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长官私事,沈七不敢多说,只是低头不言语。

    阿如见他沉默,也不为难,放下车帘道:“守捉使既不在城内,我等就不进去叨扰了。本公主车架有损,城内若有工匠,烦请帮忙修理一下,我们还要赶路。”

    沈七领命,跟身后一个同样穿着的小兵说了句什么,自己已经蹲下检查起轮毂来。

    本就不是真的修车,趁机拖延时间才是真的。

    阿如使了个眼色给巴丝玛,巴丝玛会意,凑过去问:“沈七兄弟,这偌大的守捉城,怎么不闻人声不见灯火?”

    沈七忙又起身,拘谨道:“娘子抬举了,我在家中排行第七,叫我沈七郎就好。蓼泉本就是个小地方,驻兵也少,又久无战事,天长日久,难免懈怠。城里除了残余的兵士,再无别人了。”

    巴丝玛不明白:“不怕敌军来犯吗?”

    沈七苦笑,蹲下继续拆轮毂:“这个地方,往北十里就是原来漠北荒弃的矿坑,人马俱不可过。往西是茫茫沙漠,往东往南都是甘州领地,我们既无钱粮又无兵马,何人来犯呢?”

    阿如听着不对劲,隔着车窗问他:“蓼泉守捉城乃是朝廷亲置,隶属陇右,怎么听着竟像是无人问津?”

    沈七听是公主问话又要起来,才抬头却见远处火光升腾,惊呼一声:“烽隧!是临州烽隧上的火光!”

    乌日取提也看见了,前来禀报:“公主,临州遇袭,探子来报,正是蕃人进犯。”

    阿如心想果真不如所料,唤了声巴丝玛,就在车里换上甲冑。

    “牵马来!”阿如喊一声,跳下车梁,一扬披风,露出身上森然铁甲,“蕃人以为等我离开便可趁机攻下临州,本公主偏不叫他们如愿。乌日将军,与我快马,前去破敌!”

    背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一跨马便疼得厉害,阿如却只是略略一皱眉,扬声安顿:“沈七郎,本公主的车架和随从交予你照看……”

    本意是叫他远离危险,谁知这沈七也是个血性男儿,忙上前拦住,跪地请道:“敢问公主,可是前去支援临州?”

    阿如点头,沈七跪得更直:“沈七斗胆,请公主带上属下还有这一众兄弟。蓼泉城内虽是残兵,也知报国。我等参军之日为的就是上阵杀敌,今日临州城危,我等身为戍卫,就该身先士卒,怎敢叫公主娇贵之躯深入危局!”

    阿如扯了一把缰绳,含笑问:“这么说,你们愿随我前去杀敌?”

    “愿意!”沈七低下头去,掷地有声道,“以吾之身,报吾之国,国之危难,沈七郎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前去城里叫人的小兵回来了,带回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兵士,见此情景,也都跪地请愿。

    匹夫犹知报国,那些身居高位者却只想着声色犬马。如那位守捉使,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大周军务荒废之久实在令人咋舌。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请愿跟随,这些人,至少早对这种现状心生厌恶,期望改变,枯树逢春才知甘露可贵,这样的人,能用就该用起来。

    心里有了决断,阿如脸上笑容敛去,扬声喊了一句:“乌日将军,匀一匹马来!沈七郎,命你为执戟长,带好你的人暂听本公主号令。刀剑无眼,你们安危自顾,到时别劳烦本公主救你!”

    沈七郎一行深深感恩戴德,谢之又谢。

    阿如早有准备,出来的时候就叫乌日取提将右厢军战力最强的铁甲骑兵留在最后,若要返回救援,只需原地调头,最前头的就是主力。

    快马赶过去,临州城墙下已经火光冲天。

    因为提防着阿斯朗,阿如离开临州前就叫乌日取提派了先遣队去甘州城东的小城删丹。那里地势平坦、水草丰茂,最适宜牧草生长,是阿斯朗最为看重的军马养殖地。

    先遣队得了命令,一旦阿斯朗有什么异动,立刻就放火烧了马场。

    派去的探子很快回来了,回说蕃人主攻,临州城外十里坡的背风处,还伏着一队人马,不知来历。

    不知来历?不是阿斯朗就是樊缨,左右逃不过这两个。

    阿如心里有了计较,吩咐乌日取提放动手的信号出去,随着一声红亮的火光在天幕里炸开,阿如迎风拔刀,大声喊道:“临州遭敌,百姓罹难,血性男儿,随我杀敌!”

    阿如犹穿着那顶红狐狸毛的斗篷,如一团猩红的火,打马奔出去,挡在马前一个黑衣红帽的蕃人士兵立时被她斩于马下。

    一时间士气大振,喊杀声四起,已经胜利在望的蕃人兵士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这么多援兵,城门上箭垛后面曹令已经眼尖发现了,大喊一声:“援军到了,援军到了,死守城门!”

    乌日取提久经战场,一眼就看出蕃人指挥者所在的大旗,提枪便迎上去:“公主,那条大鱼交给属下!”

    两位主帅战在一起,一时难分胜负。蕃人向来是勇猛著称,攻城的节奏丝毫未乱,有几个已经借着云梯爬上城墙,与守军打作一团。

    阿如一路斩杀几个蕃人兵士奔至城门前,仰头问曹令:“使君,城内如何?”

    曹令站得高,指着东边亮红一片的天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公,公主,甘州失火,失火了?”

    可以想来他的惊惧,本是临危受命暂代临州事务,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蕃人打上门来。临州险些丢了就罢了,自己的治所甘州又逢大火,那他这个甘州刺史恐怕真的要死到临头了。

    阿如欣赏够曹令脸上的表情变化,扬声安慰了一句:“使君放心,甘州无事,我只是送了阿斯朗一份大礼,也多亏了今夜这把西北风,他若领情,往后一定没心思跟你明争暗斗了。”

    果真,东边天幕的红光蔓延开来,仿佛傍晚时分妖冶赤红的火烧云。

    阿如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与乌日取提酣战的蕃人也已觉察到,大声喊了句什么,蕃人聒噪的牛角长号便吹响了。

    是收兵的号角。

    这会儿想撤兵,晚了!

    阿如扬手,跟在身后的沈七一众,随漠北铁骑瞬间形成合围之势,将蕃人退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下马受降吧!”阿如端坐马上,冲与乌日取提酣战的蕃人首领喊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如此勇猛,不该籍籍无名吧?”

    只是顺势往阿如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人肩膀上就被乌日取提铁锤重重一击,险些跌落马下。

    “狡猾的大周女人!”听着像是怒极。这人操着不太熟练的大周话,恶狠狠瞪向阿如,“那日就该杀了你!”

    居然就是那日的刺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背上伤口还没好呢,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阿如满意一笑,示意乌日取提停下:“呦,这么说是老相识了?怎么?连姓名也不敢报,是怕我不敢杀你吗?”

    蕃人捂着血淋淋的肩膀,嘴却依然硬:“有何不敢?那日就是我多吉杀你,没叫你死在我手上真是可惜!”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阿如不恼,反而觉得好笑,甩着马鞭笑问,“若我死了,怎么欣赏你今夜这一场功亏一篑?乌日将军,不必手下留情,只是别叫他就地死了,留着他的命,我还有用!”

    阿如说一句,脸色便沉一句,最后已经完全没了笑意,只剩满眼的戏谑与狠恶。

    不再管他,阿如回身,看向被制服的一众蕃人士兵,扬声喝问:“那日甘州袭击,还有谁参与?主动站出来的,我饶他不死!”

    没一个站出来的,阿如又问了一遍还是如此。伸手要过旁边兵将的弓,阿如搭箭拉满,冷冷又问了一句:“本公主耐心有限,还不承认,别怪我下手无情!”

    一个人影懒洋洋站了起来,脱了蕃人的狼皮帽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不是樊缨又是哪个?

    阿如满意笑笑,拉弓的手却毫不松懈,嗖一声将带着白羽的箭矢稳稳射向樊缨身后蕃人的旗杆上。

    樊缨没躲,箭簇自他耳垂处钉过去,打落了他耳上常带着的绿松石耳坠,也带出他耳垂上一抹血迹。

    “绑起来!”阿如收回弓箭,恶狠狠盯着樊缨,“尤其这个人,绑得紧一点!”

    临州城的大门再次为阿如打开,这一次,是百姓们殷切期盼的目光。阿如就是要让临州百姓们知道,不是她想要临州,而是临州,需要她!

    城内百姓注定一夜无眠,都拉家带口提心吊胆在城里能挡刀箭的地方躲着,见城门洞开,公主在两列肃然的兵士拱卫下跨马而来,真如做梦一般。

    渡过此劫的百姓无不如获新生,深感公主之恩。

    一个耄耋年纪的老翁冲着阿如颤巍巍跪下,声音不大却响彻夜空:“天降公主,前来解临州之危!”

    “公主千岁!”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便跟着一起山呼起来,“公主千岁!公主千岁!”

    阿如爱死了这种感觉。

    若说上一次,是与答伏迩一起攻下临州,那么这一次,就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与智慧取胜,叫阿如怎么能不激动?

    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阿如看过去,人群里有那位沽名钓誉的陶公子,也有游会上不少熟面孔,个个低头隐在人群里。连往日德高望重的谢公也逃散了头发,萎靡不见当日风姿。

    “各位乡亲,”阿如声音轻快许多,“快请起来,贼寇已悉数剿灭,乡亲们各自回家吧。有本公主在,临州不会再有危险了。”

    曹令身子重,才赶过来,跑得气喘吁吁道:“多亏公主仗义出手,否则临州……”

    “否则临州须臾危矣!”与曹令说话完全没了方才的轻快,阿如笑容敛去,多了几分疾言厉色,“身为一方父母官,曹刺史就没有什么对大家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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