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丧仪高悬月余未撤下，似乎是沈兰籍为了等裴厌生光顾的刻意而为。
季姜自戕这件事传入狱中时，裴厌生原本并不信。
他拖着一身伤在牢房的一角静坐，忽然一阵前呼后拥的脚步声将他惊醒。此时裴厌生尚没弄清前因后果，就在狱中得了官家赫免的旨意。宣旨的太监身旁跟着闻蝉院的人，抱剑在一旁面色冷冽的看着裴厌生领旨谢恩。
裴厌生认出来者是季姜同门，却未想柳闲云是来报丧的。
从闻蝉院的人口中再次听得季姜死讯，翻江倒海的恐惧才彻底将裴厌生彻底淹没。他身上的刑伤甚至未请医官细看，便匆忙理上衣冠，顾不得前后谋算，同柳闲云只身策马赶至沈府门前。
沈兰籍在门口等他许久，已近无悲无喜，纸人一样扎在那，周身的君子气被肃杀的恨意取代，比言语更有力的告诉裴厌生，今日沈园的素缟并非一个谎言。
“季姜呢？”裴厌生问沈兰籍。
沈兰籍侧身，抬手邀裴厌生入府，漠然道：“死了。”
季姜的棺椁在赵老和沈兰籍师父的劝说下，已由沈兰籍亲自护送下葬。如今沈府堂前的，是季姜的牌位。
“死？”裴厌生见刻着季姜姓名的牌位，猝然一怔，旋即又扭过头，低声问沈兰籍，“我当时送她回沈府，只求你保她，她怎么会死？”
“这是你需要给我的答案。”
沈兰籍行至案前，伸手摩挲着季姜的灵牌，如少时轻昵的抚过季姜的鬓发。
“她用你送的匕首，割了这里一刀。”沈兰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继续道，“很长一道口子，很深，我缝了八针。流了一地的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可最后我还是替她洗干净了。”他说。
“我想送她干干净净的走，她躺在这里的时候，雪下了三天，好一个干净的天地。”
“然后，就是在这里。”沈兰籍在案前站定，看向裴厌生，“一个人来取走她的心。”
“所以还请侯爷告知我，阿姜她是怎么死的？”沈兰籍安静的注视裴厌生，飞光剑出鞘，悬在裴厌生胸口一寸远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要见她。”裴厌生说，“见人见尸，季姜是我侯府的人，我要见她。”
“活人是不配见她的。”沈兰籍再进一寸，飞光剑锋抵在裴厌生金丝绣的外袍上，“况且她未曾入你侯府。”
裴厌生左手握住剑刃，无知无觉任由血液蜿蜒而下，在地石上积成一小滩。
他天生一副风流相，却又生薄情眼，长眉入鬓，总含三分笑意，凌厉而不失艳态。几月的牢狱确实令他比往日清减几分，但王侯气度依旧，人如金玉，又似刀戈。
这样的人，比血光艳烈，天生就是和血色相宜的。
“她是我的妻子。”裴厌生将剑刃攥的愈发紧，指骨青筋暴起，怒中带笑，咬着字句道，“她若死于非命沉冤莫雪——谁杀的她，她为何而死，杀她的人是什么东西，又该如何死，这些事桩桩件件，我此生不死不休，都要一一见分晓。”
“她在你沈府里死的不明不白，死后遭人戮尸。”裴厌生说，“你这些年在她面前立着师兄的名头当君子，偌大的闻蝉院，沈院长···到头来连人都看护不住。”
“沈兰籍，季姜死了，我裴某千般无用，其罪难容。可你拿剑指着我，你又算什么？”
沈兰籍愣在原地，无法作答。他其实有千万个反驳裴厌生的理由，甚至某个瞬间他想自己应当拔剑，但季姜灵位在此，他动不了分毫。
“住嘴！”他面色惨白，连持剑的手都不稳了，半指着裴厌生的鼻子大骂。
“我不知你于季姜几分真心，可你敢对着灵牌起誓吗？”沈兰籍步步紧逼，“你敢发誓，季姜绝非受你那龌蹉野心牵扯，她的死与你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当初招惹她，心思就全然清白？”沈兰籍发问。
裴厌生不欲与沈兰籍多言，不再攥住飞光的剑锋，血液顺着指缝淅淅沥沥，他反手拔腰间配剑。
延恩侯裴厌生刀剑双绝，日常携一刀一剑，与王侯公子相交只佩剑，由侍卫奉刀，但出入山海司等江湖鱼龙混杂之地时，时有拔刀之举。原本王侯公卿多半好美剑，只裴厌生的出身不太体面，便曾自言，剑为君子器，他却非十分君子，于是又习左手刀法，左手使刀，右手用剑。
这一双刀剑也是有些讲究。刀是乌骨金刀，唐刀制式，通体发黑，名为燕脂。剑据说是前朝皇子的佩剑，名金鳞。其父老延恩侯风流成性，好美人名器，裴厌生的母亲是秦淮河上舞剑的舞姬，一朝剑舞得延恩侯青眼，随手解了金鳞剑赏予她，从此抱得美人归，也算一桩花楼韵事。
今日裴厌生并未来得及带刀，只服简装佩剑，于是金鳞剑难得出鞘。
“甲光向日金鳞开”，剑如其名。
“清白？”他的剑带杀气，又无所指，在寒天中闪着振振的光，几乎要与飞光碰上，燎出火星。
裴厌生言辞如刀：“至亲至疏夫妻————我与她，本就不必清白。”
“倒是沈院长的旧情，算是清白？”
剑锋将将要撞上时，两人猝然收手。
裴厌生觉得口中有股子腥甜气，却又咽下，强拖着剑朝沈兰籍身后走去，立在季姜的牌位前。
“我答应过要来娶你的。”他低声道，好似只是在与未过门的妻子议事，“我不食言，阿姜也不食言好不好？”
尚在流血的手碰上季姜的牌位。他抹过灵牌上沈兰籍亲刻的季姜姓名，正楷端重有法，金笔勾画，被裴厌生的血液镀上浅浅的一层，血积在刀凿的刻痕中，泣泪般行行流下。
“放下。”沈兰籍也收了剑，但目光追着灵牌，气息颤抖。
“你放我出来，却又要我放下？”裴厌生冷笑，但还是轻手将灵牌搁回了神案上。
“投鼠忌器，一事无成。你真想让我放下，就不该收手，而是该杀过来——”
裴厌生向堂外看去，雪还没有完全化，沈府的草木被雪浸的黑黑沉沉，不见春光，看着便令人伤心。
“丧仪撤了吧，沈兰籍。”裴厌生收敛戾气，终究还是用带着几分劝慰，呵出一团潮暖的白雾，“何苦哭丧给外人看呢？阿姜她那么爱热闹，未必喜欢。”
“换成红绸。”他说，“我廿五再来。”
“说定的是初春廿五迎亲，她不等我，我也是要娶的。”
裴厌生眉眼微垂，展露出些许缱绻，字句血气腥腥，真情不似有假。
一阵冷风从院内拂过，香樟木枝簌簌。雪籽落在金漆上，似是无声作答。
早春天亮的晚，但二月廿五，的确算是个良辰。
沈府竟真的收了丧仪，喜字贴的惹眼。
裴厌生言出必行，不顾先前的牢狱风波，大张旗鼓铺设十里红妆，骑马迎牌位入府，拜堂成亲。
沈兰籍不知那日同裴侯聊了些什么，只是告病半月闭门不出。不知是被裴厌生气的，还是因为这桩闹剧一样的事到头来无人可怨，于是只能独自暗火烧心。
晨光冉冉时，街上的叫卖声渐兴繁，远处更是锣鼓喧鸣，不知算是喜还是哀的唱声一路绵延，连接上延恩侯府与沈园，最终漫至城郊。
裴厌生多日未有安眠，此刻在喜轿内抱着季姜的牌位闭眼假寐。
他并没有困意，只是借着马车行在石板上的颠簸，摇摇荡荡在轿外的喜乐中想起久远的事。
那还是季姜极好的时候，会在马车轱辘滚滚的声响中伏卧在他膝头，像白兔似落在他怀里，身体温热，发髻间有着少女的香粉甜，口脂蹭上他衣服的绣面……
裴厌生身居险位，但他对季姜的喜欢向来是堂堂正正放到明面上。沈园角下的落花，簪花宴上送出的玉兰，下江南时两人同辇而乘，桩桩件件都曾成为京中的风流美谈。
沈兰籍不喜裴侯作派，但他又自诩兄长身份，无法做到和裴厌生相争。
在失去季姜这段并不算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裴厌生那些不加遮掩的情意，是否也曾是杀死季姜的一把刀。
裴厌生这时才蓦地想起“生死不知”这个词。
裴厌生原先不喜淮水旁戏楼里那种生生死死的戏文，他原先从未想过这样的话题。人活着自是要攥住活着的东西，死了什么就都没有了，何须管后人如何品评？
于裴侯而言，把念想留在一个活人身上理所应当。
可念一个死人呢？
在如江流恒海般的死亡中，徒劳的逆流而上。
这是愚夫之举，那些窗前徘徊着写下悼亡诗的人，那些在死人墓前年年月月的人，不过是些愚夫……而他裴厌生不应当与之同流。
“澹台邈。”裴厌生轻叩马车门窗唤自己的护卫。
“侯爷何事？”澹台邈很快探头询问道。
“不必回府了。”他说，“去京郊，燕山北。”
澹台邈听侯爷如此说，微愣片刻，随即小心翼翼试探道：“侯爷···是要去看季姑娘？”
“是否要叫人采买些什么祭品？”他询问，“还是这嫁妆……”
“不。”裴厌生说，“让你的人带上洛阳铲。”
“本侯要开棺。”
此事若让沈兰籍知晓，定会场面难堪。可现下沈兰籍告病不出，趁着今日侯府喜丧同办的热闹，一时半会儿竟没人拦得住裴厌生挖季姜的坟。
不过裴厌生掘开燕山北下季姜坟前第一锹土时，澹台邈还在试图劝说侯爷。
掘人坟头本就是极损阴德之事，更何况坟下之人还是延恩侯刚拿着牌位拜过堂的夫人。
所以在场的即使是侯府亲卫，谁也都不敢先行动手掘季姜的坟。裴厌生环视一圈，出奇没有因澹台邈的犹豫而发怒，而是从他手中夺过洛阳铲，亲自挖开了季姜坟头未来得及长草的新土。
那身绣金锦袍的袍角很快被沾上泥水，裴厌生有洁癖，也向来厌恶做下等事，此时却对这些脏污不以为意，甚至也不在乎仍然在一旁旁观他的澹台邈等人。
澹台邈到底不敢袖手太久，思虑再三，还是带着侯府的一伙人加入了掘坟的行列。
坟土铲平，有了数人的加入，墓道砖石很快就显露出来——那真是好小的一方墓穴，甚至装不下裴厌生为迎她入府准备的满院红妆。
季姜纯黑的棺木现在裴厌生眼前，或许那时沈兰籍心有顾虑，她的陪葬品从简，与延恩侯夫人的规制相差甚远，只能算得上体面。
裴厌生手抚上棺椁，不知在想些什么，心绪似有起伏。
“开棺。”他回头对澹台邈说道。
“侯爷···”澹台邈仍旧抱着劝说侯爷的心思，“季姑娘已经去了月余，此时红颜枯骨···看了更叫人难受。”
“卑职知道侯爷对姑娘挂念，可是···”他一咬牙，“斯人已逝，终是要入土为安啊！”
“你知道什么了？”裴厌生反而平静的问他。
“世间有阴阳，分黑白。可是黑是白，是生是死，非亲眼所见，都不足以为信。”
“本侯的故事，容不得什么生死不知。”
“开棺。”他转身，对澹台邈身后的诸人再次下命。
棺盖被掀开的那一霎那，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延恩侯府的亲卫手里都有过人命，知道死人的气味不会太好闻，尤其是死了月余的尸骨，无论生前是何等旖丽的佳人，既然身死作白骨状，就终有腐烂的一天。
但很快众人便觉察出不对劲。
延恩侯看着棺木中的季姜，她的遗容由沈兰籍亲自整理，此时皮肤净白，神态安详，唇点丹砂，胸口的空洞很好的被前襟的衣饰掩盖，完全看不出异样。她躺在潮湿的墓穴中，棺椁冰冷，浊气却未沾染上她分毫，反而像是沉睡中透着靡靡鬼意。
裴厌生下意识伸手，触碰了棺椁中季姜的脸颊。
柔软的脸颊，好像活人的肌肤——活色生香。
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气息，让所有人都陷入片刻的晃神。等众人意识到香味的来源，反而汗毛倒竖起来，就连裴厌生也往后退了半步，甚至站在离墓道入口处稍近的亲卫，下意识往外看去，若非侯爷在此亲卫职责所在，只怕下一秒就要飞身离开。
是尸体在散发极其浓烈的甜香，没有腐烂与腥臭，诡异的香气似乎护佑季姜的尸身停止了腐烂，永久的留存了她活着的样子。
裴厌生屏息，在棺头握紧了双拳。
很显然，这等妖术，绝不是沈兰籍的手笔。
季姜自戕这件事传入狱中时，裴厌生原本并不信。
他拖着一身伤在牢房的一角静坐，忽然一阵前呼后拥的脚步声将他惊醒。此时裴厌生尚没弄清前因后果，就在狱中得了官家赫免的旨意。宣旨的太监身旁跟着闻蝉院的人，抱剑在一旁面色冷冽的看着裴厌生领旨谢恩。
裴厌生认出来者是季姜同门，却未想柳闲云是来报丧的。
从闻蝉院的人口中再次听得季姜死讯，翻江倒海的恐惧才彻底将裴厌生彻底淹没。他身上的刑伤甚至未请医官细看，便匆忙理上衣冠，顾不得前后谋算，同柳闲云只身策马赶至沈府门前。
沈兰籍在门口等他许久，已近无悲无喜，纸人一样扎在那，周身的君子气被肃杀的恨意取代，比言语更有力的告诉裴厌生，今日沈园的素缟并非一个谎言。
“季姜呢？”裴厌生问沈兰籍。
沈兰籍侧身，抬手邀裴厌生入府，漠然道：“死了。”
季姜的棺椁在赵老和沈兰籍师父的劝说下，已由沈兰籍亲自护送下葬。如今沈府堂前的，是季姜的牌位。
“死？”裴厌生见刻着季姜姓名的牌位，猝然一怔，旋即又扭过头，低声问沈兰籍，“我当时送她回沈府，只求你保她，她怎么会死？”
“这是你需要给我的答案。”
沈兰籍行至案前，伸手摩挲着季姜的灵牌，如少时轻昵的抚过季姜的鬓发。
“她用你送的匕首，割了这里一刀。”沈兰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继续道，“很长一道口子，很深，我缝了八针。流了一地的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可最后我还是替她洗干净了。”他说。
“我想送她干干净净的走，她躺在这里的时候，雪下了三天，好一个干净的天地。”
“然后，就是在这里。”沈兰籍在案前站定，看向裴厌生，“一个人来取走她的心。”
“所以还请侯爷告知我，阿姜她是怎么死的？”沈兰籍安静的注视裴厌生，飞光剑出鞘，悬在裴厌生胸口一寸远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要见她。”裴厌生说，“见人见尸，季姜是我侯府的人，我要见她。”
“活人是不配见她的。”沈兰籍再进一寸，飞光剑锋抵在裴厌生金丝绣的外袍上，“况且她未曾入你侯府。”
裴厌生左手握住剑刃，无知无觉任由血液蜿蜒而下，在地石上积成一小滩。
他天生一副风流相，却又生薄情眼，长眉入鬓，总含三分笑意，凌厉而不失艳态。几月的牢狱确实令他比往日清减几分，但王侯气度依旧，人如金玉，又似刀戈。
这样的人，比血光艳烈，天生就是和血色相宜的。
“她是我的妻子。”裴厌生将剑刃攥的愈发紧，指骨青筋暴起，怒中带笑，咬着字句道，“她若死于非命沉冤莫雪——谁杀的她，她为何而死，杀她的人是什么东西，又该如何死，这些事桩桩件件，我此生不死不休，都要一一见分晓。”
“她在你沈府里死的不明不白，死后遭人戮尸。”裴厌生说，“你这些年在她面前立着师兄的名头当君子，偌大的闻蝉院，沈院长···到头来连人都看护不住。”
“沈兰籍，季姜死了，我裴某千般无用，其罪难容。可你拿剑指着我，你又算什么？”
沈兰籍愣在原地，无法作答。他其实有千万个反驳裴厌生的理由，甚至某个瞬间他想自己应当拔剑，但季姜灵位在此，他动不了分毫。
“住嘴！”他面色惨白，连持剑的手都不稳了，半指着裴厌生的鼻子大骂。
“我不知你于季姜几分真心，可你敢对着灵牌起誓吗？”沈兰籍步步紧逼，“你敢发誓，季姜绝非受你那龌蹉野心牵扯，她的死与你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当初招惹她，心思就全然清白？”沈兰籍发问。
裴厌生不欲与沈兰籍多言，不再攥住飞光的剑锋，血液顺着指缝淅淅沥沥，他反手拔腰间配剑。
延恩侯裴厌生刀剑双绝，日常携一刀一剑，与王侯公子相交只佩剑，由侍卫奉刀，但出入山海司等江湖鱼龙混杂之地时，时有拔刀之举。原本王侯公卿多半好美剑，只裴厌生的出身不太体面，便曾自言，剑为君子器，他却非十分君子，于是又习左手刀法，左手使刀，右手用剑。
这一双刀剑也是有些讲究。刀是乌骨金刀，唐刀制式，通体发黑，名为燕脂。剑据说是前朝皇子的佩剑，名金鳞。其父老延恩侯风流成性，好美人名器，裴厌生的母亲是秦淮河上舞剑的舞姬，一朝剑舞得延恩侯青眼，随手解了金鳞剑赏予她，从此抱得美人归，也算一桩花楼韵事。
今日裴厌生并未来得及带刀，只服简装佩剑，于是金鳞剑难得出鞘。
“甲光向日金鳞开”，剑如其名。
“清白？”他的剑带杀气，又无所指，在寒天中闪着振振的光，几乎要与飞光碰上，燎出火星。
裴厌生言辞如刀：“至亲至疏夫妻————我与她，本就不必清白。”
“倒是沈院长的旧情，算是清白？”
剑锋将将要撞上时，两人猝然收手。
裴厌生觉得口中有股子腥甜气，却又咽下，强拖着剑朝沈兰籍身后走去，立在季姜的牌位前。
“我答应过要来娶你的。”他低声道，好似只是在与未过门的妻子议事，“我不食言，阿姜也不食言好不好？”
尚在流血的手碰上季姜的牌位。他抹过灵牌上沈兰籍亲刻的季姜姓名，正楷端重有法，金笔勾画，被裴厌生的血液镀上浅浅的一层，血积在刀凿的刻痕中，泣泪般行行流下。
“放下。”沈兰籍也收了剑，但目光追着灵牌，气息颤抖。
“你放我出来，却又要我放下？”裴厌生冷笑，但还是轻手将灵牌搁回了神案上。
“投鼠忌器，一事无成。你真想让我放下，就不该收手，而是该杀过来——”
裴厌生向堂外看去，雪还没有完全化，沈府的草木被雪浸的黑黑沉沉，不见春光，看着便令人伤心。
“丧仪撤了吧，沈兰籍。”裴厌生收敛戾气，终究还是用带着几分劝慰，呵出一团潮暖的白雾，“何苦哭丧给外人看呢？阿姜她那么爱热闹，未必喜欢。”
“换成红绸。”他说，“我廿五再来。”
“说定的是初春廿五迎亲，她不等我，我也是要娶的。”
裴厌生眉眼微垂，展露出些许缱绻，字句血气腥腥，真情不似有假。
一阵冷风从院内拂过，香樟木枝簌簌。雪籽落在金漆上，似是无声作答。
早春天亮的晚，但二月廿五，的确算是个良辰。
沈府竟真的收了丧仪，喜字贴的惹眼。
裴厌生言出必行，不顾先前的牢狱风波，大张旗鼓铺设十里红妆，骑马迎牌位入府，拜堂成亲。
沈兰籍不知那日同裴侯聊了些什么，只是告病半月闭门不出。不知是被裴厌生气的，还是因为这桩闹剧一样的事到头来无人可怨，于是只能独自暗火烧心。
晨光冉冉时，街上的叫卖声渐兴繁，远处更是锣鼓喧鸣，不知算是喜还是哀的唱声一路绵延，连接上延恩侯府与沈园，最终漫至城郊。
裴厌生多日未有安眠，此刻在喜轿内抱着季姜的牌位闭眼假寐。
他并没有困意，只是借着马车行在石板上的颠簸，摇摇荡荡在轿外的喜乐中想起久远的事。
那还是季姜极好的时候，会在马车轱辘滚滚的声响中伏卧在他膝头，像白兔似落在他怀里，身体温热，发髻间有着少女的香粉甜，口脂蹭上他衣服的绣面……
裴厌生身居险位，但他对季姜的喜欢向来是堂堂正正放到明面上。沈园角下的落花，簪花宴上送出的玉兰，下江南时两人同辇而乘，桩桩件件都曾成为京中的风流美谈。
沈兰籍不喜裴侯作派，但他又自诩兄长身份，无法做到和裴厌生相争。
在失去季姜这段并不算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裴厌生那些不加遮掩的情意，是否也曾是杀死季姜的一把刀。
裴厌生这时才蓦地想起“生死不知”这个词。
裴厌生原先不喜淮水旁戏楼里那种生生死死的戏文，他原先从未想过这样的话题。人活着自是要攥住活着的东西，死了什么就都没有了，何须管后人如何品评？
于裴侯而言，把念想留在一个活人身上理所应当。
可念一个死人呢？
在如江流恒海般的死亡中，徒劳的逆流而上。
这是愚夫之举，那些窗前徘徊着写下悼亡诗的人，那些在死人墓前年年月月的人，不过是些愚夫……而他裴厌生不应当与之同流。
“澹台邈。”裴厌生轻叩马车门窗唤自己的护卫。
“侯爷何事？”澹台邈很快探头询问道。
“不必回府了。”他说，“去京郊，燕山北。”
澹台邈听侯爷如此说，微愣片刻，随即小心翼翼试探道：“侯爷···是要去看季姑娘？”
“是否要叫人采买些什么祭品？”他询问，“还是这嫁妆……”
“不。”裴厌生说，“让你的人带上洛阳铲。”
“本侯要开棺。”
此事若让沈兰籍知晓，定会场面难堪。可现下沈兰籍告病不出，趁着今日侯府喜丧同办的热闹，一时半会儿竟没人拦得住裴厌生挖季姜的坟。
不过裴厌生掘开燕山北下季姜坟前第一锹土时，澹台邈还在试图劝说侯爷。
掘人坟头本就是极损阴德之事，更何况坟下之人还是延恩侯刚拿着牌位拜过堂的夫人。
所以在场的即使是侯府亲卫，谁也都不敢先行动手掘季姜的坟。裴厌生环视一圈，出奇没有因澹台邈的犹豫而发怒，而是从他手中夺过洛阳铲，亲自挖开了季姜坟头未来得及长草的新土。
那身绣金锦袍的袍角很快被沾上泥水，裴厌生有洁癖，也向来厌恶做下等事，此时却对这些脏污不以为意，甚至也不在乎仍然在一旁旁观他的澹台邈等人。
澹台邈到底不敢袖手太久，思虑再三，还是带着侯府的一伙人加入了掘坟的行列。
坟土铲平，有了数人的加入，墓道砖石很快就显露出来——那真是好小的一方墓穴，甚至装不下裴厌生为迎她入府准备的满院红妆。
季姜纯黑的棺木现在裴厌生眼前，或许那时沈兰籍心有顾虑，她的陪葬品从简，与延恩侯夫人的规制相差甚远，只能算得上体面。
裴厌生手抚上棺椁，不知在想些什么，心绪似有起伏。
“开棺。”他回头对澹台邈说道。
“侯爷···”澹台邈仍旧抱着劝说侯爷的心思，“季姑娘已经去了月余，此时红颜枯骨···看了更叫人难受。”
“卑职知道侯爷对姑娘挂念，可是···”他一咬牙，“斯人已逝，终是要入土为安啊！”
“你知道什么了？”裴厌生反而平静的问他。
“世间有阴阳，分黑白。可是黑是白，是生是死，非亲眼所见，都不足以为信。”
“本侯的故事，容不得什么生死不知。”
“开棺。”他转身，对澹台邈身后的诸人再次下命。
棺盖被掀开的那一霎那，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延恩侯府的亲卫手里都有过人命，知道死人的气味不会太好闻，尤其是死了月余的尸骨，无论生前是何等旖丽的佳人，既然身死作白骨状，就终有腐烂的一天。
但很快众人便觉察出不对劲。
延恩侯看着棺木中的季姜，她的遗容由沈兰籍亲自整理，此时皮肤净白，神态安详，唇点丹砂，胸口的空洞很好的被前襟的衣饰掩盖，完全看不出异样。她躺在潮湿的墓穴中，棺椁冰冷，浊气却未沾染上她分毫，反而像是沉睡中透着靡靡鬼意。
裴厌生下意识伸手，触碰了棺椁中季姜的脸颊。
柔软的脸颊，好像活人的肌肤——活色生香。
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气息，让所有人都陷入片刻的晃神。等众人意识到香味的来源，反而汗毛倒竖起来，就连裴厌生也往后退了半步，甚至站在离墓道入口处稍近的亲卫，下意识往外看去，若非侯爷在此亲卫职责所在，只怕下一秒就要飞身离开。
是尸体在散发极其浓烈的甜香，没有腐烂与腥臭，诡异的香气似乎护佑季姜的尸身停止了腐烂，永久的留存了她活着的样子。
裴厌生屏息，在棺头握紧了双拳。
很显然，这等妖术，绝不是沈兰籍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