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拨鼠母亲
最后一缕阳光被吞噬，叶繁星将剑横在胸前，来自鳞片的光包裹着她们。
从洞口出去是不可能了，地道不算狭窄，两人略微错身向黑暗走去。
隆冬遗留的寒气从阴暗潮湿的地道升起，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混着潮气的泥土黏附在脚底，厚厚一层。走不了几步就得在角落的石头上将泥刮掉，以此来获得片刻的清爽，然后倔强的泥又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再次攀上来。几次之后，两人便只好作罢，无奈地拖着泥走。
时间仿佛变成了浓稠的粥，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挤着。只有哒哒的脚步声还在空气中回荡，敲打着时间的流逝，在无边无尽的死寂中显得空廓而响亮。
这黑暗仿佛要将人溺死，所有的感官都被高度调动，在巨大的未知中忐忑地寻找细微的确定。
“别害怕。”叶繁星拍了拍雁黎抓着自己越来越紧的手，轻声安慰道：“地道内始终有空气，说明洞口还在。”
恐惧的感觉甫一褪去，疑惑便立刻侵占思绪，“我的感觉告诉我这个方向就是南方，可怎么……”
“等等。”
叶繁星立时拉住雁黎，定在原地，警惕地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耳朵仔细地辨认着。像一头误入陌生地域的狮子，随时准备着抵挡领地之主的攻击。
霎时间，声源被掐灭。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安静吓到，哒哒的脚步声顿了一瞬才停下。
心跳被这慢半拍的声音牵引着。突然，哒哒声开始变得急促且清晰，向二人宣告着它的逼近，正当叶繁星转过身拔剑准备迎敌时，这声音却与她们擦肩而过，消失在前方的混沌当中。
“它一直跟着我们？”雁黎呼吸一滞，她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而后向叶繁星贴得更紧了，说话的气息都有些颤抖。
叶繁星收回剑，不置可否，另一只手仍然握在剑柄上，她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走吧。”走去哪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凭借着闯江湖练出的孤胆，硬着头皮往前罢了。
凌曾逸系在剑上的鳞片稳稳地亮着，发出高傲又沉静的紫光。叶繁星望着它，心中很是庆幸，庆幸之余似乎还有一丝委屈？从小到大，叶繁星一直是个洒脱豁达的性子，狐妖知道、师父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当年在丛林里和一群狼妖缠斗，身上全是被撕裂的伤口还能撑着把他们交给官府，如今不过是被土拨鼠吓了一下，怎么……这莫名的情绪让叶繁星感到困惑甚至是不安，她用力地甩了甩头，想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去。
“繁星姐姐，你怎么了？”
“啊？哦，我没事，”雁黎的话将叶繁星从繁杂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这才注意到，脚底的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落，被洇湿的鞋面也不再黏在脚背，“地道似乎变得干燥了。”
一言明，雁黎便也注意到，“好像是诶，而且也不那么冷了。繁星姐姐，我们是不是快要出去了？”
叶繁星没有回答，而是将剑往前探了探，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像是……幻形草和坚果。”
“还有青草！”雁黎很激动，青草让她想到了田野和广阔的天空。
面前的路变得逼冗，叶繁星走在前面，两人加快了步伐，一前一后地穿过窄道，来到一个地下洞穴。
鳞片似乎更亮了一些，刚好足够看清洞内的全貌。
大约两米高的洞穴四周光滑平整，和粗糙的地道相比，这里像是被精心修饰过。幻形草、坚果、各种不知名的种子和草根堆沿着墙壁垒起，堆成一个个高矮不一的小山，有许多散落在地上，显得无序又混乱。空气中清新与腐朽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小山上大部分是幻形草，也有些叶片，发黄的盖过腐烂的，再被新鲜的覆盖，慢慢枯萎。
“它似乎是在慌张地准备着什么。”这里应该是它的仓库，由于要储存食物，所以特意修整过，只是准备地匆忙，来不及将食物分类规整，只好混在一起，由它们腐烂。说准备不够准确，更像是……为了准备而准备。
“可是现在才春天，过冬的话也不至于提前这么久吧，会不会是去年没吃完的？”
叶繁星摇头，“看样子，这些应是一个月内采的。”
心中疑惑不得解，两人只好沿着对面的窄道继续向前走，储藏室的出现至少代表她们没有在原地转圈。
四周再次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这次她们没有走多久，便又来到了一个洞穴。
“好臭啊！”雁黎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在面前不停地扇着。两人屏气快步离开了，走了许久，粪便的臭味还始终萦绕在衣角，“出去后我一定要好好洗个澡！”雁黎抬起袖口闻了闻，皱着眉说道。
突然，地面生气似的开始震动，四周的土块不断掉落，灰尘遮蔽了视线，叶繁星一个踉跄，有什么东西撞到她腿上。
“追！”
它似乎是在溜她们，跑跑停停，引着她们在错综复杂的地道里绕来绕去。
总是将她们引入一个拐角，然后在她们快追上时，闪身进入窄道，然后在不远处回头观赏她们撞到墙上的狼狈样，好不得意，如果能看懂它的表情，或者是听懂它的语言，那它一定是在哈哈大笑。
被溜了好几趟，叶繁星忍无可忍，在一个只有一条窄道的拐角处，她抓准时机，提前扔出剑挡住它唯一的去路。
它被猛然出现在眼前的利剑吓得尖叫了一声，直接愣在原地，背靠在墙角，双腿筛糠似的抖动着。
“这么胆小，还敢耍我们。”雁黎喘着粗气挪到它面前，蹲着打量它。
土拨鼠脖子往后缩，整个背部紧紧地贴在墙面上，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牢牢地护在小腹上。
叶繁星双臂交叉在胸前，缓步走近，借着鳞片的光撇了眼它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叹了口气道：“带我们出去，我就放了你。”
*
洞外。
落日挂在西边，田野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初春的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草原的香气。
雁黎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嘴角，夸张地感慨道：“大雁还是适合待在天空下。”
变回人形的土拨鼠快速地扫了眼盯着自己的人，怯生生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这些洞都是你挖的？”
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坑坑洼洼地布满了洞，黑黢黢的，像是大地张着口在呼救。
“是我们一起挖的。”土拨鼠不敢直视叶繁星审视的目光，低着头解释道：“我们土拨鼠世世代代生活在绿茵原上，虽然已经修得人形，但害怕的时候还是会想要挖洞。几个月前有位大师来绿茵原游历，在这里开了个秘密讲坛。我们最开始只是想找点事情做分散注意力，没想到洞越打越多，最后甚至停不下来……”
说到后面土拨鼠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将头埋在胸口，双手抱住小腹，像是想起了伤心事，片刻后，竟哭了起来。
一旁的雁黎刚从逃出生天的喜悦中分出神来，转头就看见这一幕，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
叶繁星也有些意外，她放缓了语气，柔声问：“那个大师和你们说什么了？”
“他说月神国颁布新法令只是为了让妖族放松警惕，到时候好一网打尽。他还说我们的孩子生不下来，即使生下来了也会被降妖将斩杀，我们甚至都来不及听见孩子的哭声。”
叶繁星：“……”
察觉到叶繁星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土拨鼠放松了警惕，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她的眼泪泄洪的涌出，许多原本探着头围观的土拨鼠们听到伤心事，也纷纷开始哭号起来。
“等等！孕妇情绪激动对孩子不好。”在土拨鼠大军们即将开始大合唱时，叶繁星提高音量及时提醒道。
四周霎时恢复了安静，只剩断断续续的几声哽咽一时收不住。
叶繁星看向盯着自己的土拨鼠们，心一横，将剑放到一旁，躬身朝土拨鼠们郑重地行了个礼后，开口道：“我就是降妖将。”
一石激起千层浪，土拨鼠们惊恐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在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站在叶繁星面前的这位母亲，又一次被吓得呆在原地，夕阳拉出的残影眼前一黑，斜斜地倒在地上。
叶繁星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她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诚恳，“新法令保护的是望月国百姓，各位既是望月国的一员，新法令自会护诸位平安。各位或许有所耳闻，当朝太后是位猫妖，也是圣上的生母。降妖将受皇帝调令，游走于世间是为缉拿恶妖，保望月国太平。”
不大不小的音量，刚好能准确无误地传进每一个躲在洞里的土拨鼠耳朵，而不至于再次吓到它们。
“繁星姐姐说的没错，我是只大雁，当初我在迁徙途中和雁群失散受伤了就是繁星姐姐救的我。”雁黎见叶繁星被误会，焦急地补充道。
叶繁星知道只是嘴上说说很难让人信服，但眼下她别无他法。人妖积怨已深，新法令颁布以来，人妖之间的问题看似已经解决。实际上，许多人仍然歧视妖族，暗地里偷猎、豢养妖奴的事件时有发生。妖族长期遭受人类欺压，化为人形后也要小心隐藏，有些单纯的小妖，因新法令而放松警惕，落入猎妖人的陷阱，最终变成钟鸣鼎食之家里装点门面的皮画或是高门贵妇肩上不落风雪的皮草。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天边落下，视野穷尽处，绿松蓝色的薄纱攀上天幕遮住残留的殷红，轻薄的月亮蝉翼一样挂在空中，几颗星星若隐若现，闪着遥远的光。喧嚣褪去，慌张被新夜抚慰，狂跳不安的心也开始慢慢平息。
远处，一些胆大的土拨鼠从洞口微微冒出头来，有的甚至化为人形，犹豫着望向叶繁星。突然，一声惊呼从前方传来，以声源为中心，土拨鼠们纷纷涌了上去，围成一个圈，圈内，一位母亲双手托着肚子，下半身被羊水浇湿，神色慌张，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叶繁星见状不妙，直起身子大迈步上前，由于躬身太久，一时竟有些踉跄。土拨鼠们见她直直地过来，下意识地让出一条路来，叶繁星快步到女子身边，脱下外衣铺在女子身前微凉的草地上，然后站起来小心地扶她躺下。
雁黎从身后赶来，带着叶繁星的剑。
接着鳞片的光，叶繁星仔细地观察了女子身下的羊水，松了口气，“还好，羊水还算清澈，深呼吸，不要害怕。”
“雁黎，你速去那边的农户家里请他们帮忙，准备好干净的床、剪刀、线、布料还有热水。”
“你们来和我一起，我们把她抬过去，记住千万要小心。”
叶繁星语调平稳，带着令人信服的坚定，虽然是指挥的话语，却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当她明亮的眼睛看向你时，你的心底会升起一股责任感，那是一种很难拒绝的、被需要的感觉。
*
不久后，农户家。
“调整好呼吸，和我一起，吸、呼……”叶繁星半蹲在产妇身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并不断指导她如何用力。
躺在床上的人早已满头大汗，面部因剧痛而变得扭曲，床单被她的动作绞着，蜷在身下。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床沿，指甲嵌入床板里，另一只手被叶繁星握着，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一块浮木。
雁黎站在一旁，大脑一片空白，她紧紧地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不敢有片刻的分神，像是战场上与敌军对峙的冲锋兵，随时等待着将军的指令。
嘶吼声划破长空，扯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门外土拨鼠母亲们不停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尽力安慰着身体里两个不安的心跳。
世界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田野张着嘴，长久地吐息着。
所有人都在焦心地等待着宣判，直到新生儿嘹亮的哭声冲破寂静，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孩子出来了，雁黎，把剪刀递给我。”
雁黎不敢懈怠，连忙将剪刀递了过去，又将线握在手里，时刻准备着。
做好收尾工作，叶繁星把干干净净包在棉布里的孩子送到他母亲怀里后，便和雁黎安静地退到门外。
土拨鼠妈妈们已经离开，月色如雪，流淌在空阔的原野上，幽深的草丛交错着，漾出一片沁人的青草香，屋内传来母子断断续续的笑声，两人在门前的石阶上并排坐着，让夜晚微凉的风敷在脸上。
“繁星姐姐，你说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吗？”雁黎听着母子的笑声，“抱着孩子的时候就可以忘记痛苦，一刻钟之前她还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叶繁星沉默地望着天边融进薄云里的明月。
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更没当过母亲，小时候倒是有个狐妖照顾过她一阵，但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母爱，从她记事起，狐妖就不让她叫她阿娘，在她还未能细细感受和辨别狐妖的爱时，她就死在了猎妖戟下。今夜的经历仿佛是一个开关，打开了叶繁星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些从前未能懂得的感受经过时间的洗礼竟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
许久之后，叶繁星开口道：“我小时候，可能是刚出生，被丢进山上，是一位狐妖救了我。记得有一天我问她，她会不会也抛弃我，她告诉我有的母亲会在孩子出生前就爱他，所以在孩子出生后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最好的都给他，也有的母亲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爱她的孩子，生下他也许只是个意外。很多时候，血缘并不代表爱，心才是。”
叶繁星侧耳听着屋内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轻轻地说：“我想抱着孩子的她，一定有一颗充满爱的心。”
在雁黎眼里，叶繁星就像是披着盔甲的将士，冷静强大，这层盔甲保护她也隐匿她。此刻，雁黎坐在叶繁星身边，借着月色，得以窥见盔甲下早已痊愈的伤疤，那里有嫩肉长出，更柔软也更坚韧。
“繁星姐，我想和你学医，我想像你一样，守护好他们的笑容。”
“好。”
*
第二天，土拨鼠母亲们自发地将地道填了起来，并帮助受害的农民们播种。
叶繁星临走前留给她们足够多的幻形草药丸，方便她们生产，并从她们口中打听到大师在绿茵原的落脚地——思服酒馆。
烟纱雾帐、歌舞悠扬。
“这里真的是酒馆吗？”雁黎拉了拉叶繁星的衣袖，靠近她耳边小声地说：“我怎么感觉更像是青楼。”
话音未落，一位婀娜艳丽的女人便摇着步子迎了上来，“欢迎二位客官，不知二位是想吃饭还是住店呐？”
说着便伸手要抚上叶繁星的脸，“这位小哥长得倒很是俊俏呢。”
“我们住店！”雁黎一步跨到叶繁星身前，叉着腰瞪着被撞开手的女人，一副你敢动他试试的表情。
女人倒也不恼，笑眯眯地朝二人行了个礼后便带他们到二楼的房间安顿下了。临走前，特意叮嘱道：“今夜的歌舞表演，二位客官可莫要错过了，有惊喜哦。”
从洞口出去是不可能了，地道不算狭窄，两人略微错身向黑暗走去。
隆冬遗留的寒气从阴暗潮湿的地道升起，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混着潮气的泥土黏附在脚底，厚厚一层。走不了几步就得在角落的石头上将泥刮掉，以此来获得片刻的清爽，然后倔强的泥又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再次攀上来。几次之后，两人便只好作罢，无奈地拖着泥走。
时间仿佛变成了浓稠的粥，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挤着。只有哒哒的脚步声还在空气中回荡，敲打着时间的流逝，在无边无尽的死寂中显得空廓而响亮。
这黑暗仿佛要将人溺死，所有的感官都被高度调动，在巨大的未知中忐忑地寻找细微的确定。
“别害怕。”叶繁星拍了拍雁黎抓着自己越来越紧的手，轻声安慰道：“地道内始终有空气，说明洞口还在。”
恐惧的感觉甫一褪去，疑惑便立刻侵占思绪，“我的感觉告诉我这个方向就是南方，可怎么……”
“等等。”
叶繁星立时拉住雁黎，定在原地，警惕地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耳朵仔细地辨认着。像一头误入陌生地域的狮子，随时准备着抵挡领地之主的攻击。
霎时间，声源被掐灭。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安静吓到，哒哒的脚步声顿了一瞬才停下。
心跳被这慢半拍的声音牵引着。突然，哒哒声开始变得急促且清晰，向二人宣告着它的逼近，正当叶繁星转过身拔剑准备迎敌时，这声音却与她们擦肩而过，消失在前方的混沌当中。
“它一直跟着我们？”雁黎呼吸一滞，她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而后向叶繁星贴得更紧了，说话的气息都有些颤抖。
叶繁星收回剑，不置可否，另一只手仍然握在剑柄上，她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走吧。”走去哪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凭借着闯江湖练出的孤胆，硬着头皮往前罢了。
凌曾逸系在剑上的鳞片稳稳地亮着，发出高傲又沉静的紫光。叶繁星望着它，心中很是庆幸，庆幸之余似乎还有一丝委屈？从小到大，叶繁星一直是个洒脱豁达的性子，狐妖知道、师父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当年在丛林里和一群狼妖缠斗，身上全是被撕裂的伤口还能撑着把他们交给官府，如今不过是被土拨鼠吓了一下，怎么……这莫名的情绪让叶繁星感到困惑甚至是不安，她用力地甩了甩头，想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去。
“繁星姐姐，你怎么了？”
“啊？哦，我没事，”雁黎的话将叶繁星从繁杂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这才注意到，脚底的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落，被洇湿的鞋面也不再黏在脚背，“地道似乎变得干燥了。”
一言明，雁黎便也注意到，“好像是诶，而且也不那么冷了。繁星姐姐，我们是不是快要出去了？”
叶繁星没有回答，而是将剑往前探了探，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像是……幻形草和坚果。”
“还有青草！”雁黎很激动，青草让她想到了田野和广阔的天空。
面前的路变得逼冗，叶繁星走在前面，两人加快了步伐，一前一后地穿过窄道，来到一个地下洞穴。
鳞片似乎更亮了一些，刚好足够看清洞内的全貌。
大约两米高的洞穴四周光滑平整，和粗糙的地道相比，这里像是被精心修饰过。幻形草、坚果、各种不知名的种子和草根堆沿着墙壁垒起，堆成一个个高矮不一的小山，有许多散落在地上，显得无序又混乱。空气中清新与腐朽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小山上大部分是幻形草，也有些叶片，发黄的盖过腐烂的，再被新鲜的覆盖，慢慢枯萎。
“它似乎是在慌张地准备着什么。”这里应该是它的仓库，由于要储存食物，所以特意修整过，只是准备地匆忙，来不及将食物分类规整，只好混在一起，由它们腐烂。说准备不够准确，更像是……为了准备而准备。
“可是现在才春天，过冬的话也不至于提前这么久吧，会不会是去年没吃完的？”
叶繁星摇头，“看样子，这些应是一个月内采的。”
心中疑惑不得解，两人只好沿着对面的窄道继续向前走，储藏室的出现至少代表她们没有在原地转圈。
四周再次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这次她们没有走多久，便又来到了一个洞穴。
“好臭啊！”雁黎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在面前不停地扇着。两人屏气快步离开了，走了许久，粪便的臭味还始终萦绕在衣角，“出去后我一定要好好洗个澡！”雁黎抬起袖口闻了闻，皱着眉说道。
突然，地面生气似的开始震动，四周的土块不断掉落，灰尘遮蔽了视线，叶繁星一个踉跄，有什么东西撞到她腿上。
“追！”
它似乎是在溜她们，跑跑停停，引着她们在错综复杂的地道里绕来绕去。
总是将她们引入一个拐角，然后在她们快追上时，闪身进入窄道，然后在不远处回头观赏她们撞到墙上的狼狈样，好不得意，如果能看懂它的表情，或者是听懂它的语言，那它一定是在哈哈大笑。
被溜了好几趟，叶繁星忍无可忍，在一个只有一条窄道的拐角处，她抓准时机，提前扔出剑挡住它唯一的去路。
它被猛然出现在眼前的利剑吓得尖叫了一声，直接愣在原地，背靠在墙角，双腿筛糠似的抖动着。
“这么胆小，还敢耍我们。”雁黎喘着粗气挪到它面前，蹲着打量它。
土拨鼠脖子往后缩，整个背部紧紧地贴在墙面上，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牢牢地护在小腹上。
叶繁星双臂交叉在胸前，缓步走近，借着鳞片的光撇了眼它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叹了口气道：“带我们出去，我就放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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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
落日挂在西边，田野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初春的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草原的香气。
雁黎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嘴角，夸张地感慨道：“大雁还是适合待在天空下。”
变回人形的土拨鼠快速地扫了眼盯着自己的人，怯生生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这些洞都是你挖的？”
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坑坑洼洼地布满了洞，黑黢黢的，像是大地张着口在呼救。
“是我们一起挖的。”土拨鼠不敢直视叶繁星审视的目光，低着头解释道：“我们土拨鼠世世代代生活在绿茵原上，虽然已经修得人形，但害怕的时候还是会想要挖洞。几个月前有位大师来绿茵原游历，在这里开了个秘密讲坛。我们最开始只是想找点事情做分散注意力，没想到洞越打越多，最后甚至停不下来……”
说到后面土拨鼠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将头埋在胸口，双手抱住小腹，像是想起了伤心事，片刻后，竟哭了起来。
一旁的雁黎刚从逃出生天的喜悦中分出神来，转头就看见这一幕，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
叶繁星也有些意外，她放缓了语气，柔声问：“那个大师和你们说什么了？”
“他说月神国颁布新法令只是为了让妖族放松警惕，到时候好一网打尽。他还说我们的孩子生不下来，即使生下来了也会被降妖将斩杀，我们甚至都来不及听见孩子的哭声。”
叶繁星：“……”
察觉到叶繁星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土拨鼠放松了警惕，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她的眼泪泄洪的涌出，许多原本探着头围观的土拨鼠们听到伤心事，也纷纷开始哭号起来。
“等等！孕妇情绪激动对孩子不好。”在土拨鼠大军们即将开始大合唱时，叶繁星提高音量及时提醒道。
四周霎时恢复了安静，只剩断断续续的几声哽咽一时收不住。
叶繁星看向盯着自己的土拨鼠们，心一横，将剑放到一旁，躬身朝土拨鼠们郑重地行了个礼后，开口道：“我就是降妖将。”
一石激起千层浪，土拨鼠们惊恐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在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站在叶繁星面前的这位母亲，又一次被吓得呆在原地，夕阳拉出的残影眼前一黑，斜斜地倒在地上。
叶繁星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她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诚恳，“新法令保护的是望月国百姓，各位既是望月国的一员，新法令自会护诸位平安。各位或许有所耳闻，当朝太后是位猫妖，也是圣上的生母。降妖将受皇帝调令，游走于世间是为缉拿恶妖，保望月国太平。”
不大不小的音量，刚好能准确无误地传进每一个躲在洞里的土拨鼠耳朵，而不至于再次吓到它们。
“繁星姐姐说的没错，我是只大雁，当初我在迁徙途中和雁群失散受伤了就是繁星姐姐救的我。”雁黎见叶繁星被误会，焦急地补充道。
叶繁星知道只是嘴上说说很难让人信服，但眼下她别无他法。人妖积怨已深，新法令颁布以来，人妖之间的问题看似已经解决。实际上，许多人仍然歧视妖族，暗地里偷猎、豢养妖奴的事件时有发生。妖族长期遭受人类欺压，化为人形后也要小心隐藏，有些单纯的小妖，因新法令而放松警惕，落入猎妖人的陷阱，最终变成钟鸣鼎食之家里装点门面的皮画或是高门贵妇肩上不落风雪的皮草。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天边落下，视野穷尽处，绿松蓝色的薄纱攀上天幕遮住残留的殷红，轻薄的月亮蝉翼一样挂在空中，几颗星星若隐若现，闪着遥远的光。喧嚣褪去，慌张被新夜抚慰，狂跳不安的心也开始慢慢平息。
远处，一些胆大的土拨鼠从洞口微微冒出头来，有的甚至化为人形，犹豫着望向叶繁星。突然，一声惊呼从前方传来，以声源为中心，土拨鼠们纷纷涌了上去，围成一个圈，圈内，一位母亲双手托着肚子，下半身被羊水浇湿，神色慌张，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叶繁星见状不妙，直起身子大迈步上前，由于躬身太久，一时竟有些踉跄。土拨鼠们见她直直地过来，下意识地让出一条路来，叶繁星快步到女子身边，脱下外衣铺在女子身前微凉的草地上，然后站起来小心地扶她躺下。
雁黎从身后赶来，带着叶繁星的剑。
接着鳞片的光，叶繁星仔细地观察了女子身下的羊水，松了口气，“还好，羊水还算清澈，深呼吸，不要害怕。”
“雁黎，你速去那边的农户家里请他们帮忙，准备好干净的床、剪刀、线、布料还有热水。”
“你们来和我一起，我们把她抬过去，记住千万要小心。”
叶繁星语调平稳，带着令人信服的坚定，虽然是指挥的话语，却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当她明亮的眼睛看向你时，你的心底会升起一股责任感，那是一种很难拒绝的、被需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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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农户家。
“调整好呼吸，和我一起，吸、呼……”叶繁星半蹲在产妇身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并不断指导她如何用力。
躺在床上的人早已满头大汗，面部因剧痛而变得扭曲，床单被她的动作绞着，蜷在身下。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床沿，指甲嵌入床板里，另一只手被叶繁星握着，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了一块浮木。
雁黎站在一旁，大脑一片空白，她紧紧地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不敢有片刻的分神，像是战场上与敌军对峙的冲锋兵，随时等待着将军的指令。
嘶吼声划破长空，扯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门外土拨鼠母亲们不停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尽力安慰着身体里两个不安的心跳。
世界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田野张着嘴，长久地吐息着。
所有人都在焦心地等待着宣判，直到新生儿嘹亮的哭声冲破寂静，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孩子出来了，雁黎，把剪刀递给我。”
雁黎不敢懈怠，连忙将剪刀递了过去，又将线握在手里，时刻准备着。
做好收尾工作，叶繁星把干干净净包在棉布里的孩子送到他母亲怀里后，便和雁黎安静地退到门外。
土拨鼠妈妈们已经离开，月色如雪，流淌在空阔的原野上，幽深的草丛交错着，漾出一片沁人的青草香，屋内传来母子断断续续的笑声，两人在门前的石阶上并排坐着，让夜晚微凉的风敷在脸上。
“繁星姐姐，你说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吗？”雁黎听着母子的笑声，“抱着孩子的时候就可以忘记痛苦，一刻钟之前她还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叶繁星沉默地望着天边融进薄云里的明月。
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更没当过母亲，小时候倒是有个狐妖照顾过她一阵，但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母爱，从她记事起，狐妖就不让她叫她阿娘，在她还未能细细感受和辨别狐妖的爱时，她就死在了猎妖戟下。今夜的经历仿佛是一个开关，打开了叶繁星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些从前未能懂得的感受经过时间的洗礼竟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
许久之后，叶繁星开口道：“我小时候，可能是刚出生，被丢进山上，是一位狐妖救了我。记得有一天我问她，她会不会也抛弃我，她告诉我有的母亲会在孩子出生前就爱他，所以在孩子出生后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最好的都给他，也有的母亲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爱她的孩子，生下他也许只是个意外。很多时候，血缘并不代表爱，心才是。”
叶繁星侧耳听着屋内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轻轻地说：“我想抱着孩子的她，一定有一颗充满爱的心。”
在雁黎眼里，叶繁星就像是披着盔甲的将士，冷静强大，这层盔甲保护她也隐匿她。此刻，雁黎坐在叶繁星身边，借着月色，得以窥见盔甲下早已痊愈的伤疤，那里有嫩肉长出，更柔软也更坚韧。
“繁星姐，我想和你学医，我想像你一样，守护好他们的笑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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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土拨鼠母亲们自发地将地道填了起来，并帮助受害的农民们播种。
叶繁星临走前留给她们足够多的幻形草药丸，方便她们生产，并从她们口中打听到大师在绿茵原的落脚地——思服酒馆。
烟纱雾帐、歌舞悠扬。
“这里真的是酒馆吗？”雁黎拉了拉叶繁星的衣袖，靠近她耳边小声地说：“我怎么感觉更像是青楼。”
话音未落，一位婀娜艳丽的女人便摇着步子迎了上来，“欢迎二位客官，不知二位是想吃饭还是住店呐？”
说着便伸手要抚上叶繁星的脸，“这位小哥长得倒很是俊俏呢。”
“我们住店！”雁黎一步跨到叶繁星身前，叉着腰瞪着被撞开手的女人，一副你敢动他试试的表情。
女人倒也不恼，笑眯眯地朝二人行了个礼后便带他们到二楼的房间安顿下了。临走前，特意叮嘱道：“今夜的歌舞表演，二位客官可莫要错过了，有惊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