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锏觉得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虽然二爷面上一切如常，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有心跟来安打听，那家伙臊眉耷眼，只不作声。不得已屏气凝神，处处小心行事。
“魏总管稍待，我家二爷即刻就来。”
“不急，不急。”魏先良笑道。跟前这位伍子骥先前就打过照面，不但丰姿过人、才思敏捷，更是颇有胆识。两家有这个意思，是他早前独自造访曲府，直抒利弊，细呈杜曲两姓结姻的好处。初始老爷和一众幕宾还拿捏着派头，也是伍子骥直述曲家面临的困境，听得座下众人心惊胆落。来前听老爷的口风，对这门婚事该是允了，只是江南和白水远隔千里，两家又素无交往，杜家到底境况如何，杜淮琤又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切都让曲家充满疑问，这才令他打个先锋，来探探虚实。
“魏先生，淮琤来迟，还请先生恕罪。”
魏先良闻声连忙起身相迎。礼毕，抬头打量面前的杜家家主。玉树美丰仪，男子长身玉立，笑吟吟地看向自己。这一眼，竟让魏先良自惭形秽起来，忙低身拜道：“曲家管事魏先良，奉我主之命，持帖拜谒杜家主人。”
“先生不必多礼。车马劳顿，辛苦先生了。”
“哪里，为老爷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前些时日杜二爷遣伍先生远赴江南，倡议两家结姻亲一事……”
“哎，不急于这一刻。”双方分宾主位坐下，杜淮琤端起茶盏，皱了下眉头，对来安喝道：“魏先生从江南远道而来，是我府上的贵客，怎么就上这样的茶？速叫丫头换过！”堂上众人见他生怒，俱不敢动作，魏先良干巴巴地笑笑，心里愈发捉摸不透。
不一会儿，只见一貌美丫鬟进来奉茶，正是那日撞见的。
刘梨被来安拉进来上茶，一进厅就瞥见伍子骥坐在下首。千万句话儿抑在心里，强忍着没乱了方寸，最后给子骥换茶时实在没忍住，眼睛上瞟，正对上子骥温煦的目光，唇角微扬，慌忙错开眼退下堂去。
这一笑正落在杜淮琤眼里，如针扎火燎一般。偏这时魏先良插话。
“这次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一路见杜府家业兴盛，杜二爷经营有道，实在后生可畏也。”还要再开口，杜淮琤先道：“先生一路颠簸辛苦，还请先生舍馆少歇，晚上我在城中设了宴，有事稍待些时日再说不迟。”杜淮琤淡淡说道。
这男人天生的威仪，即使自己年长于他，面对杜淮琤，魏先良却无法自如地提出异议，只能由来安领下去回舍馆休整，来了几日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见上面又说不得几句话，议亲一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少爷，还是要拖着嘛？”程锏问道。
“嗯，先晾他几天。曲老爷子晾了我这么久，也让他试试这滋味。嘱咐下去，好好款待魏先生，让他体会下白水异于江南的温柔乡。”
说到温柔乡，遂瞥向伍子骥，“前儿大嫂嫂寻我，说跟我讨个人，道是子骥要的，可有此事？”
伍子骥起身，拱手向上道：“正是。原先修齐身边的丫头，唤作刘梨的，子骥心悦向之，故而特向大奶奶求娶。”
一个“情投意合”、一个“心悦向之”，好个郎情妾意！
杜淮琤冷哼，“那丫头我使着合心意，不想放她出去。况且在我杜家侯服玉食惯了，离了这里怕是过得没这么滋润。”
伍子骥面色如常，坦言道：“我了解梨儿，她不是贪欢逐乐之人。子骥虽白屋寒门身无长物，但梨儿跟了我，必不让她受困苦委屈。”
他一口一个“梨儿”，刺得杜淮琤焦躁不已。
伍子骥直视杜淮琤，“二爷欲与曲家结亲，这当口应以此事为重。属下的亲事不劳爷费心，后院的事伍某自会求请大奶奶做主。”这意思，是指不要他插手了。
花厅。
帷幔低垂，不时有侍从安静进出。偶有瓷器相碰的声音，清越悦耳。杜家固定十五、三十的团圆宴，目下只有杜淮琤、薛素卿二人。饶是如此，也是难得两人同时出席。
薛素卿面前一碗翡翠瑶柱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曲家来人了？”
“是。”杜淮琤放下碗箸，回道：“先干晾他几日。”
终身大事也要如此筹谋角力，薛素卿不得不替他惋惜，樱唇轻启：“淮琮若在，不想你这样。我和你兄长，希望你幸福喜乐。”
“嫂嫂觉得我哪里不喜乐了？”
他周身低沉的气压，哪有即将娶亲的欢喜。“你以前少年心性纵情恣意，我们都以为你会娶个你爱的女子。”她的声音柔婉澄净。
“哈哈。”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杜淮琤大笑起来。仰颈饮下一杯酒，眼角一点湿意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酒呛的。
执起酒壶想要再倒，被大奶奶按住酒杯，“不要再喝了！”
倒叫他就着壶嘴直饮了个痛快。
“嫂嫂别这么看我，好像淮琤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曲家堆金积玉，曲小姐随嫁妆奁定然丰厚，攀上这样的人家，淮琤占了便宜才是。”杜淮琤戏谑道。
“我杜家累世富贵，何须在意他曲家财帛？”
“嫂嫂有所不知，官府现在有意针对杜家。白水周边的粮户青苗税逐年上涨，使得粮户不得不提高粮价。杜家各处的商号也接连受到打压。淮琤不得不留些后路。和曲家结亲，就是拥有了江南粮仓，酿酒的粮食来源可暂且后顾无忧。”杜淮琤正色道。
薛素卿还是第一次听杜淮琤说起商场上的事。那些一向是男人们烦忧的，她一直相信他们会处理得很好，下意识忽略了他们必须承受的压力和忧虑。以前是杜老爷和杜淮琮担着，现在是杜淮琤，她和修齐这些年来一直在他们的护佑之下——正是刘梨说的“依附于人”。她为自己的无知无力愧赧，转而更希望这个男人能被爱、被体贴。
“梨丫头那里……”薛素娘开口。
“伍子骥是兄长看重的人，人品应当过得去，跟他倒不委屈那丫头。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放她离府，过段时间……”他滞了滞，“过段时间，我给她备副嫁妆，送她出嫁。”
薛素卿心里不是滋味，“要不我再去劝解她一番？”
“嫂嫂不必劳忧，一个小丫头，不值当什么的。”
她明白杜淮琤不愿承认，可她看得出，他心里有那丫头。男人看向女人的眼神，让她，让同为女人的她好生羡慕，何况她也曾被那样的眼神凝望过。
薛素卿目光锁向虚空，喃喃道：“眼睛骗不了人。”
是吗？我的感情已经流溢到这般地步？杜淮琤心想。
薛素卿继续道：“这丫头纯净、简单，和她在一起才是真实的你，而不是那个成日里注重威仪的杜家家主。”
杜淮琤嗤笑一声，起身离席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杜小二”，薛素卿情急下唤出杜淮琤乳名，“嫂嫂希望你考虑清楚。和曲家联姻，以后纳什么人怕是由不得你；她那样的，也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娶了曲小姐，你和她今生便是缘尽了！”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不再努力一把吗？
杜淮琤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情爱不过调剂罢了，大丈夫立身于世，当建功立业，自己这般委顿，实在惺惺作态。
甩甩头，心里的抑郁仿佛开解一些，他不容自己沉溺在失意里，施礼道：“嫂嫂，淮琤醉了，请容我先行告退。”说罢转身离去，月下树影婆娑，他穿梭在明暗间，须臾消失不见。
声称酒醉的男人，离席仍不忘顺走酒壶。薛素卿望着满席珍肴，冷得没一点温度，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太不对劲了，虽然二爷面上一切如常，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有心跟来安打听，那家伙臊眉耷眼，只不作声。不得已屏气凝神，处处小心行事。
“魏总管稍待，我家二爷即刻就来。”
“不急，不急。”魏先良笑道。跟前这位伍子骥先前就打过照面，不但丰姿过人、才思敏捷，更是颇有胆识。两家有这个意思，是他早前独自造访曲府，直抒利弊，细呈杜曲两姓结姻的好处。初始老爷和一众幕宾还拿捏着派头，也是伍子骥直述曲家面临的困境，听得座下众人心惊胆落。来前听老爷的口风，对这门婚事该是允了，只是江南和白水远隔千里，两家又素无交往，杜家到底境况如何，杜淮琤又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切都让曲家充满疑问，这才令他打个先锋，来探探虚实。
“魏先生，淮琤来迟，还请先生恕罪。”
魏先良闻声连忙起身相迎。礼毕，抬头打量面前的杜家家主。玉树美丰仪，男子长身玉立，笑吟吟地看向自己。这一眼，竟让魏先良自惭形秽起来，忙低身拜道：“曲家管事魏先良，奉我主之命，持帖拜谒杜家主人。”
“先生不必多礼。车马劳顿，辛苦先生了。”
“哪里，为老爷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前些时日杜二爷遣伍先生远赴江南，倡议两家结姻亲一事……”
“哎，不急于这一刻。”双方分宾主位坐下，杜淮琤端起茶盏，皱了下眉头，对来安喝道：“魏先生从江南远道而来，是我府上的贵客，怎么就上这样的茶？速叫丫头换过！”堂上众人见他生怒，俱不敢动作，魏先良干巴巴地笑笑，心里愈发捉摸不透。
不一会儿，只见一貌美丫鬟进来奉茶，正是那日撞见的。
刘梨被来安拉进来上茶，一进厅就瞥见伍子骥坐在下首。千万句话儿抑在心里，强忍着没乱了方寸，最后给子骥换茶时实在没忍住，眼睛上瞟，正对上子骥温煦的目光，唇角微扬，慌忙错开眼退下堂去。
这一笑正落在杜淮琤眼里，如针扎火燎一般。偏这时魏先良插话。
“这次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一路见杜府家业兴盛，杜二爷经营有道，实在后生可畏也。”还要再开口，杜淮琤先道：“先生一路颠簸辛苦，还请先生舍馆少歇，晚上我在城中设了宴，有事稍待些时日再说不迟。”杜淮琤淡淡说道。
这男人天生的威仪，即使自己年长于他，面对杜淮琤，魏先良却无法自如地提出异议，只能由来安领下去回舍馆休整，来了几日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见上面又说不得几句话，议亲一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少爷，还是要拖着嘛？”程锏问道。
“嗯，先晾他几天。曲老爷子晾了我这么久，也让他试试这滋味。嘱咐下去，好好款待魏先生，让他体会下白水异于江南的温柔乡。”
说到温柔乡，遂瞥向伍子骥，“前儿大嫂嫂寻我，说跟我讨个人，道是子骥要的，可有此事？”
伍子骥起身，拱手向上道：“正是。原先修齐身边的丫头，唤作刘梨的，子骥心悦向之，故而特向大奶奶求娶。”
一个“情投意合”、一个“心悦向之”，好个郎情妾意！
杜淮琤冷哼，“那丫头我使着合心意，不想放她出去。况且在我杜家侯服玉食惯了，离了这里怕是过得没这么滋润。”
伍子骥面色如常，坦言道：“我了解梨儿，她不是贪欢逐乐之人。子骥虽白屋寒门身无长物，但梨儿跟了我，必不让她受困苦委屈。”
他一口一个“梨儿”，刺得杜淮琤焦躁不已。
伍子骥直视杜淮琤，“二爷欲与曲家结亲，这当口应以此事为重。属下的亲事不劳爷费心，后院的事伍某自会求请大奶奶做主。”这意思，是指不要他插手了。
花厅。
帷幔低垂，不时有侍从安静进出。偶有瓷器相碰的声音，清越悦耳。杜家固定十五、三十的团圆宴，目下只有杜淮琤、薛素卿二人。饶是如此，也是难得两人同时出席。
薛素卿面前一碗翡翠瑶柱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曲家来人了？”
“是。”杜淮琤放下碗箸，回道：“先干晾他几日。”
终身大事也要如此筹谋角力，薛素卿不得不替他惋惜，樱唇轻启：“淮琮若在，不想你这样。我和你兄长，希望你幸福喜乐。”
“嫂嫂觉得我哪里不喜乐了？”
他周身低沉的气压，哪有即将娶亲的欢喜。“你以前少年心性纵情恣意，我们都以为你会娶个你爱的女子。”她的声音柔婉澄净。
“哈哈。”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杜淮琤大笑起来。仰颈饮下一杯酒，眼角一点湿意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酒呛的。
执起酒壶想要再倒，被大奶奶按住酒杯，“不要再喝了！”
倒叫他就着壶嘴直饮了个痛快。
“嫂嫂别这么看我，好像淮琤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曲家堆金积玉，曲小姐随嫁妆奁定然丰厚，攀上这样的人家，淮琤占了便宜才是。”杜淮琤戏谑道。
“我杜家累世富贵，何须在意他曲家财帛？”
“嫂嫂有所不知，官府现在有意针对杜家。白水周边的粮户青苗税逐年上涨，使得粮户不得不提高粮价。杜家各处的商号也接连受到打压。淮琤不得不留些后路。和曲家结亲，就是拥有了江南粮仓，酿酒的粮食来源可暂且后顾无忧。”杜淮琤正色道。
薛素卿还是第一次听杜淮琤说起商场上的事。那些一向是男人们烦忧的，她一直相信他们会处理得很好，下意识忽略了他们必须承受的压力和忧虑。以前是杜老爷和杜淮琮担着，现在是杜淮琤，她和修齐这些年来一直在他们的护佑之下——正是刘梨说的“依附于人”。她为自己的无知无力愧赧，转而更希望这个男人能被爱、被体贴。
“梨丫头那里……”薛素娘开口。
“伍子骥是兄长看重的人，人品应当过得去，跟他倒不委屈那丫头。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放她离府，过段时间……”他滞了滞，“过段时间，我给她备副嫁妆，送她出嫁。”
薛素卿心里不是滋味，“要不我再去劝解她一番？”
“嫂嫂不必劳忧，一个小丫头，不值当什么的。”
她明白杜淮琤不愿承认，可她看得出，他心里有那丫头。男人看向女人的眼神，让她，让同为女人的她好生羡慕，何况她也曾被那样的眼神凝望过。
薛素卿目光锁向虚空，喃喃道：“眼睛骗不了人。”
是吗？我的感情已经流溢到这般地步？杜淮琤心想。
薛素卿继续道：“这丫头纯净、简单，和她在一起才是真实的你，而不是那个成日里注重威仪的杜家家主。”
杜淮琤嗤笑一声，起身离席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杜小二”，薛素卿情急下唤出杜淮琤乳名，“嫂嫂希望你考虑清楚。和曲家联姻，以后纳什么人怕是由不得你；她那样的，也是不甘屈居人下的。娶了曲小姐，你和她今生便是缘尽了！”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不再努力一把吗？
杜淮琤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情爱不过调剂罢了，大丈夫立身于世，当建功立业，自己这般委顿，实在惺惺作态。
甩甩头，心里的抑郁仿佛开解一些，他不容自己沉溺在失意里，施礼道：“嫂嫂，淮琤醉了，请容我先行告退。”说罢转身离去，月下树影婆娑，他穿梭在明暗间，须臾消失不见。
声称酒醉的男人，离席仍不忘顺走酒壶。薛素卿望着满席珍肴，冷得没一点温度，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