世家一起渡过江水,来到南边避祸。洛都被破后,先帝被俘,生死不明。从北边南渡的世家大族们急需有人主持大局,于是拥立瑯琊王为帝,在南方的东观城重设国都,是为南上阳。”

    扶子秀两手一摊,揉揉发酸的嘴角,表示:南上阳立国史今日解说完毕。

    “那原来的洛都以及北方各州呢?”青杭问道。

    “自然是落入胡人之手喽。」扶子秀耸耸肩,随即补充道,”不过呢,北方各州不久后也陷入割据,实在是胡人种族繁多,各个部落都想自立为王,打来打去还是分不出胜负,干脆各占一块地立国。说不准,现在的江南比江北还安定,至少,江南只有一个皇朝,一座帝都,跟一个帝王。”

    其实南上阳国内还有几个不安份子,军事头头、道教天师、不忠佞臣之类的,时不时在某个地方发起战乱,使百姓流离失所。

    还有他没说的是,如今做在皇位上的皇帝其性格那是……一言难尽。

    在他领政之下,皇室积弱不振,军力堪堪只够勉强组成一支皇城守备军。

    不过今日他丢出来的震撼已经够了,众人的小小心灵受惊不轻,这一段改日再说也不迟。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本来刚刚我还想,这里的世道不平,咱们是不是得回月烛庄避难了。”禹琳琳终于破涕为笑,松了一口气。

    “这不行,除非是碰上生死攸关之事,我们出来月烛庄的这个决定就如同你们一般。」桂桑华斩钉截铁地反驳,心智坚决。

    “什么?如同我们一样?啥意思?”三个小辈一头雾水,齐声惊异问道。

    桂桑华笑的促狭,”我还没说完。我是说,如同你们三个一样……自打出生后就塞不回娘胎了。出庄之事亦同理,出来了就要抱着不回去的打算,否则一遇上丁点困难,便想着要打包回家,这样如何能在这里立足呢?”

    禹琳琳喃喃道,”是阿,要想长大,就不能再滚回阿母的肚皮里啦。”

    “那我的肚皮借你住住如何?免房契,免租金,还准你住超过九个月。”扶子秀脑筋动得飞快,咧嘴笑道。

    “九个月?疑,你是说怀胎九月啊?好你个子秀,真是不正经到无法无天了,师傅师母,我帮你俩教训一下他,别跑……”

    “谁叫你常叫我泼皮猴子?我就做一个称职的泼皮猴子给你看看,哈哈哈哈。”

    青杭笑歪了腰,都快立不起身。

    扶应文和桂桑华更是一扫适才心绪上的阴霾,眉开眼笑。

    她心想,任凭什么风吹草动,都不能把这群心性快活的人击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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