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梨从上船就开始不对劲,头晕目眩、昏沉无力,开始两天还强撑着打点行装,那晚风浪大了些,实在受不住回自己舱室,夜里吐了个昏天暗地。第二日久不见人,杜淮琤命程锏前来寻她。只见人拥被坐在床头,眉头深锁,竟是一夜未眠。

    杜淮琤听到消息前来,见她面色枯槁,似病了一般,探探额头,“并无高热。”唤她名字,好半天只睁开一道缝,话都说不出。

    “不会是晕船吧?”还是程锏一语道中。

    “这儿污秽,烦请两位出去,让我一人安静缓缓。”刘梨气若游丝,她这间舱室没有窗,气味算不上好。

    “矫情。”杜淮琤轻叱一声,兜头给她裹好,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抱起就往外走。

    “放开我。”刘梨只觉得天旋地转,低声抗议了一下就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忍着那股眩晕早点过去。

    杜淮琤住在上一层的飞卢,屋子不大,设置的精巧雅致。他把刘梨安置在靠窗的榻上,给窗户开了条缝,江风拂来,确实缓解一些。

    又端来一杯温水,“少喝点儿润润口,这两天本就吃的少,昨儿夜里一通折腾怕是肚里一点货都没有。”

    刘梨谢过,“婢子不中用,给二爷添麻烦了。”

    “是我考虑不周,头回上船的人少不得过这一关,这会儿送你返程也晚了。我已经让人熬些白粥来,回头喝点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待上几日习惯就好。”他温言细语安排的妥当,刘梨想起身道谢,被他按了回去,顺手塞了颗梅子到她嘴里。

    酸甜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口舌生津,将苦涩的口腔安抚些许。

    “好吃吗?从你包袱里顺的。”说完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那是伍子骥临上船给她的,杜淮琤早惦记上了。刘梨无力地瞪他一眼,莫可奈何。

    美人在榻,斜乜倦眼,薄被勾出她玲珑曼妙的身姿。因着体弱,对他的亲近难得没有抵触抗拒。杜淮琤凑近一点,替她掖了掖被子,“要不先睡一会,粥好了我再叫你。”

    刘梨本就觉得二人独处尴尬,依言闭了眼,本没打算睡,耳畔江水拍击船身,声声入耳,到底一夜未能安眠,不会儿竟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金乌西沉,窗上映着夕阳余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粥还温着呢。”杜淮琤放下账册,端过一碗米粥来。

    刘梨接过,想起之前那次也在他面前这样端着粥碗,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怎想到两人以后竟生出这么多的牵连来。

    他看她安静喝粥,船身忽然一阵颠簸。程锏进来附耳一番,杜淮琤立刻严正神色,挥手让程锏先退下。

    刘梨察觉到不正常,“怎么了?”杜淮琤起身,突然欺近她。刘梨警铃大作,紧张地绷紧身子。男人见状轻笑一声,越过她,将窗户严实掩上。

    “有几位突然造访的客人,我去应付一下。”转身,忽然袖子被牵住。

    刘梨面色凝重,“千万小心。”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晕船让她格外敏感,只觉得这些“客人”不同寻常。

    “别担心,江匪而已,爷尚能应付。”

    刘梨倒抽一口凉气,“江匪?”

    杜淮琤坐了回来,“其实我也有点拿不准,梨儿摸摸我这心,跳得恁快。”不等说完抓着刘梨手就往自己心窝里塞。

    那胸膛坚实硬挺,窝着一颗温暖跳动的心。刘梨怔怔摸了一会,忽地发觉不对,忙收回手一脸羞臊。

    “我这趟去不知凶吉,不如……”刘梨听他语意迟缓,偏过脸看他又耍什么花招。

    杜淮琤涎着脸凑近,“不如小梨儿你亲我一口,待会杜某便是死于江匪刀下也无憾了。”飞来一个腰枕,杜淮琤险险躲过,看来精神是恢复些了。

    出得甲板,见船队正停在一处狭窄隘口,十来艘艨艟斗舰远远地在江面一字排开,每艘上都有若干火把,在灰黑的天光水色间连成一线分外通明,像条赤链蛇盘踞在江口。

    冲船老大点点头。杜家领船的江老大跑了几十年船,依稀识得对面是“翻江浪”白郎的人,立于船头喊道:“诸位好汉可是白大侠的人马?”

    “既知我家头领的名号,还不快快传话给你家主子,我家头领得知杜当家要娶媳妇,特带兄弟们来讨杯喜酒喝!”江老大不敢怠慢,回身禀过杜淮琤,将白郎一行请上主船。

    那些船行进迅速,倏忽间来到近前。打头小艇上一精瘦身影跨立船头,在晃荡的江面上也稳稳当当,则如定海神针一般,便是诨号“翻江浪”的白郎。

    杜淮琤亲自迎立船头,甫见白郎便重重往他胸上来了一拳,被对方轻巧格开。

    “浑小子!还在干江匪这没前途的勾当。”

    “前途于我如浮云,倒不如现在这般自在逍遥。你杜小二还不是老样子做着奸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原来二人已是旧识。杜淮琤早年随掌事们跑船与白郎打过交道,说起来也是不打不相识。白郎当时在江湖上初有名气,号称“侠盗”,有回“顺”了些杜家酒,杜淮琤那会年少气盛,对此行径忿忿不平,竟然只身闯入白郎老巢剑挑“翻江浪”,二人有来有往斗了几番,脾气对味,最后倒成了莫逆之交。

    舱内立刻摆下酒宴,杜淮琤白郎依宾主位坐了,一干人等把酒言欢,好不痛快。

    “想不到潇洒放逸的杜二爷也要娶妻成家了。”白郎斜靠在圈椅上,一双凤目带着揶揄。

    “小弟身在俗世,比不得白兄恣意江湖。”说罢杜淮琤举杯浮一大白。

    白郎也将面前的酒干了,“世人皆说江湖好,真正舍得落草江湖的又有几个?白某当初形势所逼,落草也是情非得已。”这白郎面色清朗、出口不凡,虽说是个草寇,却是念过书的。也是造化弄人,才被逼的落草为寇。

    杜淮琤岔开话题,劝下几杯酒,白郎这才打开话匣子道明此番前来的缘由。

    “听江湖朋友传闻,杜二爷把杜家一十十八道舟楫航运全做了聘礼?”

    “正是。”杜淮琤吐出两字。

    白郎见他毫不避讳,放下酒盏,慢慢说道:“杜家船队行商多年,与我等均相安无事。白郎此次也是依众码头的兄弟所托,前来向杜二爷问个明白,杜家的船队易了旗,咱们还是按老规矩来吗?”

    众人都明白白郎话里的意思,杜家船队换了主,各路虎视眈眈的江匪是不是可以对这些肥羊下手了?船舱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舱外萧萧而过的江风。

    “谁说杜家易了旗?”杜淮琤眼底迸出光,冷峻的声音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我的船只是借那曲老儿玩些时日,给他过过瘾而已。既然是过瘾,自然要让我那准老丈人玩得畅快,至于怎么玩……”

    “如何?”白郎坐正问道。

    “江湖、江湖,自然要见识见识风浪。愚弟听说白兄向来和气‘生财’,从未夺人性命、烧毁船只,可是属实?”

    “正是……杜二爷意欲为何?”白郎防备道。这个男人有种意味不明的邪气,令他这手段果决的盗匪也忌讳三分。

    “杜某只是设想,适当的时候,如果有必要,白兄可以烧几艘杜家货船练练手。”

    这个男人!在他嘴里烧几艘大船跟丢件旧衣裳一般简单,为达目的不惜损伤自身!这不是有钱就可以办到的,更有豁得出去的魄力,他杜淮琤,何尝不是个背离“道”的“匪”呢?如果可以,永远不要与之为敌,白郎在心底告诫自己。

    “白郎明白,我会把杜二爷的意思传达给各码头的弟兄。二爷放心,您的船上哪怕挂个屁股帘儿,我们也只认作‘杜’字旗!”

    “呸,你才拿屁帘做旗!别再说这等扫兴的话,你我兄弟只管喝个尽兴,不醉不归!江老大,传我的话,到后船取三十坛美酒送到白大侠船上,让弟兄们今晚一起通宵彻饮!”

    “多谢杜二爷!早知您有此等雅兴,白某应当携几位美艳妖姬歌舞助兴才对,失算失算!”众人此刻都笑出声来,一扫刚才的压抑沉重。

    美艳妖姬?我舱后勉强有一位算得上的,想到那丫头刚才的羞臊模样,不由得摇摇头,这会儿不知晕船和缓些没有,前头这么吵,别待会又昏沉起来。

    欢宴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白郎从“翻江浪”喝成“翻眼浪”,被手下扶着回船去。杜淮琤也有些醉意,依然坚持送到船头,临了牢牢扯住白郎衣袖,含混问道:“白兄弟,你在江上混迹多年……可有,治晕船的方子?”

    白郎好半天才弄明白杜淮琤的意思,笑道:“这你可就问、问对人了,要、要说治晕船的方子,我正有一个。”

    “你说。”杜淮琤好像有些站立不稳,紧紧扶住船栏。

    白郎嘴角浮起一丝笑,竖起一根手指得意道:“方子就是——吐啊吐就习惯了……”说罢栽倒在地,一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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