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王酉铭私自监视华纪使臣后,王堃的眼中不止震惊,随之蒙上几分恐惧,他颤巍巍地抬头,问:“伯舅,您到底在计划什么,能与孩儿透露几分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害怕。

    然而王酉铭根本不与他解释。

    时至今日,经过粗盐之事,王酉铭对这个外甥的种种表现很不满。

    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一向繁荣的王家如今只剩下王堃这一个男丁,其余皆是女子,整个家族竭尽全力全然扶持他一人,奈何此人却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

    但眼下明显不是与他摊牌的时候,王酉铭便没宣之于口,而是用手指着他,催促着:“此事你不必知晓,快些滚回府上,日后别再来我这儿,若坏了我的大事唯你是问!”

    王堃见王酉铭脸色越来越黑,也不敢多留,低头应声道了个“是”,便飞速离开了。

    送走王堃,王酉铭拿着那截龙骨交到暗卫手上,叮嘱暗卫:“你去司寇牢狱,将此物送到十廿手上,让他再坚持些时日,告知他本官不会让他真死在燕国。”

    暗卫接下命令便去做事了。

    福祸相依,虽不知是何人将这龙骨送到他手上的,本是为害他而来,但既然东西到他手上了,他便会尽其所能利用好一切。

    或许可以将此物当成一个信物,让祸变为福,让利刃变成盾牌,来换取十廿的信任。

    想到这儿,王酉铭忽然激动地大笑起来。

    果然,天都站在他这边!

    ……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便到了金乌坠地之时。

    娄卿旻正在自己的寝殿为他前几日作的图添置细节。

    已经在燕国宫内待了许多时日,他大概都摸清了各个宫所处方位,也晓得其中住了哪几位贵人。甚至都标清了几十位朝官的居所与当值之地。

    他收到暮均禀报的消息说白日里王堃疯疯癫癫跑到右师府上闹了一场,被右师大人指着鼻子狠狠训斥了一顿,本以为王堃能连累王酉铭自乱阵脚,奈何王酉铭警惕性很高,竟丝毫不乱,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得,把人赶走了。

    说完所有事暮均便站在案前沉默着等人搭话,一旁紧挨着他的是刚为娄卿旻添上茶水的暮商。

    茶香泗溢,冒着丝丝热气,诱人品茗。

    娄卿旻沉默着听完,缓缓放下笔墨后,端起手边的茶尝了一口道:“早料到这位右师大人的头脑与常人不同,他不上钩实属正常。”

    不论如何,能掌管一国的财务大权及国库钥匙的大人,怎会与那毛手毛脚的废物反应一般?

    此次行动不全然是为了借刀杀人,更重要的是诱他们行动。

    粗盐之事已经过去月余,大牢里那个已经半死不活了,按照娄卿旻对北狄人的了解,若十廿背后真的有人,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寻。

    而王酉铭或许事到如今还觉得十廿是普桑人,自觉隐瞒了消息就无人知晓了,殊不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北狄人可比普桑人更野蛮也更记仇。

    此次无功而返,暮均有些失落。

    本是奉命吓唬王家人,让他们互相推卸责任狗咬狗,不想却未起到任何作用。他有些无助地看了自家大人一眼,问了句:“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做?”

    娄卿旻静静冥想了许久,想到前几日仲清所言忽然有些大悟,语气尤其认真:“或许真应该听先生的,多寻一个人便多一个帮手。”

    毕竟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能移万座山。

    或许他该向朝颜与先生学习,在众人危难时能帮则帮,这样便能多结交个朋友,待日后生难时相互扶持,不至于孤者难行。

    一旁的暮商暮均二人听娄卿旻忽然改了以往独身行事的心性,相视一眼,心道真是难得。

    娄卿旻放下茶杯后撩着衣袍站起身,走向窗前看向外面逐渐暗下来的日光,想起初进燕国皇宫的那日在宴席上见过的那几位大人,他眼中露出一抹锐利,像只苏醒的狮子般,带着掌控全局的威信。

    “暮均,你在燕国待了这么久,可了解左师大人与大司马各自的为人?”

    暮均思索片刻答道:“回答人的话,属下知晓的是,不论百姓口中或是文武百官嘴里时常流传着几句话。”

    娄卿旻哦了一声,视线转过来,道:“什么话?”

    “泉城的姜大人极好是大善人,而内城的周大人是顶天的大好人。至于大司马,属下了解不多,军营战士们将其称为以一挡百的煞神,从不与任何人交好,不论风雨,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军营操练士兵。”

    话毕,娄卿旻看向暮均的眼神又暗了几分。

    看来大司马可以暂时不考虑,那左师周鉴与右师同为文官互相对立又互相配合,倒可以借机一用。

    他快步走回案边打开自己方才画的燕国皇城图,盯着左师府与泉城两个地盘看了许久,口中重复念着“好人、善人”这两个词,而后薄唇扬起一个弧度,转身看向暮均,“依你之见,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暮均似是没想到娄卿旻会问他,沉默着想了几瞬才答:“属下孤陋寡闻,只知晓不做坏事的、一心向善的便是好人。”

    这个回答有些浮于表面,娄卿旻不是十分满意,但他没反驳,而是继续问:“那在你眼中,贩卖私盐盈利的姜宣同又是何种人?”

    暮均半信半疑回答着:“恶人?”

    他话语中是明显的不确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姜宣同不是十分的恶人,便又补充道:“属下觉得还是不能一概而论,毕竟他也没害过人,敛财也不是从百姓身上抢来的,应是好人与恶人中间的?半好不坏?”

    太阳快要散去,屋内逐渐暗下来,娄卿旻转身点了烛火,坐回案前。

    其实每个人对同一件事都会有不同见解,因着看法不同得出的结论亦不同,想起燕国这几个人,又道:“如你所言,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善或是恶都不能混为一谈。”

    “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娄卿旻没明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做了个决定,“既然都说周大人是好人,且与姜城主在百姓中的名望类似,那改日我们便去拜访一下这位‘大好人’。”

    上次在宴席上与之交谈过,那人外表看上去慈善和蔼,有些独善其身。但娄卿旻知晓,若他真的身上只有善而没半分心机是坐不到他如今的位置上的。

    身为朝臣必须学会藏拙,亦是要装作什么都不在意,如若不然,被人轻而易举抓到把柄算计进去便因小失大了。

    “据说这位周大人整日除了上朝便是回府,先前偶尔救济难民,貌似与您一样,经常称病避门不见,从来不主动关注旁人闲事,但若有人向他求助,他也会视情况而鼎力相助。”

    暮均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出。

    一旁的暮商笑着调侃:“闭门不见客这点,倒是与咱们家大人的性子有些类似。”

    其实说来性格相像更方便与之交好。

    思及此娄卿旻一本正经地吩咐道:“你们准备准备,明日祭祀完后我要去趟左师府。”

    “是。”

    *

    翌日乃十月十五,下元日,是寻常人祭祀先祖与逝人的日子。娄卿旻一早便起身,到外城购了许多新鲜花束,香烛、酒水与饭菜更是必不可少。

    几人准备好一切便乘车去了燕国外城山丘上的一座小寺庙。

    清静圣地容不得杂物,在这之前三人已经沐浴更衣焚香整整三次,洗净了身上尘渍才来。

    几人寻了一处静谧之地,刚摆好贡品与牌位,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几人应声回头看,娄卿旻最先开口招呼,“先生,您来了。”

    仲清嗯了一声,便自发接过娄卿旻手中举着的几根香,走向牌位前弯腰垂头恭恭敬敬拜了几下又起身。他倒是未曾想到娄卿旻会将二人的牌位一直带在身上,怕不是睹物思人?

    而娄卿旻之所以有这个习惯,也是因为他时常与太子上战场,带着灵牌一来是怕某一日丧身沙场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二来便是方便每年祭祀,毕竟他时常奔波,根本没有几次去父母坟上祭拜的机会。

    仲清忽然立在娄卿旻身侧,从宽大袖口中掏出一片布帛递到他手上,“这是我为娄太傅编写的祭文,其上记录了他生前与我二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你有空闲时间念与他听再将其烧掉,若他在九泉之下回忆起从前往事也会开心些。”

    娄卿旻看着布帛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想来是编写了许久才完成的,此等东西劳心劳力,若非交情至深不可能会写。

    本以为父母只他一人还记着,不想还有先生这般善心的人与他一同记挂着父母,如此便更加证明他们也曾真实存在过,不是他一人的空头幻想。

    想到这儿他心中百感交集,双眸逐渐红了,泛起淡淡血丝,他不发一言只是万分感激地凝视着仲清,眼角湿漉,是平日不曾有过的失控。

    见状,仲清连忙安抚着拍了他的肩膀,二人转正身子一齐望向桌案。

    案上纯白香烛燃了半根,桌面也敬献着多样供品,都是娄卿旻花重金筹备的,而这些金银也是他每月俸禄积攒起来的。

    每次他行功论赏都会得一笔赏金,那些便由暮商全部散播给城中的老弱妇孺,救济百姓。

    除此之外,他府上还有些粮食,若他真遇险,也足够养活数百个亲卫。

    他二人各自凝神盯着牌位看了许久,又稳稳行了三鞠躬礼,烧了些纸钱,娄卿旻逐字逐句念完祭文,捏着其中一角放在火上烘烤,待其燃烧干净才拜别,小心翼翼收了牌位。

    过了几日的阴冷日子,今日骄阳十分舒适,二人想着散散心,便相伴步行,不紧不慢地下山,两刻钟后便到了山脚,踏入外城的街里。

    刚踏入主街道,娄卿旻便望到一处楼台。

    其上热热闹闹人山人海,是来自各地的商人游士。

    他早几日便听说外城近日新建造了一家酒肆,生意还算不错,想必就是眼前热络的楼台。

    据暮均调查后发现是朝颜特意安排手下人经营的,酒肆明面的东家还是个女子,听人描述女子的貌美长相后,娄卿旻一猜便知是自己从燕晤手中救下的那名唤作连瑕的女子。

    据说她与酒肆可谓出尽风头,坊间也是各种传言。

    起初这家酒肆刚建好时,一些男人听到是女子做东家很是不屑,觉得女子怎么配掌握地契当东家。

    但偏偏连瑕用自己的身体力行狠狠地打了众人一耳光,极其响亮。她虽是女子,但比诸多男子还要刻苦。她不止当掌柜的管理账本,更有许多菜品都是她一一亲自研制出来的,口味一绝,燕国上下仅此一家。

    但有些事做得再好,还是会引发一些人的不满。

    许多流言蜚语中伤人。

    其中有认识连瑕的男子,见人突然从一个万人嫌弃的落魄人妇变成如今夺人眼目的自强女掌柜,纷纷对其身后之人好奇,很是妒忌,觉得这样一座好酒肆应当让给男子来管辖,落在女子手上实在浪费。

    他们胡乱猜测,还往她身上泼脏水。

    有说连瑕出卖身体,他背后的男人施舍给她了金银财宝她才得以建起整座酒肆的。

    也有人说是神秘女仙神显灵了,天上掉馅饼砸到连瑕了促使她翻身的。更有说是连瑕把她婆家害得家破人亡后,才得到这个机会的。

    人言可畏,好似一根根毒刺,扎在人心上让人锥心刺骨得疼。

    好在连瑕选择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这些污言秽语,若不然早就撑不下去了。

    众人都关注在连瑕凭什么当掌柜的事情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发自肺腑地认为,连瑕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机会,也全然是因为她有这个本事。

    众人只觉得若这个馅饼落到自己头上,能做得比她更好。

    殊不知这个想法才是大错特错。

    娄卿旻不理会众人如何猜测,因为他一早便猜到此事是出自朝颜的手笔,心中忽然也开始佩服朝颜动作如此之快,前段时日连瑕还在宫内当侍女被人打骂,如今不到一月,此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燕国第一位女掌柜,将酒肆打理地井井有条,生意还出奇得好。

    说出去任谁都会嫉妒。

    也有传言说酒肆生意越做越好的缘由之一是因为人们好奇,想来看女子怎么当掌柜,等着看她笑话,谁知来了以后,品尝完菜肴才发现,连瑕确实烧了一手绝味,一下吸引了许多回头客。

    这第二个原因便是,这二楼客舍专门为每个入店休憩的客人都提供了熏香,治失眠头痛,有助身体健康。

    但不论是哪个,都足以证明,女子也可以管事,女子不止相夫教子这一条活路。

    娄卿旻忆起初见连瑕时,她兢兢业业为婆家做事却换来一个被发卖的悲惨结局,如今逃离深渊做出一番天地后才发现,是否能繁衍子嗣不是判定一个女子能不能过得好的缘由。

    难道真是他错了?

    难道真如朝颜所言?

    相夫教子与否应当由女子自己选择,而不该强加到她们身上?

    如此看来,那无嗣便是不孝的话,是众人对女子强上的枷锁。

    也难怪朝颜从前听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生气,或许,如今的天下真的对女子不太公平。

    娄卿旻正思索着,店内小二规规矩矩地引他们几人落座。

    坐下后,他又心不在焉地想了许久才回过神,见一旁的暮商替他点过菜之后便站到一旁。他忆起什么,蓦地起身朝仲清一拜,郑重其事地道:“多谢先生今日与我一同祭祀。”

    仲清连忙摆手示意他快坐下,“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言谢,从前娄太傅在世时待我不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娄卿旻心中明白,这世间哪有什么应该做的,就算是父母对孩子也不存在什么该不该,更莫要说这非亲非故的关系。仲清既然主动做了便是证明心中记挂着他们,有他们的位置,所以他应当感谢仲清的心意。

    谈话间,小二已经上了几盘菜肴。

    “许久不见,你还是如从前一般,老三样?”

    仲清盯着木桌上的几盘吃食,看着面前这几道菜与他从前所食一般无二,仲清十分诧异,难以置信。

    依旧是两块黄米饼,一碗豆饭藿羹,一盘蒜拌苦菜,就连出门应酬参加宴席都是以茶代酒。仲清很是不解,哪有人常年如一日,一直这样?

    这边的娄卿旻淡淡点了点头,承认了。

    “你未免太过苛责自己了。”

    暮商与暮均在一旁听着二人搭话,心中都佩服自家大人,四季年年,日复一日,自家大人的膳食都不曾变过,不知不觉中,他貌似比从郡防中毒回来后养伤的那几日又瘦弱不少。

    娄卿旻的膳食端上桌案后,仲清看着这几样素食直皱眉,对他此举措有些无奈,“你还真是,无欲无求,长此以往不食半点荤腥,身体怎么受得了?更莫要说你日日忙东忙西,奔波劳苦,这哪里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已经习惯便不能更改了。学生始终将父亲教导我的东西铭记于心,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这食欲日日都会享用,更是不能太随意太放纵。”

    仲清还想劝他,但见人一副凛然模样,到嘴边的话忽然又改了:“罢了,我知道即使劝你你一时半刻也改变不了。”

    他倒是忘了,娄太傅什么都好,不论身为夫君或是朝臣,对妻子宠爱有加,对君王孝忠诚信,唯独在为人父上太过严格,过于苛责,导致娄卿旻养成如今的冷淡脾性与这非常人能忍受的习惯。

    娄卿旻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任何看法,他也不会改。

    想到前段时日在宫里撞破那场关于连瑕的闹剧,他忽然问:“先生,您在燕国多年,可识得燕晤?”

    “那不是国君胞弟的名讳么?”

    见娄卿旻点了点头,仲清如实答道:“不相识,但听过。”

    “学生有次碰见他,见他对一些学识颇有自己的见解,学生与他说有自己的先生,他便提出也想拜先生为师的话,说是想向您请教疑难,听您授业。”

    仲清有些惊诧,疑惑抬眼,十分认真看着娄卿旻,“竟有此事?”

    他多年来只有娄卿旻一个学生,还是因与娄太傅相识,如今忽然有人说想拜他为师,那样一想,还真有几分不知所措。

    而后听娄卿旻又道:“若您也有教学弟子的意愿,学生改日便约他前来与您一见。”

    仲清摸着下颌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了个“可!”

    ……

    朝颜在宫内闷了许多时日才将病养好,这边刚能见风便带着槐夏出宫看望连瑕。

    酒肆在她的经营越来越好,朝颜也真心为她高兴。酒肆人愈发多,朝颜便不多叨扰,刚准备离开一下楼便看到角落中坐着一熟人,向门口看去,又注意到那里还板正地站着两个守门的。

    见此场面朝颜掩面一笑,甚觉滑稽。

    放眼望去,那男子连坐姿与用膳姿势都那样端正严肃,本是该放松的时刻还这样紧绷,也真是个神人。

    不过令朝颜好奇的是,从来独身的娄卿旻此刻身侧居然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二人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各自用膳,一看便知是在坚守食不言寝不语的“体统”。

    自那日娄卿旻将连瑕救下送到她宫里,二人便没再见过。

    朝颜还想当面谢谢他,慢慢下楼后朝他们走去,她站在娄卿旻身后,最先张嘴打了招呼:“少傅大人,竟在此处碰到您了,实在是巧,不知这位是?”

    如丝般柔滑的嗓音带着属于女子的甜美传入耳中,娄卿旻听到这熟悉声音后身子顿了一顿,认出声音的主人,转过头便看到头戴帷帽,身披裘衣的朝颜。

    他隔着面纱匆匆看了朝颜一眼,连忙起身朝着来人作揖,指了下一旁的男人解释着:“殿下,巧遇,这位是我的先生。”

    话毕,仲清也站了起来,很积极热情地提起步子走到二人中间,向迎面走来的朝颜看去,脸上带着让人想亲近的微笑,还主动逗她:“这身姿,这嗓音,怕是位天仙吧!老夫来猜猜,阁下便是华纪的朝颜公主,可对?”

    朝颜站在人面前才看清这老伯的真正面貌,她先是被老伯这略有些粗狂的面容惊了一下,后见人笑得如此和颜悦色,她安抚了自己受惊的心,告诫自己不可以貌取人。

    她也从未见过说话如此有趣的先生,觉得很是新奇,想到自己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礼貌,便连忙掀开帷帽朝着老伯一拜,接话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先生好啊!”

    “好好好!我很好!”

    一直都是听旁人说,如今终于得见朝颜真人,仲清还是很高兴的,又忍不住夸赞道:“从前老夫便知晓华纪王宫内的公子公主们个个模样俊俏,今日一见果然不是信口雌黄!朝颜公主的容貌可谓是天仙下凡,世间少见的!”

    没人不喜欢听夸奖的话,朝颜虽不是第一次被人夸,但如此直白的赞叹加上老伯不带任何目的的欣赏,她忽然感觉到有几分羞愧,红了脸,“先生可不要拿我打趣了,我也是承了父母的容貌,应该感谢父母为我生得如此面目。”

    被朝颜几句话提醒,仲清摸了摸下颌,眼神透过朝颜想到从前旧人,“我倒是忘了,从前你的母亲……”

    话说到一半,他又改了口,“哦!是我唐突了,从前华纪元王后在世时也是一绝的容貌,更是泉城第一才女。”

    朝颜瞬间抬眸,满眼惊喜,“先生识得我母亲?”

    “实不相瞒,鄙人年轻时也听过元王后的才女之名,很是钦佩。”

    “这么说,先生也知晓我的舅父姜大人?”

    仲清眯着眼睛笑了笑,娄卿旻在一旁顺着接话,“他二人是旧识。”

    “竟如此有缘分?”

    闻言仲清狠狠点了头,然后几人又将事情大概说了清楚,朝颜又在仲清口中对自己母亲的认识更深了一层。其间提到仲清此刻在燕国内当值之事,朝颜瞬时喜笑颜开,“这么说,先生现在在藏室当值?”

    见二人不否认,朝颜又道:“那我是否可以去探望您?顺道找些书看?先生也不必将公主挂在嘴边,我是小辈,您叫我朝颜便好。”

    这几日她正愁没地方找书册让连瑕学习,她深知仅凭舅父那几本珍藏与自己为数不多的书册实在是不够,若想成大事,便要一刻不停地学习新东西。

    王后朝弦已经破例帮她解决了酒肆之事,自己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她,但是有了仲清便不一样了。她可以趁探望之时在藏室中寻几本有用的书册学习,因得熟人管事她也能晚些时日再归还。

    一旁的仲清听完朝颜的话,眼里流出一抹欣赏,“想不到你这小丫头还颇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她年轻时也喜爱读书写字,果真是她亲生的。若有需要你尽管来,老夫在藏室等你。”

    一直被以女子不必读书写字为由拒绝习惯了,仲清答应得如此快反倒让朝颜疑惑了,“您不劝我?”

    “劝你什么?”

    “劝我赶快出嫁相夫教子,劝我做女红。”

    “而不是支持我看书……”

    话毕,仲清用一种看老古板的眼神看朝颜,很是不理解,“你这话好生奇怪,相夫教子与读书又不冲突!你若真心喜欢读书,那便读,何必理会别人的想法,女红做来做去也会厌烦,看书解闷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呢?”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听闻你日后会嫁到普桑去,若到时你夫妻二人关系好,你学些东西也可助他兴家,若关系不好,那你脑中有存粮,出去自力更生亦是好的,届时便不必整日围着丈夫转了。”

    仲清自幼起便由母亲带大,母亲也喜欢读书,所以他不觉得女子读书不好,甚至还很赞成,以他的思想,不论男子女子或是百姓贵人,都应该好好研习书册,不然怎地提升自我?

    怎会有如此的大好人?朝颜感叹着。

    她也是头一次见这样思想开明的人,只觉得相见恨晚,二人若能早些遇见或是前世遇见,她定不会傻傻的只知道在宫中等夫君归来,日日侍奉他哄他,还要每天想着法子生子。

    她有些感慨,但一想到眼前人是被自己舅父推举才勉强当上藏室官便觉得上天不公,为何有才之人迟迟得不到重用?而那贪污受贿的小人偏偏坐在高台,手握权势,好不快活。

    “朝颜不懂,先生如此开明的人,思想与常人不同,应是大智慧中的贤者,为何多年得不到重用?”

    她甚至想,若她是掌权之人,定不会错失仲清此等人才,怎会只让他做一个小小的藏室官。

    仲清早已接受了自己是个废人的事实,反而看开了,解释道:“正是因为异于常人的想法,所以他们才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当官是异想天开。况且我出身平民,纵使有人举荐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当今天下是王室世家的天下,父死子承,兄终弟及,叔伯相依,我等非亲非故之人他们自然不会随意任用。”

    “先生这话有些问题。”

    朝颜想到前世今生许多君王与世家子弟,又道:

    “王室子弟们也并非全是聪颖之人,更有小人,蠢人甚至愚钝之人。照我说,应该给每个有才能之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与世家子弟一同处事,最后再视其功劳分封奖赏甚至加官进爵才是正举。”

    “你啊你,想不到你这小女子脑袋中装的东西竟比那些国君还要满。”

    听完朝颜这几句安慰之言,仲清心中的伟大志向又被唤醒,出神地感慨:“若他们都如你一般便好了。”

    奈何,清醒的人很少甚至没有,愚钝之人却比比皆是。

    “若日后有机会,我定会请先生当我的门客!”

    朝颜语气十分坚决,不论是真是假都让人听着身心愉悦。

    仲清便也不扫她的兴,笑得十分开朗,一连说了五个好,又道:“我定会好好活着,等那一日到来!”

    二人光顾着说话,一转身才发现酒肆竟空无一人了,桌上的饭菜留下一多半,不管不顾,貌似全都跑出去看戏了。暮商不知何时出去看的,回来便贴在娄卿旻耳侧细声禀报。

    朝颜看着娄卿旻严肃的面目,便知事情好像不一般,连忙问他:“出何事了?”

    “酒肆正门外面有几人聚众闹事,推搡百姓,据说手上拿了刀剑棍棒打了起来,都见血了。”

    “场面太过危险,为保护你们的安全,请先生与公主回避到二楼。”娄卿旻就这样麻利地将二人安排好了。

    朝颜起初还想跟着出去看看,但见娄卿旻眉头紧锁抿唇,如此严肃冰冷的神态,回忆起之前被挟持之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与仲清几人上到二楼,站在窗口处看戏。

    娄卿旻不知何时派人调了周围几个暗卫,经过训练的队伍来势汹汹,与寻常小打小闹的人不一样,暗卫个个气势磅礴,冷面阎王一般,来了不到片刻便稳住了场面。

    明晃晃看去,聚众斗殴的人马有两拨,一边是手持刀剑凶神恶煞身着琥珀色锦衣的队伍,一面是气得如同炸毛猫子的布衣百姓,拿着棍棒匕首。

    二方各有气势,谁都不服输。

    “为何闹事?”娄卿旻冷冷问了一句,尖锐的目光扫过众人,令其不寒而栗。

    起初众人都像是哑巴般一言不发,场面安静许久,娄卿旻耐心耗尽,一个松垮垮的摆手,周围的暗卫们纷纷亮出手中利剑,齐刷刷一片势如破竹,烁烁的银光闪到不少人的眼。

    布衣百姓那方不知是被唬到了还是开窍了,只见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最先向前一步,指着对面的人对娄卿旻叫道:“他们强制收税!”

    “我们今年的税分明早就交上去了,他们却还要我们交,你们这些当官的究竟想怎么样?”

    “平日里看不起百姓觉得我们是一文不值的平民,一到用上我们的时候便死皮赖脸来要,不给甚至还明抢,还打人威胁我们,怎么,我们平民不是人吗?我们不需要养家糊口吗?我们整日辛辛苦苦卖力气挣来的银钱全部交上去给那些贪官花天酒地了,最后我们活活饿死了,这像话吗?”

    “敢问这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他将事情的真相一一哭喊出来,诉苦叫冤,言语直截了当,十分清晰。

    娄卿旻这时注意到男子额上有一片湿漉漉的血红,推测出是方才几人打架新弄出的伤口,见他如此不畏权势敢于畅言,确实是个有气量的人。

    他本想安慰百姓,不料还未张嘴便听到对面为首一锦衣男子大步走上前来朝对方这边吐了口水,“你放屁,休要血口喷人!我们何时抢了?这都是你们该交的!”

    话毕,方才叫喊话的年轻男子被激怒了,眼神发了狠,直接一把将手中东西扔到地上,发出一阵巨大响声,“外城究竟是谁在管辖!半点不如泉城的姜城主!先前我听闻那姜大人根本不会多收一分,有时还会拿自己府上的银钱救济难民,你们呢?”

    “整日搜刮百姓的东西占为己有,简直不堪为人!你们等着吧,恶有恶报,丑人天收,你们把百姓辛苦的血汗钱占为己有,日后迟早遭报应!”

    话毕,只见身着琥珀色锦衣的男子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年轻百姓的眼神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般狠毒。

    向前一步指着他,威胁恐吓道:“你竟敢以下犯上,污蔑贵人,信不信我将你们全家老小都抓起来压入大牢?”

    “你敢!”

    说着年轻男子火气腾的一下便燃起来,拿着棒子就要朝对方打去,还是后方站着的暮商将其死死按住,才避免了一场恶战。

    不远处暮均上前一步道:“都闭嘴!别吵了!我家大人在此,你们若再敢造次,就把你们统统关到大牢里!”

    话音刚落,几人又静了下来。

    总归是有官职在身的,众人再生气也要给娄卿旻等人一个面子。

    “你们且说说是谁派你们来收税的?”

    娄卿旻不想让事情不了了之,抬步走向两队中间想问个清楚,哪知他话音刚落,穿着锦衣的男子们便被这副压迫性气势吓得退后了几步。

    锦衣队伍无人接话,也不像方才那样盛气凌人。

    甚至大气都不敢出,你推我攘的直向后退,为首的人见娄卿旻的暗卫露出了一小片空隙,抓住机会就带着众人溜烟地跑了,速度极快,仿佛市井小贼玩闹一般,上不得半分台面。

    而这边与之争吵的年轻男子见人被吓跑,以为事情解决了便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回望身后的同伙们一眼,施了眼色也作势要离开。

    朝颜不知何时下的楼,她站在人群最后方将众人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已经跑了一队,这个不能再让他跑了,总要弄清事情的缘由才能帮其解决。

    而后她示意暮商一把拉住要跑的年轻男子,并追问道:“这位小兄弟,到底怎么回事,你方才的话里有话啊,快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或许我们……这位大人能帮你主持公道。”

    “你又是何人?”年轻男子见一女子突然出现在此说话,眼里是警惕的。

    “其余的话别问,你只管说!”

    “你们当官的都是一家人,用一个鼻孔出气,你们的话能信吗?”

    朝颜淡淡看了男子一眼,满不在意地说:

    “这本就与我们无关,若你一个字不说,更无人会关心你们是否活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方才惹怒的那帮人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趁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眼前,快点将事情交代清楚或许还能救你们一命,若不然……”

    “你也知晓,当官人权力大本事大,悄无声息整治人的法子有许多,哪日你真被方才那伙人用以下犯上的罪名抓了,只有死路一条。”

    年轻男子话被堵住了,“我……”

    “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再开口。”

    女子说话如此直来直去,将利弊分析得头头是道,年轻男子被她几番言语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蓦地害怕了,“那、那我勉强信了你们。”

    朝颜见目的达到,与娄卿旻相视一眼。

    男人深不见底的黑瞳对上那双傲娇的桃花眼,一种微妙的情绪涌动着,无形之中有了共鸣,他仿佛品出女人那眼神像在与他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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