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晚上烛火通明,沈编如陀螺般转个不停,就连陆巡抚本人都被沈编指挥得团团转,吴主事更是被安排得脚不沾地,主打一个谁也不能闲,这让陆巡抚和吴主事二人心中暗自叫苦,只盼能早日归家。

    在这烛火通明中,却有一间漆黑的屋子格格不入。竹沁拿着食盒走至门口,轻轻敲门,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应。无法,她只得自己轻轻推开门扉了。

    门打开后,月色趁机溜入,照亮了一室清冷。月色照进之处有一头发凌乱,眼神空洞无光,身着铠甲的男子,手里捧着个血色帕子,就这样死气沉沉地瘫坐在椅子下。

    冷风趁机从门缝中钻入,竹沁连忙将门掩上,放下食盒,点燃一根蜡烛。她手持烛台,缓缓走至男子身旁蹲下,将烛台置于一旁。烛光映照下,她看到了蓝恩惨兮兮的脸庞和手里的巾帕。

    “蓝恩,若非他俩英勇牺牲,我们岂能如此轻易攻城?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但逝者已矣,你的哥哥们一定不希望你这样萎靡不振。来,先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竹沁轻声细语,双手缓缓伸出,欲取走蓝恩手中的帕子。蓝恩却下意识地紧握不放,摇头拒绝。

    竹沁好声说:“我不拿走,只是先放到桌子上。你这样一直握着,手里的汗会浸染帕子的。听话,我先放桌子上。”她边说边观察着蓝恩的神色,一点一点地抽出了那块血色帕子。她心中明白,这帕子里包裹的,是蓝恩哥哥的骨灰,那份沉重,远非千斤可比。

    她将帕子小心叠好,置于桌上,随后拿起食盒,坐在蓝恩身旁。她打开食盒,取出两块精致的糕点,将其中一块塞到蓝恩的手里,一块自己拿着。

    她看着蓝恩那无动于衷的模样,轻声问道:“蓝恩,你的哥哥们,我在蓝府见过吗?”

    蓝恩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又过了许久,他才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他没回过蓝府。”

    “你们不在一起?”

    竹沁的问题让蓝恩再次陷入了对哥哥的回忆之中,而此刻,那些回忆只能成为永远的过往。他缓缓抬头,望着桌上的帕子,再次摇了摇头。

    竹沁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好奇与温柔,“我一直以为你是将军收养的孤儿,没想到你还有两个哥哥,你在家排行老三?”

    蓝恩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帕子上,缓缓开口,“他是我亲哥哥,叫蓝时。另一个是我大哥从坏人手里救下的,他比哥哥小一岁,比我大两岁,所以他是二哥。”言语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与怀念。

    竹沁见他终于肯说话了,便继续问道:“如此,是你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

    蓝恩低垂着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回忆的苦涩,“自我记事起,便与大哥在北地的乞丐窝中相依为命。大哥说,有一年鞑靼占据北地,开始屠城,百姓逃跑时有被杀死的,其中就有我的家人,唯余我与大哥苟活于世。待孟将军收复北地后,我和大哥就每天和乞丐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我因抢钱被蓝将军撞见,大哥挺身而出来维护我,蓝将军询问一番后,问我俩要不要和他走,我们便随他回到了军营。长大了以后,蓝将军带着我们出去征讨鞑靼,路上遇见了二哥,我们就把他救下,还拜了把子。”

    “你们都是善良的人。”

    蓝恩苦笑一声,反问道:“都说善有善报,那这算什么?”

    竹沁柔声劝慰,“蓝恩,善报会有的,但不一定全部都报在自己身上。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击溃忽拜,守护百姓安宁,确保你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善报。你的哥哥们定是希望你能一世安乐,而非终日沉浸在悲痛之中。”

    “我不要什么一世安乐,我只要他们回来,回到我身边……”蓝恩摇着头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像个男孩子一样蒙头大哭,竹沁亦被其感染,泪水滑落脸颊。

    她快速擦掉眼泪,吹灭蜡烛,微微起身安抚着蓝恩的后背,“没有人看你的,把你的痛苦和思念都哭出来吧,唯有哭过,方能释怀。”

    待蓝恩哭过之后,他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看竹沁。竹沁拿出帕子擦着蓝恩的泪水,当蓝恩与竹沁目光交汇的瞬间,竹沁慌忙移开视线,将帕子塞给蓝恩,坐下道:“你前面的头发都湿了,自己擦。”

    蓝恩握着帕子,抬头凝视着竹沁的侧颜,声音中带着哭后的沙哑:“竹沁,谢谢你。”

    “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一直沉浸在痛苦中不吃不喝也不是那回事。哭过了,一会儿你简单收拾下就休息吧,我还得给小姐熬药呢。”说完,就跑了出去,留下蓝恩一个人紧紧握着帕子。他将帕子放进袖口,他将帕子小心翼翼地收进袖口,又将哥哥的骨灰紧紧握在手中,贴在额头上,仿佛能感受到哥哥的温度与力量。

    **

    蓝梓炎在屋里写奏折,将战况的激烈与后续的安排细细道来,以备明日送往京师。他写完姜婉妤都没醒,竹沁进来送了碗晾好的汤药,那是萧太医精心调配的去热止痛之方。梓炎接过汤药,关切地询问了竹沁关于蓝恩的情况,竹沁简略回禀后,便悄然退出。

    梓炎净手后走到床榻旁,试了下汤药的温度,随后以竹片轻巧地撬开姜婉妤的牙关,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将汤药沿竹片凹槽缓缓送入。

    喝到第二勺的时候,姜婉妤的喉咙便发出微弱的咳嗽声,眉头轻蹙,汤药也灌不进去了。蓝梓炎放下勺子和竹片,将汤药放到小几上,起身坐到床头,轻轻扶起姜婉妤的上身,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他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脊,试图缓解她的不适。

    没几下,就看到姜婉妤慢慢睁开双眸,梓炎的嘴角终于弯了些,“婉妤,你醒了,身上难不难受,疼不疼?”

    蓝梓炎又调了下坐姿,将两个枕头叠摞,让姜婉妤靠得更加舒适,自己则坐回床边,目光紧紧锁定在她身上,眉宇间尽是紧张和关切。

    姜婉妤的眼睛和梓炎对视的那一刻,眼泪聚拢在眼眶中就流淌出来,她抿着唇,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哭泣虽无声,但蓝梓炎的心瞬间轰塌,他一把搂住婉妤,将其头部紧紧搂在胸前。他紧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眼泪流出,不知怎地,他仿佛经历了生死轮回,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姜婉妤听着梓炎的心脏跳动得快要出来了,她慢慢哭出声,伸出双手抱住蓝梓炎。梓炎一边轻抚她的背脊,生怕她因哭泣而呛到,一边喃喃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在床上,谁也不愿分开这片刻的温存。

    姜婉妤始终坚信梓炎会归来,可她清楚,那也只是她自以为是的坚信。独闯鞑靼部落,那是何等的凶险,她在大营的每一天,除了应付陆巡抚就是在不断祈祷,祈祷蓝梓炎一定要活着归来。

    她被吊在半空中的日子里,都会努力的抬起脖子,希望能望得更远,希望能看到梓炎归来的身影。吊起来的日子太慢了,慢得姜婉妤内心的坚信几度崩塌,她再一次次的将坚信垒砌起,只希望他能活着。她同时也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被冻死,要活着,要活着等着蓝梓炎来救她。

    蓝梓炎此刻仍心有余悸,生怕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因此他紧紧拥抱着婉妤,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宁可被吊上去的人是自己,也不想是怀中的这个小人儿。

    他去沙瓦部走得决绝,将军营对付旁人的事情留给了她。她还要日夜承担着害怕、心慌、无助。特别是想到当他没有按约定时间回来时,婉妤被悬于敌营之中,娇小的身子承受风雪时,她内心的害怕和无助让他想起就心如刀绞,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心真的会痛。

    两人相拥了许久,直至婉妤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上……上不来气儿了。”

    梓炎连忙松开她,但双手依然紧紧揽着她的肩膀和腰肢,两双红肿的眼眸相对,婉妤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比哭还难看。

    梓炎顿觉有些尴尬,“我……我就是哭了。”

    婉妤笑着抬起手,擦了下梓炎的脸,将泪水擦干。

    梓炎也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擦去婉妤脸上的泪痕,一边擦一边说道:“你还笑我?我就是哭了,这有什么丢人的。”

    婉妤主动依偎在梓炎的怀里,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那熟悉的心跳声,轻声说道:“梓炎,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能见到婉妤如此主动可不容易,梓炎的嘴角幸福地上扬,但随即又压了下去,他郑重地承诺道:“婉妤,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陷入险境了,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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