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一场,午时已过,正是骄阳似火时,纵使秋日也有几分闷热。

    娄卿旻拜别国君出了公宫便孤身一人顶着烈日前行,他记忆力比寻常人强百倍,方才入宫被宫人带过路,现下已熟识整个燕国皇城与各个宫门的位置。

    他脚下疾步如飞,中途路过东宫,一直向北走,找到来时宫门,远远地便看到暮商在那里候着。

    正要上马,忽听一阵明亮婉转的女音顺着凉风从身后袭来。

    他转身,见人朝他的方向奔来,杏黄色曲裾长袍贴在身上,不知跑了多久,发钗已半坠到后脑,额上大汗淋漓,几缕青丝凌乱粘在面颊,毫无端庄优雅可言,实在是与她大国公主的身份不匹配。

    他就站在原地微微皱着眉,看朝颜面红耳赤地喘着气,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公主如此着急忙慌是要做什么?”

    朝颜面上挂起一副微笑,本以为眼前人是敌人,不想却与她站在同一处。

    经过方才那处戏她才意识到娄卿旻不似旁人口中说得那样冷漠,那样清高,故而想多与他交谈一番。

    送走国君与王后她也随之离席,本想快些追上娄卿旻,不想半途中迷了路,好在有侍卫巡视发现了她并为之指路,否则今日追不上他还不知何时能再见。

    她刚站好就察觉出娄卿旻语气中的疑问与不满,朝颜愣神几瞬,见人视线全在自己身上,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乱了衣冠。

    见状她连忙抚平衣衫,又理了发丝,站得端庄稳健,叹道:“大人怎么走得如此快,差点没追上您。”

    她直接忽略了自己迷路之事。

    “只是比公主提前离席,不存在快与不快之说。”娄卿旻答道。

    湿润的汗水将朝颜颈上的薄纱印了个透,纱下皮肉若隐若现,白皙娇嫩,唯有一处颜色深红,男子双眸在其上一扫而过,眼神暗了片刻,忽的开口问她:“公主的伤如何了?”

    闻言朝颜抬起眼皮,诧异的眸光落在娄卿旻身上。

    在此之前他一心在公事上,从来不会多过问这些小事,如今突然关注她的伤反倒让她有些不自然了。

    但她还是镇定接话:“入宫后又看了太医,已无大碍,日后或许会留个淡疤,也不劳烦大人记挂,权当我吃一堑长一智了。”

    她说得十分随意,面带着笑,逍遥模样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

    但女为悦己者容,哪儿有女子不爱容颜,愿意自己身上无故留下一道疤呢?

    娄卿旻又一次回想到朝颜那日与姜宣同一齐凑的热闹,如今看来真真是平添了身无妄之灾。

    见娄卿旻没接话,朝颜想到自己追上来的目的,敬小慎微地环顾四周,见除了暮商没有外旁人,故而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大人,今日之前我着实没想到他们会将所有过错全部推到姜宣同一人身上,我们辛辛苦苦查了这么多时日,真的就这样认栽?还有那王堃,明明他的罪状最大,所受惩戒却偏偏不如姜宣同一半多,如此根本难以服众。”

    “罪状已定,别无他法。”娄卿旻言语也有丝无奈,但他又转言:“何况你怎知众人不想趁机落井下石?”

    “公主也见到了方才宴席上国君定罪的场面,满朝上下无一反驳,竟全然由王家把控全局,如此也能看出难以服众此类的话根本不存在,众人巴不得泉城城主就此倒台。”

    “在燕国,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隐患,立在那不动也会让人忌惮,更何况是满城百姓皆称赞的城主大人。”

    娄卿旻说完这些话,垂首默默看了眼前女子一眼,言语疏离:“有些朝堂之间的阴暗事,公主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以免牵扯进去连累自身。”

    听完眼前人一言,朝颜忆起方才王氏一家人在大殿上你来我往的那出戏码才后知后觉顿悟了般,瞪大了双眼,“照大人所言,我们与姜宣同姜城主全然成了国君与王家对弈的局中棋子?”

    从前未与燕融接触过,她也不知道燕融是如此心机深沉的人,往日只听闻他仁政爱民,从来不知他对忠臣会是如此冷漠态度,用完便丢弃。

    而娄卿旻虽入朝为官时间不长,但也接触过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稍微不慎便会丧命。也理解了幼时自己父亲在华纪换了国君之后选择主动请辞,怕的就是如姜贯一般变成弃子。

    他对燕融今日所做之事半点都不诧异。

    见朝颜一脸无措,难以置信,他开导她道:“普天之上,王权之下,谁人不是棋子?”

    纵使你是开国功臣又如何?

    也不过是随拿随取,随用随弃的棋子。

    前朝国君需要你,现任国君不需要你,自然也不会放任泉城那样富饶的地盘掌握在外人手中。

    或许在寻常人眼中泉城无危无害,甚至不起眼。

    但在朝臣与君王面前,泉城是最大的隐患。

    且不说军中大部分士兵家业皆出自那里,若城主有心,使些上不得台面的计谋士兵便只听命于他一人。更何况姜贯是真心待下,将泉城从破败不堪难以温饱慢慢打理成锦绣富足饱食暖衣的繁华之城,就算是养条畜牲也懂知恩图报,更别说活生生的人了。

    若姜贯真有心反,他一声令下,泉城所有人定会弃暗投明,另寻他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年泉城城主携全城壮丁投身前线替国君打打杀杀建立起燕国,后面便也能推翻国君自己上位称王。

    人人都有颗猜忌之心,君王更甚。

    燕融今日之举怕是早前便有所准备,只不过姜宣同突然给了他可乘之机,将所有事提前了,他自是顺势而为。

    娄卿旻不知怎地忽然想到朝颜先前不愿回去和亲的理由是护住燕国,继而开口问她:“公主,臣虽不知你先前所说燕国覆灭之事是何意,但如今燕国朝堂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作何感想?”

    朝颜听出他言外之意,反道:“大人是想问我是否还要救他们?”

    言罢,娄卿旻的眼神暗暗转了一下,情绪隐在眼皮子下,好似承认了他的小心思。

    其实在来此之前他并不认为燕国会覆灭,所以朝颜先前所言在他这里都是无稽之谈,他便始终持着怀疑姿态。但如今燕国国君如此包庇罪人,他便理解了朝颜为何会说燕国覆灭那句话。

    君王冷情任用佞臣,包庇袒护罪人。

    而一心为民的前朝功臣抛下所有才能换取自家儿子一命,如此是非不分颠倒乾坤,实在匪夷所思,令人胆寒。若你提前知晓你所救之人是如此薄情寡义,重利轻贤臣的昏君,救或不救?

    “若我说不救……”

    谁知朝颜话未说完,只见对面立着的娄卿旻眼皮一掀,目光犀利,薄唇勾起一个弧度,与先前那份君子模样完全不一样,活脱脱像个充斥着危险的猛兽,“为何不救?”

    “燕国国君如此做也是因登位不久,手中权势太弱,对王堃背后之人有所忌惮,或许今日之举另有它意呢?”

    朝颜没问他为何替燕融说话,反而抓住重点,“你是说,王堃背后之人王酉铭?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公主眼下要做的不是不救也不是置身事外,而是见机行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朝颜还颇为佩服娄卿旻那缜密的头脑,迫不及待想知道燕国国君今日之举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又想听一听他对阻止燕国覆灭有何高见,“大人,恕我愚钝,要如何见机行事才好……”

    她刚问出口,忽然听到远处几位宫女的大声呼唤,“殿下!公主殿下!”

    朝颜收起求问的态度,转身看了去,见她们急急忙忙朝二人奔来,对她道:“王后召您去少寝宫,说是泉城城主入宫了,要见您一面。”

    炎炎烈日,二人不知不觉已经交谈了许久,见宫女来了娄卿旻也没再接话,眸光深沉地看了朝颜一眼,示意让她先去赴王后的约。

    许是那一眼确确实实让朝颜心安了下来,她当着宫女的面对男人垂首行了一礼,“大人我先告辞了,您路上慢些,改日我再去拜访您。”

    娄卿旻亦是抬手作揖,身后暮商随之一起,道了句“恭送殿下!”

    朝颜随宫女一齐离开,娄卿旻悄然无声地站在原地目送,直至她的背影愈来愈远,他心中跳出一道疑虑,泉城城主与朝颜非亲非故,为何要点名见她?还是他知晓了姜宣同将朝颜掳上府之事?

    “大人,殿下已经走远了,我们何时离宫?”

    身侧暮商见公主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而自家大人还未回神,还盯着公主离开的方向看,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娄卿旻睥睨了他一眼,语气冷如冰:“去司寇大牢,我要见姜宣同。”

    瞧瞧,又气了。

    暮商又一次发觉自家大人一遇上公主便像个活生生的人,有情绪有脾气了。只要与公主有关他便会有别样的情绪,终是男子与女子,如此一来一往,关系迟早会变得不一般。

    不过纵使他心中有无数逾矩的想法也根本不敢道出口,万一大人恼羞成怒迁怒于他,他的生涯也到头了。

    故而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快将娄卿旻的马牵来,二人上了马,离宫远去……

    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时不时传来几声动魄惊心的惨叫。

    喧闹环境中,独留一处静谧之地。

    姜宣同虽是国君下旨要重点关注的要犯,但因着城主父亲的缘故,又加上他中毒无法自理,便被安排在一处相较于其他人更干净的牢房,还配有专人看守并为其熬药解毒。

    娄卿旻从内城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日暮西山,姜宣同喝过解药还在沉睡中,不过他早已不似在自己府上那样不管不顾呼呼大睡了,反而变得警惕起来,是前半辈子都没有过的机敏。

    一听到脚步声靠近他便睁开了眼,对上娄卿旻清明的双瞳,他瞬间清醒过来,“大人,您来了。”

    今日之事姜宣同已然知晓。

    娄卿旻在大殿上所言亦被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流到这人多口杂的牢狱中,姜宣同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不悲悯,反而觉得这才是他的命,如草芥如蝼蚁,随便一脚便能被踩死,他不怪谁,但唯一让他痛苦的便是,自家父亲将自己的城主之印奉到国君面前求国君网开一面的卑微。

    想到那样好的人为了救他却要抛弃所有,他便觉得眼下的自己生不如死。

    “姜宣同,你怕死吗?”

    阴森的牢狱中传入更寒凉的话,姜宣同恍惚觉得自己入了十八层地狱在被阎王爷问话,但眼前男人分明是个活的,他缓过神坐起身子陷入沉思。

    许久后,他才接话:“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纵使死,我也不能连累父亲。”

    也不枉先前众人为他求情,也算没看走眼。

    娄卿旻高大身影挡在姜宣同面前,盯着他受伤的手臂看了一眼,面上有几分释然,道:“你有如此孝顺心性便是好的。”

    “不过你切记,此次是城主大人奉上整座城池、还有公主为你求情,才赎回你半条命,如若不然,以你府上那些贩盐得来的银钱,你早就没命了。还有一句话送给你。”

    “识人不清、遇人不淑统统不会有好下场,望你日后能长个记性。”

    姜宣同懊恼地垂下了头。

    时至今日他才真正认识到,利益面前无真情。

    更何况他与王堃本就不熟,前两年还是王堃主动赠予他一枚罕见的玉璧,他才逐渐与之互相送礼走动起来的。不然他们一个所居东城一个在西城,八竿子打不着边怎么会一齐行敛财之事。

    错了便错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姜宣同不想再思考王堃一家人,反而想到那日朝颜的伤,也不知她是否与父亲相认了,不然怎还未来牢狱中看他。想到娄卿旻与她好似有些关系,便问他:“大人可知朝颜现在何处?我想见她一面!”

    “你不好好养伤,见她作甚?”

    见姜宣同被自己一句话唬住,娄卿旻忆起二人先前假拜堂成亲一事,面上染了几分薄怒,语气明显不悦:“本官奉劝你收起那些小心思,公主的名讳不可随意亵渎,她也不是你一个罪人能肖想的。”

    牢狱中蓦地一片清静,姜宣同笑出声:“大人您想到哪儿去了?我何曾说过肖想她?”

    “朝颜的母亲,也就是华纪国的先王后,乃是我的亲姑母。大人,您知晓亲姑母吗?我二人是实打实的堂兄妹!我承认先前确实是我色迷心窍与她假成亲,但我对天发誓,我从未对她做过任何男女间的亲密举动,在这件事上我并未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至于我今日说想见她一面一是要感谢她救我一命,二是告诉她我们之间的关系。”

    话说完姜宣同忽然反应过来,眼神直勾勾望向娄卿旻,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大人你为何如此关心我对她是什么心思?”

    “怕不是您对朝颜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吧?”

    毕竟有句话说,心什么样,看人便什么样,娄卿旻如此替朝颜的清誉着想,难道不是过于关心朝颜?难道不是倾慕朝颜?

    朝颜如此美貌过人,又聪明机智,还将他耍得团团转,任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侧目吧?若非知晓她是他表妹,他定是要将这样为数不多的美人娶回府好好宠着的。

    闻言娄卿旻剑眉紧蹙,生怕被人污蔑似得,拂袖侧过身子不看姜宣同,冷漠道:“简直胡言乱语!”

    姜宣同见娄卿旻反应实在异常,很像他年轻时被戳破心事还不承认的恼羞成怒。姜宣同便觉得自己在男女之事上压娄卿旻一头,偏偏不想如他的意,非要点明:“如何?被我说中了?”

    而后又将自己当成朝颜的长辈,盯着男人左看右看,摇了摇头,“不过我不允,坚决不允!你脾气如此难以捉摸,朝颜嫁给你定免不了受气,我不准许。”

    “姜宣同!”娄卿旻十分严肃地唤他。

    “君子应慎言。公主是待嫁之身,你不要胡乱将我二人攀扯到一起,若传出去有损王室颜面。”他义正言辞地说完,面色涨红许多,表情极其认真。

    姜宣同下意识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君子,我是病子,不过大人您还真是个死板的君子。”

    他在娄卿旻看不到的背面默默瞥了他一眼,眼神带着不理解与不屑。

    姜宣同自幼时起便接触过许多无法道出口的王廷秘事,对世家早已不似从前阿谀奉承的模样,或许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知怎地,与娄卿旻说完这几句便感觉伤口处隐隐作痛,而后他自发躺下,还是忍不住嘲笑眼前人:“大人,恕我多嘴,王室颜面与大人您有何干系?怕是身为公主的朝颜都没您这样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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