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暖暖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朝颜葱白的长指轻轻抚上脖颈处那缕柔软,心中不免有几分动容,她本来便没觉得男人会关注她的伤,娄卿旻突然如此,她还有些不习惯。

    不过她依稀能分辨出是上好的丝制衣品,与麻布粗衣带来的粗糙感天差地别。她就这样抚了半刻才反应过来二人距离之近,不足一尺,思及此她眼睫颤了颤,眸光落在娄卿旻未收回的手上。

    “冒犯了,殿下莫怪。”男人最先回神,收回手后主动解释了句。

    朝颜快速转身拉开二人距离,故作坦然地,扯着红唇狼狈地笑了下,“不怪大人……我自己都快忘了,现今才感觉到是有些疼。”

    其实她说谎了,贼人在那伤口处划了一道又一道,怎会不疼?

    但周围没有医馆,也无人会包扎,她总不能闹着给众人添麻烦,便想着能忍一时是一时,谁知竟会被娄卿旻注意到。

    而娄卿旻方才一心都在那人身上,不曾注意到朝颜脖颈处受伤,如今那红痕上的血已然凝固,看上去触目惊心,知晓女子都很在意自己的美貌,他思虑片刻后不经朝颜允许私自帮她遮挡,一时竟忘记了什么三尺之距。

    娄卿旻垂下眼帘,又一次感叹自己所作所为不合规矩,下决心日后定不能再如此。

    二人又相继无言继续跟上前进的队伍。

    直到众人赶到衙门大牢,娄卿旻立在牢狱门口,才又一次转身对后面的朝颜开口:“公主今日不该参与进来的。”

    明知今日情况不一般,还硬要扮做侍卫来凑热闹,他一路上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她。

    朝颜好似一直如此冲动行事,从来不顾念自己的安危。

    上次有羽堇,这次有姜宣同,下次呢?

    没有人会一直护着她,她迟早要嫁到别国去面对更多豺狼虎豹,届时便不是小打小闹就能解决得了。

    娄卿旻一向知人善用,遇到合心意的也会提点几句。经过此次粗盐之事,他觉得朝颜虽身为女子,但在权益计谋上还颇有造诣,无形中帮了他许多次忙,算是可塑之才。唯一不足的是性情急躁,想一出是一出,或许应该让她多看些书沉下性子,再学些法子保命。

    日后若真的学成了,也算是证明了她所说的女子不仅能在深闺后院中相夫教子,也可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但前路漫漫,自她出宫后便多次卷入是非,也不知这些事于她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每次娄卿旻摆出一种师长的不苟言笑架子说教,朝颜便感觉自己低了他一头,此刻也像个犯了错的孩童,静静杵在远处听着他严肃的训诫,最后小声狡辩了句:“我只是想来监督姜宣同。”

    但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她也确实没想到会被当作人质挟持,但恰好娄卿旻及时赶来,她又躲过了一劫。

    思及此她又打起精神笑着对人说:“不过还是要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日后若有用到朝颜的地方,我定会尽我所能满足大人,还有之前答应您的姬妾也作数。”

    一说到姬妾,娄卿旻的身心便极度不舒服,他故意忽略朝颜的后半句,抬起眼皮认真凝视着她,“救公主乃臣之责,臣想说的是,您有时太过妇人之仁。姜宣同从商有段时日了,自然也算得上半个君子,公主就如此不信任他么?”

    “商人之间亦是要信守承诺,约不可失。”

    “大人不用再说了!”

    “我坦白,我是信他的,我今日跟他一起来便是想替他求情,求大人网开一面。实不相瞒,传信于你们两方这个主意也是我替他出的,我的目的就是想让大人看在姜宣同今日将功赎过的份上,放他一马!”

    朝颜发现撒谎不但堵不住娄卿旻那歹毒的口舌还促使他变本加厉,便一股脑地全部实话实说了,说完便低下头装得像只被烤熟的鱼肉,在案板上一动不动。

    娄卿旻先前也怀疑过姜宣同为何突然开窍。

    今日卯时一刻,他听到司寇大人府上传出的消息说辰时后要在东城抓捕一群私自贩盐的商人,便猜出姜宣同同时约两家一网打尽,但依照他那简单的爱财头脑,这种事他自然想不出来,更何况是主动承担错误,承认自己私下与别国做贩盐的交易。

    那这迷途羔羊如何走出歧路?

    其中定是受人点拨了。

    见朝颜坦白一切,如此落落大方的模样,让娄卿旻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他有几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心直口快,两人就这样静默着,站了许久。

    天空霎时出现一道闷雷,轰隆一声打破二人之间的窘境。

    娄卿旻将所有事连在一起,忽然得出一个结论:“公主为他出主意他竟然深信不疑还照做,看来你二人这几日相处得极好。”

    话风突变,朝颜没想到他从二人关系上入口,愣着点了点头,直言道:“入府那天我便已将我的身份告知与他,看他近日反应,应是信了的。”

    华纪与燕国的同盟之情两国百姓都知晓,姜宣同听完她的话,不论真假都不敢造次,需要打探清楚。

    而娄卿旻则是更加坚定他方才的想法。

    或许是他对她先前不承担责任逃婚一事存了偏见,才会觉得她不顾百姓只顾享乐。但自她来到燕国后先是舍身救下连瑕,而后不计前嫌帮他破案,如今又替姜宣同求情,实在是寻常人做不到的善良与豁达。

    他收回紧盯着朝颜的黑瞳,颇为惭愧地垂首,面上羞愧难当。

    往日种种是他先入为主了,逼她和亲送她回城,实乃君子所不该,他或许该找个时间寻先生谈一谈,他前半生所坚持的忠君爱国的家国道义与朝颜这样不求回报的舍己为人,到底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

    这边的朝颜还在等娄卿旻回话到底能否放姜宣同一马,但男人迟迟不开口,她抬眼看着阴沉可怖的天,预料着会有一场倾盆大雨,她也没再等,抬腿进了大牢。

    事情告一段落,朝颜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与姜宣同好好告别后再动身去内城。

    牢狱之地她从未踏足过,往日也只听闻宫人将其描述得如同阿鼻地狱,如今进来才发现里面昏暗一片不见日光。

    道路两边点着几盏微弱的烛火,勉强能照着长长的走廊,再往里深入便能看见每间牢房被铁锁封得紧紧的,漆黑一片,唯余着那点铁栅栏缝隙透着淡淡的光,地面潮湿黏着鞋履,各种污秽之物的气味掺杂在一起,气氛可怖着实难以用言语去形容。

    朝颜让士兵带着向里间走去,看到在酒肆交易的那几位普桑人分别关在不同的牢狱,各自有独立的一间。

    而姜宣同的牢房在通道的最里边,这间牢狱相对干净些,但男人身上的华服锦衣已经全部扒下换上一身单薄的囚衣,看着面容都憔悴了几分。

    听到声响,姜宣同抬眸看到朝颜便回过神,言语激烈又担忧:“你怎么来这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你脖子上还有伤,快些回去医治!”

    朝颜下意识抚了下脖颈处的丝布,解释着:“伤暂时无碍,我要去内城了,临走时想见你一面,顺便帮你求情看是否能从轻发落。”

    “不用你求情,大丈夫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真让你一个女子帮了我,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姜宣同想起从前见过几个踏足过大牢的女子回去做噩梦,怕朝颜与她们一般被吓到,便不耐烦催促着她:“快些走吧,有些话我不便在这儿说,你临走前去我府上看看是否有我父亲的回信,届时你便知晓一切了。”

    经过这件事姜宣同没有脸面再说自己是她表哥这件事,便想着让她自己找答案。

    而朝颜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回去看信?她毕竟是外人,如何能看他们的家书?

    二人所言不在同一处,自是不理解各自的话。

    朝颜还想开口安慰姜宣同,不料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人已看完,话亦说完了,牢狱之地污秽众多,您该离开了。”

    娄卿旻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突然在身后开口,朝颜毫无准备被这声音吓了一颤。

    看到牢狱中楚楚可怜的姜宣同,朝颜还想一试。而后鼓足勇气一路快走到娄卿旻身前,又道:“大人,姜宣同他知错就改,还帮我们抓住了犯罪之人,大人能不能不罚他?”

    四周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女人带着商量的语气仿佛还回荡在安静的牢狱中,牢房外的小道上只他二人,一前一后面对面站着更像是在对峙,场面略微强硬。

    半晌后,娄卿旻才淡然启唇:“公主,您僭越了。”

    “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只是城主之子,更要认罪伏法。您也知道华纪律法森严,就算是王亲国戚亦不能犯,况且他还有位学识渊博的城主父亲教养长大,整日耳濡目染一定很懂这些道理,包庇他——”

    “就是在挑衅王室的威严!”

    一番话语淋漓尽致,朝颜不知他竟比身为王室公主的自己更在乎王室威严。

    见他面色有些难看,朝颜又打消了心中准备的反驳之语。

    娄卿旻将视线从姜宣同身上转到她身上,话语间又带着几分怒意:“公主若要以公主身份来命令臣,臣无话可说,但也会状告到国君,让更高位之人来治他的罪。若公主以其他身份劝说,那本官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难免不会连同公主一齐告上朝堂,治公主个包庇之罪。”

    话毕,他对朝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如此举动肃敬又疏离,二人之间好不容易并肩作战后有所缓和的关系,仿佛又回到起初互不相让,非要一决高下的对立。

    朝颜知道这位大人真的生气了。

    她又一次见识到了娄卿旻怼死人不偿命的毒舌,几句话中看似尊重地带着“公主”二字,实则话里话外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她根本不知如何反驳他,因为他说的话都言之有理。

    她被娄卿旻那副正容亢色的严肃模样弄得失了面子,继而清醒认识到姜宣同所做之事实为犯法,而后看了眼牢狱中与她一样被说愣了神的姜宣同,轻言轻语地接下娄卿旻的话:“大人所言极是,是我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她身为公主更不能包庇,就算姜宣同将功赎过了,此次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她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转头看向娄卿旻寒冷刺骨、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到嘴的话都收了回去,转而对姜宣同说了句:“你自求多福,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与娄卿旻搭话。

    朝颜顺着来时的路离开,路过关着那位挟持自己的普桑国人十廿的牢狱,偷偷瞥了他一眼,男子愤恨的眼神像把锋利的刀,朝朝颜直直扎过去,她顿时感觉脖子上的伤口又疼起来,飞似得逃出牢狱。

    从阴暗牢狱中出来便看到一片湛蓝晴天,老天变脸的速度跟娄卿旻变脸有得一比,方才那闷雷过后不仅未下雨还成了大晴天,真是变化莫测。

    她向来看得开,不一会儿就把娄卿旻在牢狱中对她那番义正言辞的话语抛之脑后,她笑了笑,抬眸看向街道对面,一位少年闯入眼底。

    是羽堇,正驾着一辆马车在对面静静等她。二人去了最近的医馆将伤口包扎了一下,回到娄卿旻的酒肆接走了槐夏与连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内城。

    *

    牢狱中姜宣同看着朝颜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娄卿旻还站在原地。

    见朝颜为自己求情不成还被娄卿旻威胁了一顿,心里有些愤愤不平,想替她出气:“这位大人好威武,对一个弱女子说话有必要如此不客气,如此咄咄逼人么?让我来猜猜,大人这气血方刚欲求不满的年纪,如今气都撒在女子身上,府上不会空无一人吧?”

    “不过也是了,你这凶如猛虎的姿态,任谁接近都会被你吓跑!也就我们朝颜心地善良才会愿意与你这种人交谈!”

    “真是半点不懂怜香惜玉。”

    他盯着娄卿旻那道青色身影又摇了摇头,也是可惜,此人模样俊美却脾气不好。上天果然是公平的,像他这样待女子温柔体贴的真的不多见。

    在朝为官这几年,娄卿旻早就对一切诋毁之言免疫了,更多时候都是他让别人吃瘪。在他这里,姜宣同言语间的那点讽刺根本掀不起他心中的任何波澜。

    四下无人,娄卿旻的目的达到,转身淡淡睥睨着牢中人,目光平静幽深,“姜宣同,你与盐官王堃合作私自藏盐又贩盐,是否知晓那是要人命的勾当?”

    “知不知晓重要么?该做的已经做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我姜宣同不会做逃兵!”

    姜宣同好像吃软不吃硬,但眼下的娄卿旻没耐心陪他浪费时间。

    他顶着高出姜宣同半个头的身子缓步走上前,俯身站在铁门边,一字一句道:“本官见你有悔过之心,主动功将抵过帮众人抓住了嫌犯,可以不要你的性命,但前提是你要将王堃如何说服你与之联手,与如何认识普桑之人的细节全部交代清楚。”

    “就是我自己想赚钱,我求他办事,与他无关。”

    姜宣同像个花楼嫖香的大爷,说完便大咧咧地找到一片粗糙杂乱的稻草坐了下来,那不管不顾的懒散模样让人看了便想将他暴打一顿。

    娄卿旻自是不信,出言讥讽:“凭你那满是花酒美女的脑子能想出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

    “这位大人你到底是谁?”

    “说话便说话,为何总揭人短处?知不知道这样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娄卿旻冷哼一声,“不舒服?那姜公子更要赶快交代清楚,这样你我二人都能快些结案,本官也能早日离开燕国,回华纪国继续当那位闲散的太子少傅。”

    他也学着朝颜故意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为姜宣同提前挖下名为信任的坑。

    果然这招百试不爽。

    姜宣同一听娄卿旻说出真实身份,瞬间翻了个身弹跳起来,三两步跑到牢门前,身上的锁链被他摩擦地面弄得吱吱作响,在空旷的牢狱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虽然混迹情场多年不理世事,但也知道华纪国那位赫赫有名的太子少傅,忆起方才对他说得那些大不敬的话,宛如被人泼了盆冷水,但假装面不改色问他:“你真是华纪那位?”

    娄卿旻不喜这种嘈杂刺耳之音,弄得头直疼,他微微皱眉抬眸瞥他一眼,神态带着嫌弃。

    许是这不加掩饰的一眼,让姜宣同进一步确认了他的身份,惊讶道:“你竟是娄卿旻!那你此次来燕国便是调查粗盐缺斤短两之事了?我早知道华纪不会善罢甘休,一连着好几个月都少了些量怎么可能不追究,偏偏那王堃骗我说华纪那样物资丰厚的大国不在乎这些。”

    “不过,就算我说出来也于事无补。王堃身后之人来头很大,我就算将他供出来又如何,你们也不能将他处死,或许最后只能来个私藏粗盐从轻处置的罪名。”

    “相比之下,我才算那个无人庇佑的弱小……”

    娄卿旻听出他言外之意,接话:“你只管说你该说的,其他事轮不到你操心。”

    姜宣同头脑思虑不深,想着燕国与华纪本就亲如一家,便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娄卿旻,不一会儿便做了决定,朝娄卿旻招了招手,“那你靠近点儿,我悄悄与你说。”

    ……

    娄卿旻忙完公事已经是夜里,天色转晴,但夜里还透着凉风。

    他披了件裘衣带着暮商乘马车回到酒肆,一进门便见前几日燃着灯的屋子漆黑一片,想起那是朝颜侍女们所居之地,转头问一旁的暮均,“公主的人呢?”

    “已经出发前往内城面见国君了。”

    动作倒是快。

    不过说来也正常,朝颜自逃婚那日起便一心挂念着燕国,在贩盐之事上搁置许久,确实也该去内城了。此次朝颜真的帮了他的大忙,两次羊入虎口以身为饵,自己早已欠她不止一个人情,日后定要一一还她。

    “她的伤……”

    暮均知道他问谁,连忙接话:“属下接到暮商的传信便立刻通知羽堇了,公主回酒肆时,伤口已包扎完好。”

    娄卿旻没什么其他动作,垂眸,长长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抬步上楼回到自己寝室后,思考着大牢里姜宣同所言,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蒙蒙亮娄卿旻还在睡梦中,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出声让人进来。

    暮商推门而入便看到微暗室内一道男人身影半伏在桌案上,还以为娄卿旻余毒又发作了,吓得连忙跑上前将他扶着坐起身,“大人,您可是余毒又发作了?”

    “无事,昨夜太累,没去榻上。”

    听娄卿旻说身体安康,暮商这才放下心来将司寇赵成延一早传来的竹筒信件递与他。

    娄卿旻打开看了几眼,忽然开口:“姜宣同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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