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君如霜才慢慢睡下。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前世,在公主府。

    下车时,脚踩在肉凳。

    那当肉凳的小厮似乎痩的厉害,身体摇摇晃晃,突然倒在地上,连带着君如霜也压在他身上。

    侍女连忙将君如霜扶起,君如霜摸到小厮滚烫的脖颈,惊讶道:“你生病了吗?”

    “求主人……不要,不要赶我走。”

    大梁,只有最下等的奴隶才会做主人下马车的肉凳。

    侍女道:“殿下,这奴才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恐传给贵人,还是打发卖了吧。”

    君如霜握住他的手,往上推小厮的袖子,那小孩身上从手腕到肩膀都是鞭打的旧痕,身上皮肤烫手,他似乎还不到十岁,君如霜眼眶不由有些湿润,道:“去请府里的大夫,管家呢?人病成这样,怎么还让他干重活?”

    “觉得好些了吗?你多大了?”

    “十……七。”

    君如霜道:“怎么会十七?你看起来连十岁都不到。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每个人都有名字,你怎么会没有名字?我就唤你十七好啦,就叫君十七,叫我一声君姐姐,那些大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见他不应,君如霜道:“在宫里,我虽然有好多弟弟和妹妹,但他们总是故意疏远我,从未有人教过我姐姐,你不想叫,就算了。”

    “君姐姐……”

    她教君十七识字时。

    那时的君十七还没有她高,清秀地像一个小姑娘。

    “‘君’字,从尹,从口,尹是治世……”

    窗外梨花随风阵阵飘落,落在宣纸上。

    白纸上,君十七一笔一划,笔墨铺展,虽然弯弯曲曲,倒也是一个完整的“君”字,“这样吗?”

    “有些奇怪,”明明她是按照宫里少师教给她的方法教君十七,写出的字却不尽人意,君如霜思索了半天,又见君十七提笔,才想通哪里出了问题,道:“握笔的姿势不对。”

    君十七睁大了眼睛,君如霜从后面围住君十七,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一同握住毛笔,调整手的握势,长发落在他的肩膀,沾墨,一撇一捺再写了一遍“君”字。

    片片花瓣恰好落在宣纸上,君十七的耳朵有些红,君如霜认真瞧着笔下的字,满意道:“好多了。”

    忽然侍女在门外道:“殿下,各位贵人都在前厅等着了,顾老将军也来了。”

    君如霜放开君十七的手,喜道:“外祖父也来了吗?”

    这日是她的生辰,京城中有名有姓的贵族都前来祝贺。

    顾老将军刚回京,从皇宫里出来穿着铠甲,一路便到了公主府。

    “外祖父的白发又多了,外祖父还认得霜儿吗?”

    老将军大笑,道:“认不得谁,也不会认不出老夫的小祖宗。”

    “那外祖父从西域回来,可记得答应过霜儿要带好玩的玩意儿?”

    “这……老夫来的太急,”顾老将军摸了摸后脑勺道:“祖父在战场杀敌,功夫最厉害了,给霜儿瞧一瞧外祖父最得意的剑术好不好?”

    顾老将军逗她开心,武了一套剑法,那剑长三尺,剑鸣十里,剑意触及处,落英缤纷。

    众人不免看呆了。

    待酒宴散去,君如霜回到后院,见君十七站在梨树下,手握一根梨树枝,将这套剑法动作不差地使出来,不由又十分惊叹。

    一同目睹的还有顾老将军,他观了片刻,道:“此子有良将之才。”

    君如霜当即大喊道:“十七,你想跟随大梁最厉害的顾将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吗?”

    少年停下动作,树枝“咚”的一声落在树下的落英中,他惊讶道:“殿下?”

    君如霜忙向顾少卿行礼,道:“良驹须从伯乐,外祖父不妨将十七带到军营历练,免使明珠蒙尘。”

    顾老将军笑道:“公主倒是让老夫无从拒绝了。”

    她刚成为女帝不久时。

    大梁女帝提着宫灯,打开密道。

    摄政王府,卧室,隔着屏风,她见一人端坐在书案前,秉烛夜读。

    寂静的夜,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浙西地区发生洪涝,已经出现了疫况,流寇不断,臣想明日随军去分发赈灾粮款。”君十七道。

    朝堂上,两人吵的很凶,君十七事事要亲力亲为,在京城的时间屈指可数。君如霜却想让他驻守京城。

    相伴数十年,两人已经不再年轻。

    她终究是有私心,君十七是世上最后一个在乎她的人,她怕,怕与他一别后,便是天人永隔。

    “陛下,浙西洪涝,若无朝中大臣坐镇,恐会生事端。”

    “摄政王连年征战旧伤复发,安心养伤便可。”

    “陛下,臣请暗访浙西。”

    “这件事交由刺史台便可。”

    君十七跪在地上,不退步。

    “难道摄政王认为大梁离了摄政王就不行吗?”

    僵持中,君如霜一气之下,用砚台砸向君十七,他没有躲,生生受下。

    君如霜跪坐在君十七身旁,悄悄拉住他的袖子,就这么默默瞧着他。

    君十七停笔,低声问道:“陛下又做噩梦了吗?”

    君如霜点了点头,君十七揽住君如霜的肩膀,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你也有白发了。”落在君如霜手中的发一缕青丝甚是惹眼,她道:“若能回到初见时便好了。”

    “陛下……想回到那时做什么呢?”

    “若能回到十五岁。”她的眼角已有了细纹,望着君十七的眼睛,缓缓道:“我会去求母后,退了与顾氏的婚约……然后……”

    嫁你。

    “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小的时候总觉得宫外的糕点好吃,宫外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长安街道还是那么热闹,可是同行的人,不是背叛,便是离世。”

    “十七,皇宫好冷,陪我走下去吧。”

    君如霜醒来时,身边已无人。

    她掀开营帐的帘子,外面天已经暗了,夕阳西沉,空气虽冷,但有人烟。

    远远看到一人一马立在夕阳将要消失的地方。

    “君十七。”

    那人回头,手上捧着一只白色的信鸽,银白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凌厉的眼神接上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

    “殿下。”

    “殿下,臣从单于那里拿到了顾殊叛国的证据。”两人漫步走向营寨,君十七道:“先前顾殊置身事外,让顾浩辰联系匈奴大王子搭上单于。顾浩辰被流放后,顾殊被推到了明面,他信不过别人,由他直接与单于联系。”

    “怎么会这么容易拿到证据?”

    君十七道:“殿下,今晚便随使团回大梁吧,匈奴内乱,臣怕顾不上殿下。”

    “上一世,臣曾俘虏单于大臣拓跋良,那拓跋良认出臣是匈奴须卜居次的儿子,须卜居次是匈奴的公主,单于的胞妹,臣的母亲,曾在大梁境内失踪。”

    君如霜听宫里的老人说过这段过往,匈奴公主来大梁和亲,本是要嫁于他的父皇,在来大梁的路上遇到了流寇,失去了踪迹,而也因此,大梁与匈奴交恶。君如霜想起在来春楼里的经历与君十七的身世,那匈奴公主应是流落风尘,早早离世,留下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被当做奴隶贱卖,心里不由十分沉重。

    “那拓跋良是我母亲的表兄,他将我引荐给单于,成为匈奴的二王子。在匈奴阵营的这些年,单于知晓我是大梁的将军,自以为血脉可以留住臣,让臣隐藏身份,来往于匈奴与大梁的阵营,臣一步一步架空了单于的势力,才将其一网打尽。但这一世,时间太早,单于尚无法完全信任臣,大王子虽式微,身后还有前任单于的势力。”

    “等等,既然你根基尚浅,为何能拿到匈奴的机密顾殊叛国的证据?”君如霜顿住脚步,拉住他的袖子道,“你是如何与单于协商的?”

    君十七亦止步,轻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霜儿。臣答应单于留在这里,守护族人。作为交换单于答应放殿下离开,同时与顾殊不再合作。”

    “怎么不与我商量?”只有父皇母后和皇兄这般唤过她小名,但“放肆”一词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小声道:“我比你年长。”

    君十七继续道:“前世臣将殿下关在臣的地方,是臣的私心,一是要防明枪暗箭。那时大梁将倾,顾氏掌权,分崩离析,臣只好将殿下放在身边,但是现在不同,有大梁皇帝护着殿下,在这里……殿下是臣唯一的软肋。”

    突然,一个匈奴侍卫赶到君十七身边,说了几句匈奴语。

    君十七道:“单于想见殿下。应是与大梁的使团作别。”

    “单于的营帐怎么这么安静?”君如霜好奇道。

    “殿下在这里等我。”君十七掀开帘子,倒吸一口冷气,王座上仰坐着一人,正是年过花甲的匈奴单于,他额头上插着一把匕首,血顺着额心流下,眼睛大睁,死不瞑目,那匕首正是君如霜的随身之物。

    远处的营帐群落亮起数百盏火把。

    君如霜看到数百举火奔向他们,匈奴骑着快马,举着火把,马蹄逼近。

    “抓住他们,大梁的公主杀了单于!”

    “让她偿命!”

章节目录

霜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沐舞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沐舞雩并收藏霜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