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位谋其政,处其事忘其身。

    不得不说娄卿旻可谓真正做到了恪尽职守,远门在外还依旧煞费苦心地替王室着想。

    但姜宣同性急,独身一人惯了,前半生所接触过的人,唯有君王与他的子嗣身边人才会格外在乎什么王室颜面,据他所见像娄卿旻这样的外臣,都是装装表面功夫而已。

    唯独眼前人一本正经地在乎王室荣辱,与旁人的惺惺作态对比格外不同,显得愚忠。

    曾几何时听闻娄卿旻带着仅有不多的士兵声东击西,巧胜山匪,那时的他还未加冠,便已经名扬诸国。

    而后又听闻他在经商方面颇有造诣,后来更是提出制盐、设立盐官、控制各国盐量来拿捏诸国,他便更佩服此人,总想着自己若有他一半聪明头脑,定能替父亲掌管家业,奈何自己做事总三分热度,贪财好色还轻易听信小人之言,如今还吃了大亏。

    今时今日真见到传言中的人,才知人与人终是不同,天差地别,思想更是不一。

    但他还是不想娄卿旻这样的能人异士被道德律法所束缚,于是他又劝解道:“大人,在我看来王室颜面是王室该考虑的,与旁人没多大关系,您真的不必太过介怀,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若事事被规矩束缚,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此言差矣。”娄卿旻摇头接话。

    “为臣本应尽忠报国事事为王上考虑,为民更当遵纪守法做好自己该做的,至于乐趣,不过是世人被种种欲望裹挟而蒙蔽了双眼的借口罢了,譬如你,若是不贪财不沉迷美色,哪里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自记事起父亲便时常教导他不要过分贪恋人世间任何一种东西,权、财、色亦或是口腹之欲,都应做到敬而远之,否则便会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幼时的惨痛记忆他一直铭记在心,半点不敢忘怀,时刻提醒自己取之有度用之有节,不肯多留半点财权。

    就连他那偌大的府邸也只有寥寥五个内侍,只是因为要上战场,才会在身边多培养了一批亲卫,为国效力。

    见娄卿旻又出言反驳,姜宣同只笑笑不语,对他所言半点不意外。

    人各有志,他若真被自己劝动了,姜宣同还觉得这人不过如此。

    二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待了半刻,娄卿旻又对姜宣同道了句自求多福便转身离开了牢房,话已送达,他也不想在此争辩什么乐趣规矩,要回去做些正事了。

    路过关押十廿的牢狱,二人对视了一眼。经过几日的严刑拷打男人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半点好肉,偏偏嘴硬至此,半个字都不透露,只说是普桑派来买盐的。但娄卿旻知晓,他那身穿着打扮与精致的毒匕首早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奈何燕国众人对北狄穿着用度丝毫不了解,便以为他背后是普桑世家在谋划,想从他口中撬出些有用的证据与普桑对峙,换些利益。不过一直没有进展,他便只能来硬的,将人打个半死再治好,治好又继续拷打。

    娄卿旻不会可怜他,只觉得这是他该承受的。自己与燕国非亲非故,又因燕国国君包庇小人之事,他便也没心思道破十廿是北狄人的身份。

    他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他站在十廿大牢门前思索许久,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酒肆。

    到酒肆后他将琐事放到一旁,猛然想起牢狱中姜宣同所言,居然也开始思虑自己是否对朝颜存了越界的心思,他虽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却也不是个傻的。

    但回忆起二人之间的言行举止,除了那日自作主张帮她挡住伤痕以外,他可是从未有过逾越。

    倾慕与欣赏他还是懂得的,他对朝颜如此关注全然是为了旁人。

    朝饶失踪,不论他身为臣子还是太子挚友,他都需护着朝颜不受伤害,莫要说她的和亲之事与华纪日后的兴盛息息相关。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亦明白他所做之事全是为了还兄妹二人幼时的救命之恩,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又或者说,他身为臣子,岂能肖想公主?

    不过姜宣同今日所言倒是给了他警醒,日后要与公主保持好一定的距离,免得再落人口舌。

    *

    翌日一早,朝颜用过膳便半躺在公宫寝殿内的漆木小榻上,忽然回忆起昨日被宫女带到少寝宫她与舅父相认的情形,便觉得眼眶红红鼻头酸涩。

    她这个被众人众人冷眼相待、嗤之以鼻了许多年的杀母凶手又多了两位亲人,舅父与表哥。

    回首前半生,自出生便丧母,她从小到大的记忆中除了冷漠的父王,视她如猛虎的继母,爱挑衅的庶妹,心中便只有一个宠她爱她护她的兄长,始终没有旁人的位置。

    兄长前段时日失了联系,她又想到年少时待她不错的堂姐,才来到燕国。

    如今忽然告诉她,除了这两位亲近之人她还有别的亲人,就仿佛是在沙漠中挣扎许久的将死之人终于又找到一丝水源,解了渴救了命,又可以重拾信心继续前行了。

    但前世的惨痛结局告诉她,任何人都不能深入交往,就算是日日同塌而眠的枕边人亦会为了权利反目成仇。她也不敢对除去朝饶朝弦以外的任何人再付出真情了。

    但她又心知肚明,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止不住的,或许她也可以试着依靠这个亲人。

    昨日朝弦拉着她的手坐在少寝宫一架较低的漆木蟠龙纹帐榻上,等人宣姜贯进殿。

    男子人已中年,往日落下旧疾,如今走路腿脚也不似年轻时灵活,慢慢移到二人面前,行礼道了一声“拜见王后!”

    “大人快起来吧,不必多礼。”朝弦指了指一旁的软垫道:“大人腿脚不便快坐下说话。”

    姜贯已经年岁不小了,经历了姜宣同之事,一夜之间乌发中又增添了无数白发,他连夜赶路马不停歇地来到内城,面容早已憔悴得不像话,他慢慢坐在垫上,盯着王后身侧的窈窕女子看了许久。

    那双状似桃花的盈盈眼眸闪烁着的光亮是那样好看,微微勾唇一笑,齐整的皓齿露出,从内而外散发的自信不怯场,给他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似有姜妤泉未嫁人时的灵动气息。

    见此他一下子便确认王后身边的少女确实是自家亲妹所生,他看向王后,见王后也在一旁附和着点头,更加验证了朝颜的身份。

    姜贯想到旧人旧事心里十分惭愧,眼眶渐渐湿润,怕吓到朝颜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公主的模样简直与你的母亲如出一辙。”

    话毕他便撑着不利索的腿脚起身,想对朝颜行大礼。

    二人不相熟,朝颜除了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正懵懂着,见人突然对她行礼便慌了神,连忙跑下去将人搀扶起来,言语间尽是无可奈何,主动唤了他一句:“舅父。”

    “今日来此为的是你我二人私下相认之事,又不是朝见王上,为何行如此大礼?属实是折煞朝颜这个小辈了。”

    姜贯见她所言中全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疏离,愧疚感更上一层,满面愁容,“好孩子,自你生下来到现在我只见过你一面,实在是我的罪过,我向你道歉。”说着还要跪下行礼。

    朝颜紧紧拉住人的衣袖,眼中有几分不明所以,“为何要道歉?”

    燕国与华纪距离甚远,只见过一面也不是他的错,他不应与她道歉,更或者说,道歉多此一举。

    “当年你母亲因生你难产而亡,舅父那时痛心疾首还怪过你,是舅父错了。你那时不过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娃,如何能背负起那样大的一条人命呢?”

    说着姜贯又狠狠捶打了自己那病腿几下,“全怪我,让你平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早知今日我那时应拼了这条命带你回泉城,便也不会轮到你去和亲了。那普桑千里迢迢的,你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免不了受苦。我实在没脸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她那样的脾性知晓种种,定不会饶恕我。”

    一番解释的话语让朝颜明白许多事,知晓眼前人如旁人一般将母亲之死推倒她身上,她又一次心死了,但失望又能如何,伤痛已然存在,都于事无补了。

    她自能撑着头皮,故作淡然地接话:“没什么的,反正在华纪十多年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被人在私下称为杀人凶手,习惯被君王嫌弃丧门星,亦是习惯了对母亲的愧疚。

    起初还会想为何她什么都没做便被如此人如此诟病,久而久之便习惯成自然了。身为孩童害母亲死亡,身为女子却无嗣,貌似自她生下来那刻一些事便已经注定好了。

    注定要接受众人的流言蜚语,一辈子逃不开。她获得了寻常百姓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却也平添了些寻常人不应该受的委屈,有得必有失,她怪不得谁。

    姜贯听出朝颜在假装不在意,实则内心已经千疮百孔。

    他缓慢抬起手掌抚上朝颜的发髻,像在触摸珍宝一般,动作极其轻柔,“孩子,你受苦了,舅父真的对不住你。”

    他甚至在想,若可以,他应把朝颜带走藏起来,不让她去跳普桑那个龙潭虎穴。

    “舅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既往不咎,那些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此刻我更想说的是,比起内疚而可怜我,我宁愿你对我一视同仁,把我当作一个还需成长历练的小辈,过往那些磨难,权当是上天历练我的,我能平平安安渡过便足矣。”

    “你也不必再担心。”

    听完这些话后,姜贯看着朝颜的眼睛更加心疼,心上也如同被刀剜开一个口子,隐隐作痛,“想不到我到了这个年岁,竟不如一个小女娃看得豁达。”

    他也深知,不经历风雨苦难又怎会看得如此开?朝颜定是受了许多苦,他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更想对朝颜弥补。

    二人初次见面,定要培养培养感情,朝弦见此情此景,独自退了出去将地方留给他二人。

    见王后出了门,朝颜扶着人坐回席上,忽然转了话语,“舅父,我有一言想问。”

    “好孩子,你说便行。”

    朝颜压低声音,神情认真地看他,“姜家之事你真的决定好了?城主之印就这样交给国君,你不怕日后会后悔?”

    “不悔。”

    “保住我儿一命便是好的,我无心在朝堂跟其余人争,还不如早些将那块烫手的山芋送回国君手上。”

    姜贯还以为朝颜是害怕自己没了权利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连忙安慰她:“孩子,你听舅父说,你信我,如今我虽成了一介草民,但我也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你,舅父实话告知你,舅父不是傻子,舅父还有留有后招,若你实在不愿和亲,我可以帮你逃跑,届时我们一家人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盘躲起来,舅父再替你寻一门好亲事,我们远离朝堂纷争远离宫廷,定让你能幸福安稳得过完后半辈子。”

    姜贯所言虽让朝颜动容,但她脑子是清醒的。

    她笑着道:“我自然信舅父能豁出去保护我,但我也明白既身为公主就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华纪如此泱泱大国,我若真逃了,不论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住,与其整日东奔西走,还不如放手一搏。”

    “何况,舅父又怎知我嫁到普桑便一定会受难呢?”朝颜历经多日已经决定不逃了,待解决燕国之患便去普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信自己半点改不了自己的结局。

    姜贯见朝颜如此识大局,心中的小九九也逐渐消散了。他尊重朝颜的选择,也愿意当她背后的靠山。

    后来二人分别时刻相约翌日一齐去牢狱中见姜宣同,姜贯便去面见了国君燕融。

    他抵达朝宫时燕融坐在金银漆案前好半晌了,听到内侍禀报便宣姜贯进殿了,看到姜贯的身影随即将手中臣子们上奏的文书放到一旁,淡然开口:“姜卿,孤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从轻处置了姜公子,你今日特意来见孤,可是有什么事?”

    姜贯拱手作揖,面色为难:“臣确实有一事,想最后再求国君。”

    燕融挑眉,“何事?说来听听。”

    “臣想向国君举荐一位有才能之人,望国君看在臣从前为国效力的份上,试上一试。”

    “可是你什么远方表亲来此投奔你了?”

    毕竟他可从未听说姜贯手下有何可用之才。

    但见姜贯摇头否定,“他与臣是旧识,是臣在偶然一次出城巡防时相识的,臣见他孤苦无仃便将他留在府邸数年,这段时日臣病卧在榻,也是他将臣的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臣的儿子犯了罪,臣要离开,左思右想也不能拖累一个外人。”

    姜贯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些年不干预朝政也不做坏事,燕融都看在眼里,燕融觉得此事事小,莫大的王宫多一个人也无妨,便答应了,“孤会给他个机会,但留不留得住便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谢国君!”

    燕融忽然让四下宫人都退了出去,独留他二人在殿内。

    他从案前起身,一步步下高台走到姜贯身前,俯身在他耳旁言语极轻:“姜卿,此次放你一马,你可要带姜宣同走得远些,最好逃到一个旁人找不到的地盘。”

    姜贯微微弯曲的身子突然停顿了下,眼皮一掀,便又听他道:“孤能放你一马,不代表所有人都会放你一马。”

    姜贯有功劳亦有苦劳,但放任他掌握泉城城主的大权,众人都有偏见。若杀他,燕融不舍,也不愿背上骂名,所以,便只能逼他主动交权。不过在一些人眼中,纵使他什么都没了也是个隐患,所以他确实应该隐居,逃得远些,逃到天涯海角。

    大殿之上空荡荡,许久才传来别有深意的一声拜别:

    “草民懂了,待那逆子受过处罚,草民便离开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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