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管事前前后后将六辆马车巡视了一番,才上阶回禀:“大奶奶,都妥当了。”薛素卿点点头,走到第一辆马车前,香尘在前打起帘子,薛大奶奶亲自在车内检视一回,“炭炉也得备好,别瞧现在天气尚暖,回来正是冷的时候,到时候路上现买可没惯用的合意。听闻叔叔这几日身上咳嗽,抑咳的喉糖也该备些。”

    “嫂嫂放心,丫头都打点完善了。”杜淮琤从大门内踱步而出,他本就生得容貌魁伟,一身云山飞鹤银灰袍,更衬得人意气轩昂气度不凡。

    今日杜府府门大开,当家家主远行,阖府上下都恭敬候立以待送行。“回程的时候也该年底了,到时候我绕路把修齐接回来,咱们一家子好好过个年。”

    提到孩子,薛素卿脸上也带起憧憬。一去书院几月未见,说不想是骗人的,身上掉下的肉哪舍得送那么远去?只是孩子大了该读书立身,当娘的知道好歹。帕子轻轻抿了抿眼角,“叔叔该出发了,莫误了吉时。”

    杜淮琤敛衽行礼,又嘱咐家下一番,才登车开拔。

    刘梨坐在后面的车上,心里也是忐忑,前世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不知道这一去是否有回归故里的际遇?

    车队行驶了大半日,渐渐慢了下来。今晨起得早,刘梨依着车壁一路打盹儿,忽听得外面有骡马嘶鸣,还有呼喝声起伏,掀了帘子去瞧,远远的竟是一处大码头。

    码头处最醒目的不外江面上五艘漕舫,钉接榫合,桅杆高耸,离这么远也看见船头飘着一色的“杜”家旗帜。数不清的民夫正从码头的车驾上卸下货物往船上运。

    他们的车队停了一停,杜淮琤下车换马,继续向码头行进。前头也迎来一队人马,与他们汇合一处驶向码头。

    沿路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乡民。“哟,杜家这么阔气的排场,必是有喜事吧?”人群里有人问道。

    立刻有人接口道:“你还不知道?咱白水的杜家和金陵的曲家结了亲,瞧瞧,杜二爷亲自去迎回曲家小姐呢。”

    “金陵曲家?哪个曲家?”

    “天底下还有几个曲家?堆金积玉连城富的曲家,连圣人都管他家借粮呢。”说话人咋舌道。

    “这么说杜家可是攀了高枝咯。”

    “谁攀谁高枝那还说不定。”说话人卖了个关子。

    另一人果然好奇地发问:“哦?此话怎讲?”

    先前那人得意道:“看见这大船没?船仓塞满了都不及这些个船值钱,这些船又不及背后的‘网’值钱。”旁人凑了一圈,都等着他下文,这人摆足了架子,才继续道:“你们以为买两艘船就能跑江湖了?水部、都水监、水陆转运使司,上上下下多少关系得打通?稍有点不称意,《庥律疏议》、《水部式》随便找一条就能把船扣上十天半月!船下了水,盐铁转运的官员、各地节度使、观察使都要打点,还有沿途所过州县征收的舟车税,更有朝廷沿江设立的税场……那银子花的,淌水一样。”

    “嚯,没点家底可跑不了船啊。”

    “那可不,也就杜家,多少辈人积累下的家业和人脉,曲家搭上这条大船,可是得了道咯。”

    这般家世,娶仙女也够了。人群中发出一阵唏嘘声,豪族联姻能有幸观摩一回,已是走大运了。

    “看杜家马车上那妞!这股水灵劲儿,换做我才不去娶什么富家千金。天天搂这小美人被窝里耗着,岂不快活!”说完发出一阵浪笑。一帮闲汉听到,立刻挤向前张望。

    刘梨本来饶有兴致地看船,发觉动静不对忙放下帘子。一匹白马从车队前列撤下,将将护在刘梨马车旁。

    几乎同时,那个不知深浅的汉子脑壳上吃了一记。“谁打我!”地上哔啵一响,捡起来看,是枚彩珠,富贵人家用来装饰马辔头的饰物。这人也是个有见识的,知道有高人在场不敢张狂,顾不得头上伤痛,捂着脑袋灰溜溜跑了。

    “前方路途险恶,梨儿可得护好自己。”熟悉的声音,刘梨忙将车帘掀起一道缝。

    她从未见过伍子骥骑马,温厚儒雅的人,骑上马也很有英姿。脊背挺直鬓发飞扬,他的未婚夫婿本就是出类拔萃的人。白马少年,一路引得不少姑娘侧目。

    这队伍里不止伍子骥一个亮点,领头的杜二爷一身银灰长袍,云山飞鹤纹在日头下婉转流波,身下的枣红马肌肉贲张、神骏非凡,一看就不是凡品。只是今天的装饰过于花俏,满身璎珞,彩珠环绕,气得枣红马鼻孔里直喷气儿。紧随其后的程锏坐骑是一匹通体玄黑的烈马,配上他的缁衣黑巾和冷漠面容,像个从暗夜里走出的煞神。

    “子骥此番也同我们一起去金陵?”女子露出半张芙蓉脸儿,期待他的回答。

    伍子骥低着头,温声道:“我走陆路,比船队稍快些,到金陵打好前站,再折返瓜州与你们会合。”刘梨心想他一路奔波,很是辛苦,还来不及说话,车马已驶至码头。队伍停下,立刻有人上前卸车,把箱笼搬至最大的那艘漕舫上去。

    杜淮琤一下马便被人拥住,这里头有各铺的掌柜、庄头、管事,有些要随行南下的,有些是留守的,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敬贺恭祝。

    刘梨被挤在人群外,伍子骥正好借机退下来,悄悄塞给她一个包裹,“留着路上吃。”刘梨打开一角,各色的鲜果蜜饯装了满满一包,抱在怀里,朝子骥绽开个甜甜笑容。

    伍子骥吃了蜜糖一般,耳朵攀爬上一丝红。“梨儿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在路上买给你。”

    “我不缺什么,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按时饮食,渐寒添衣,莫因着年轻,慢待了自个儿的身子。”伍子骥听她絮絮叨叨,话里满是对自己的关切,心底只想着早日把这小丫头娶回去才好。

    那厢杜淮琤瞄到二人亲亲热热,心里不受用。“罢了,诸位就送到这里,回去后各司其职,待我返程再邀诸位把盏言欢。”说罢转身登船。

    跳板踩上去晃晃悠悠的,刘梨屏气走到半截,瞥见船下涛涛江水,一阵眩晕。伍子骥一直关注着她,见状急上前搀住,让她倚着自己上船,“别向下看。”

    走到尽头,杜淮琤立在船艏,伸出一只手来,“子骥留步。”

    二人对视,接到伍子骥安抚的眼神,刘梨这才隔着袖子把手交到杜淮琤手里。手上一紧,便被拉上船。

    伍子骥不以为意,迎上杜淮琤挑衅的眼神,回以一抹轻笑。

    船离岸越来越远,刘梨看着码头上那个白色的身影越变越小、越来越模糊,心里和江水一样滚起波澜。

    “才离开就想念了?”男人的气息吹向耳垂,引起一阵轻战。

    “二爷是要有妻室的人了,何必拿下面人取笑?”刘梨没给他好脸色。

    杜淮琤也不恼,倚着船栏,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知道吗?爷有点后悔了。”

    刘梨心里一紧,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刚才那癞汉讲的不错,有了你,我就该天天和你耗在一起,何必千里迢迢去娶那不认识的女人。”

    “二爷休要再说这样的胡话!”她羞愤不已,硬邦邦撂下话,转身跑进船舱。

    杜淮琤轻笑,迎风立于船尾,码头落在后头越来越远,他却仿佛还能看见那白衣秀士似的,“我舍弃所爱换你忠心,伍子骥,莫要负我,莫要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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