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得是多无知才会觉得如今形势下临州还可独善其身?

    阿如心里暗笑,还没说什么,在座已经有那看得清现状的帮忙打圆场:“少泽兄许是方才吃多了酒才在这里玩笑?公主殿下有礼,在下贺征。商贾之人无进阶之路,但不代表无忧国之心,如今临州早不似十年前尚可偏安一隅,蕃人若再犯一步,临州,乃至整个陇右都免不了与之一战。”

    难得有个明白人。

    阿如举手中酒杯遥遥一敬,却将话题带向了别处:“贺公子忧国之心令人感沛,不知公子所置何业?”

    贺征拱手:“商贾贱名不足挂尊齿,城南济众堂正是在下所营。”

    原来是经营药堂的,怪不得生一副忧国忧民的怜悯心肠。

    阿如才要说什么,在座知情的已经相继恭维起来:“二郎未免也太自谦了,贺家生意遍布东西商路,光是药材一样就占了大周半壁江山,令尊贺老先生富可敌国,地位尊崇与京都里的达官贵人也不遑多让了。”

    “是啊是啊,听说去岁京兆尹新官上任,正缺三千缗钱,就是贺老先生慷慨捐资。”

    “这算什么?”提起别人家的家族密辛,好些人都兴奋起来,知情不知情的都要插一句,“药材生意只是贺家微枝末节,大头都在海上。贺公子兄长手握船队,做的是与朝廷市舶司的生意,那才叫钱财如流水。”

    比上别人妄加猜测,贺征本人倒是淡然许多,轻轻一笑道:“诸位抬爱了,赚些小钱罢了,全是圣上广开商路,怀远崇化之功。”

    这才是有见识知轻重的年轻人,阿如不免多看一眼,温声回道:“贺公子所言不错,本公主虽暂代临州事务,可无时无刻不为临州处境担心,只盼圣上早日派人前来接手临州,保临州平安才好。”

    贺征知会,饮尽了酒,款款坐下了。

    底下私语切切,多是恭维之声。不是陶公子新作了诗文就是贺相公得了波斯商的宝珠,声色犬马、富贵荣华,仿佛一遍遍提及,那虚笼在头顶上的安宁祥和的假象就永不会消失。

    唯那位自诩谢家后人的谢公不发一言。

    阿如冷眼看着,有人能认清形势,忧心现状,有的人却不愿面对事实,举着老旧酸腐的大旗不肯清醒。

    小小临州尚且如此,何况大周?

    游会直到傍晚才散去,阿如将席上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心里对临州盘枝错节的旧势力也有了大概的判断,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位贺家公子。

    “贺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吗?”阿如任巴丝玛卸去妆扮,问,“我在京都时怎么没听过?”

    巴丝玛手底下不停,回道:“贺家的生意还是多在商路,而且……”

    “而且什么?”

    巴丝玛顿了一顿,还是说了:“公主记得前两日送药过来的驼老汉吗?他与贺家的济众堂来往较多,胡商们自西边商路上带过来的药材,基本都要卖给贺家。据他所说,贺家祖上似乎并不姓贺,而是入了周籍的胡商。那位传言当中的贺家家主,长得就是一副胡人样貌。”

    “胡商?”阿如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问,“可这位贺公子倒长得周正,丝毫不似胡人。”

    巴丝玛噗嗤一笑:“公主不是漠北长大不太看得出,这位贺公子样貌与汉人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他鼻子,就比寻常大周男人更高挺些。”

    阿如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其实阿如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就像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就是因为长相与身边汉人没有两样,顶多是肤色更白皙一些。

    连陆松鸣也没有。

    而其他漠北人,如答伏迩,就能很轻易看出异族的特征来。

    想到这里阿如不仅后悔之前没趁陆松鸣在的时候问个清楚,也是当时被一连串的事实砸懵了,再看见陆松鸣,她一定要将心中疑问都弄明白。

    是啊,如果自己是阿依慕的孩子,那么生父是谁?总不可能是东府巷那个唯唯诺诺了一辈子的杨从吧?

    既然陆松鸣的妹妹将我养大,定是受人所托,她又为何突然消失了?

    踏沙部其他人呢?就算入周籍成了周人,总也有踪迹可寻吧?

    收拾还未停当,乌日取提已经前来禀报今日城内城外巡防情况,巴丝玛退下去,乌日取提垂手问:“公主,依您的吩咐多加了暗哨与巡防队,入城各个路口也设了伏兵……蕃人,真的会攻城吗?”

    阿如邀他坐下:“将军想想,若是我们抓了蕃人公主的近卫官,想要以此撬开他们的伏俟城,是该趁人质活着速战速决还是悉心养着他等待时机?”

    乌日取提拧起眉毛舒展开来:“常说夜长梦多,自然是速战速决的好!”

    “不对!”阿如摇头,指向桌上铺开的行军图,“若真是他们抓了阿扎木,就该知道本公主绝不会被他们威胁。临州西南,有高峻的来山遮挡,蕃人看似雄踞天险,实则半步都后退不得,他们只能往前。而甘州阿斯郎已然与他们做了交易,蕃人若北攻,必然是绕过甘州的,那么首当其冲就是临州。所以我推断,只要我还在临州,他们绝不会进攻,只有等你我离去,交给新来的刺史,蕃人才会伺机而动。守卫临州我并不担心,我如今唯一担心的,是阿斯郎与之沆瀣一气,趁蕃人进攻时偷袭,叫我们腹背受敌。”

    乌日取提回说:“上次甘州遇袭属下就觉不对,偏偏阿斯朗将侍从支走后贼人便出现了。曹令又正好在那日出城巡查田庄,这也太过巧合了。”

    阿如冷笑:“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他本就是安西军出身,跟出身安西那些人一样,拿着朝廷的银子养自己的兵马,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这也难怪,圣上本想施恩安西四镇,落个宽仁怀柔的好名声,可惜没人领他这份情,反而趁机培植党羽,伺机自立。看着吧,这些人,迟早是祸患。”

    “倒是甘州刺史曹令。”阿如顿了顿,问,“此人你可熟悉?”

    乌日取提拱手:“属下先前奉命驻守灵武时曹令就是甘州刺史,据说是个好官,这一带都说他善治宽仁,只是手上无兵,始终被阿斯朗压过一头。”

    这年头好官真是太稀奇了,阿如笑笑,轻啜了口茶:“这样的话,临州的父母官只怕就是他了。”

    乌日取提不明白,阿如将茶杯落在图上临州的位置,笑着问:“将军不信?那不如打个赌,若不是曹令,我输你一副新臂缚。”

    果真第二日正午十分,朝廷的回复如期而至。

    不出阿如所料,就是命甘州刺史曹令暂代临州事务,另赐金银珠玉,茶叶布帛,以褒奖公主固边防安社稷之功。

    有了这道任命,公主便不能在临州多呆了。阿如连夜点了兵马,只等曹令一到,立刻就要拔营回漠北。

    “参见公主殿下。”

    阿如等在府衙里,还招来了临州治下各级官吏,听见曹令来了,出门与他寒暄:“使君有礼。也该是临州百姓有福,盼来了使君,临州从此,便全仰仗使君。”

    曹令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头圆脸圆,连肚子都圆滚滚的,看着喜感十足,不像一方父母官,倒像是喜气盈盈的财神爷。

    听见阿如的话,曹令圆胖的脸立刻堆了一堆笑,连连推辞:“不敢当不敢当,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只身赴险挽救国土之危亡,才叫在下佩服。”

    阿如没接话,引见过一旁等候的官员,告辞道:“还要连夜赶回王庭,不能多留了,临州就拜托给使君。”

    曹令拦了一下:“时辰不早,公主殿下何不在临州稍作盘桓,等明日天明再赶路也不迟。”

    阿如一笑:“多谢使君好意,吾乃出降的公主,驱除外族拿回临州是我李氏子孙分内之事,等使君来便身退也是我身为漠北右夫人的本分。告辞。”

    话说到这里,曹令便是有心也留不得了,只好听命,恭恭敬敬将公主一行送出了城。

    “行到何处了?”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阿如在马车里问乌日取提。

    乌日取提骑马跟在外头,闻言打马上前:“启禀公主,再行五里,就到蓼泉守捉城了。”

    阿如看着自己腿上铺开的行军图,下令道:“好,行至蓼泉附近,记得帮本公主修车架。”

    守捉城是大周建在边陲之地的军事要塞,因驻兵较少而称之为城,蓼泉守捉城就是一个只有五百驻兵的小城。

    果真行到蓼泉附近,巴丝玛回说轮毂裂了,大概是夜里赶路撞上了石头所致。

    乌日取提心领神会,命队伍原地待命,又派几个小旗去前面蓼泉守捉城求助,找人修车。

    很快来人了,领头的身上是大周二等兵士的打扮,验了巴丝玛递过去的身份文书,单膝下拜:“不知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望公主恕罪。”

    阿如叫巴丝玛挑起一角车帘,温声回道:“有劳了,不知军将如何称呼?”

    来人忙低头:“不敢妄称将军,属下只是守捉城里的小兵,叫沈七。上头的守捉使不在城内,属下只好越俎代庖前来迎您。”

    阿如疑惑:“守捉使不在守捉城内?这倒是奇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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