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最先收回视线,转头走向年轻男子听他一股脑地将所有事交代了个明白。

    几番激烈壮语倒是让朝颜理清事情的缘由。

    这人本是靠卖东西为生的小商贩,前段日子忽然有几个自称是踢替大人办事的人来找上门,说私人小摊贩挣得比寻常百姓多,所以要多纳税,甚至提出要比寻常人家多交几石粮食的荒谬要求。

    他们还放言,若家中有私藏的贵重珠宝首饰,都要全部上交,否则会给人们定个偷盗贩卖珠宝罪名抄家,这简直荒谬。

    若来人是真的大官也便罢了,但偏偏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身上更是一封带印章的书信都没有,张嘴就来要求人们多纳税,比地痞流氓还不要脸。

    商贩们自是不相信,也不会上交。

    对方则是连着小半月一直托人来催,迟迟收不到银钱珠宝,恼羞成怒了,竟直接闯入家中夺人财物。

    商贩们忍无可忍,这才生气抄了家伙跟人打起来。一动手便闹得不可开交,两方谁也不让谁,一个赛过一个强硬,差点闹出人命。

    事情来龙去脉已经全部了解清楚,朝颜望向娄卿旻的眼神带着几分求助。

    如今她手上除了侍女没有其他可用之人,意味着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娄卿旻施以援手。

    本以为娄卿旻依旧会秉持着往日的不管不顾,独善其身,不想他也有发善心的时候。

    他先是点头勾唇,对朝颜示以安慰,又转头对年轻男子提议:“你等人先回家中等候,锁好房门别放任何一个人进去,待本官向国君禀明此事后,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娄卿旻望着眼前人群若有所思。

    他之所以插手,也是猜测此事或许与那人有关。

    年轻男子一听这话,顿时心满意足,带着众人朝娄卿旻与朝颜深深一拜,堆起笑脸道:“小的在此先多谢几位贵人的相助了!若真能平安解决此事,我们定会好好报答各位贵人的救命之恩!”

    报答或不报答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的利益能否得到妥善解决。

    燕国除去少数以制盐种地为生的人便是这些小商小贩,一个国家若是连这些靠自己双手换取钱财的劳动百姓都容不下,那这个国家的未来也一眼望到头了。

    朝颜不知燕国朝堂是否如华纪一般,设有专门的税官管理此事,所以也不随意推测,反而问一旁参与过政事的娄卿旻:“大人觉得此事是谁在背后搞鬼?”

    娄卿旻心中虽有了答案但他没答话,又验证着问仲清:“敢问先生,燕国外城百姓的纳税之事是由谁人掌管?”

    “容我想想。”

    仲清在燕国许多年,跟在姜贯身边也耳濡目染,知道朝官们各自的职责,他思来想去忽然一个激灵,这才想到外城百姓税收之事早在那人掌权之时便连同国库钥匙一齐分给那人了!

    他蓦地愤恨一声,表情难看:“冤家路窄,竟又是那王酉铭!”

    “怎会如此巧合?”朝颜疑惑接话。

    见仲清怒不可遏的模样,又联想到姜家之事,心里对王家的厌恶也随着更深一层,他们一家如此作恶多端欺负弱小,太过无耻。

    说来也是蹊跷,几人自进入燕国后,每次无意牵扯进一件事中,总与那王酉铭有干系,如今看来他还真是几人的克星。

    不过私吞百姓钱财可是大罪,此事若真被国君知晓,他断然不会再好好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朝颜这般想着,而后便听见仲清在一旁道出她的心声:

    “他王酉铭简直欺人太甚!”

    “害了姜兄还不满足,如今手居然都伸向寻常百姓家中了,实在无耻,若放任不管日后还不知变本加厉成何种模样!卿旻,此事人证物证确凿,明日得了空你尽管去向国君进言,回去我便写一封状告书,与你一同参他一笔!”

    “老夫倒要看看,桩桩件件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恬不知耻,乐得自在!”

    仲清一想到王酉铭一家人干得种种龌龊之事便怒目切齿,恨不得抽其骨剥其筋,但他官小,人微言轻,纵使再愤恨也不能越俎代庖,只能上告国君等更高位之人处置。

    娄卿旻想了想,仲清所言也不全无道理,如今物证在那群人手中,人证在自己手中,是该借机给王酉铭一点颜色瞧瞧,若不然燕国国君一直被他蒙在鼓里,日后放任他掌管燕国所有城池,百姓则更加苦不堪言。

    不如趁此机会警醒一下燕融。

    他答应了仲清的提议,忆起今日还有别的安排,便向人辞别:“学生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未解决,便不亲自送先生您回去了,我派一个侍卫护送您。”

    “不碍事,你去忙吧你的便好。”

    安排完仲清,娄卿旻转过身忽然朝着朝颜一拜,将华纪礼节全搬了来,言语也是先前从未有过的恭顺:“殿下,如今您身侧只剩一位贴身侍女,为护您安危,臣派暮均护送您回去。”

    也不知娄卿旻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客气疏远,但朝颜只想了片刻便了然。

    他的思虑也是对的,便笑着看向一旁的少年坦然接受了:“多谢少傅大人好意!那就有劳暮商了。”

    几人就这样分道扬镳。

    朝颜回宫之前去了姜宣同养伤之地看望他们,并将此事转告姜贯,几人都能预料到燕国马上便会有一场好戏上演,要变天了。

    本以为还要等许多时日才能推动此事,不料王家自寻死路,主动递刀柄给他们,如此,他们没理由不接下。

    *

    日暮西山,霞光万道,夕阳尽数照临着左师府,偌大的府邸里洋溢着淡淡的平和。

    左师周鉴白日里上朝回来行至内城时,从小摊贩手上得了一个稀罕物件,正颇有兴致地观赏把玩着,那小贩说此物名为八卦锁,若不知道机关天下没几个人能解开,他骨子里是个不服输的人,一听便不自觉地想挑战一下。

    然而拿回来摆弄了许久还没找到破解的方法,这边就听下人来报说一个自称华纪使臣的年轻男子在府门前候着求见大人。

    华纪使臣?

    周鉴口中喃喃一句,思绪万千,忆起那日在宴席上见过的男子。

    不是传言他在宫中闭门不出么,怎突然来找他了?

    虽疑惑,周鉴还是让人将其快快请进来,自己则是收起了八卦锁,快步去正厅候着。

    正厅不大,但十分宽敞,最中间放着一鼎香炉,周围零零散散摆着几个陶罐。铺了整整一屋子的竹制筵席,往里走还能看见里侧摆着一座不高不低的玄色木漆方案,周鉴刚坐下,还未抬头余光便瞥见一姿态挺拔的身影进了正厅。

    来人举手投足间十分优雅贵气,如此姿态让人见了心中便不自然地燃起一丝欣赏,周鉴转身唤一了声门外侍女,“来人,烧一壶前段时日从华纪购来的好茶给这位大人尝一尝,也让他尝尝看,是否有故土的味道。”

    娄卿旻已经走到面前,周鉴说完便邀他坐在方案对面,“少傅大人,请坐。”

    言罢,娄卿旻坐下,微微笑着道了句多谢。

    侍女过了一会儿便端上一壶茶,轻轻拿起茶杯倒上茶水后放置在二人面前便退了下去。

    周鉴看着茶水又道一声请,娄卿旻便十分客气地端起来品了一口,浓郁茶香留于舌尖,再仔细回味,这味道与他从华纪带来的茶水别无二致,回想起自己手下调侃自己与左师大人有共同之处的话语,心中竟也觉得二人还有些相像。

    他一直沉默着,静观其变。

    对面的周鉴见他一心一意品尝茶水却不说话,便主动张口问道:“娄少傅,宫里传言你整日闭门休养生息,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上探望了?”

    “让大人见笑了,在下住进内城后许是水土不服了,身上起疹子难受了几日,怕传给旁的人便自己躲在宫内,谁知竟让大人与燕国上下都知晓了此事,属实是闹了笑话。”

    闻言,周鉴点头笑笑:“原是这样。”

    而后他盯着娄卿旻左看右看,忆起方才所见男子的步伐姿态,忽然得出一句,“看娄少傅走路英姿飒爽,衣衫带风,想来今日是好得差不多了?”

    “谢大人挂念,已经好了。”

    娄卿旻说完放下茶水,忽然起身弯腰对着周鉴一拜,剑眉轻蹙,摆出一副十分不解的模样,望向对面坐着的人,“实不相瞒,在下始终有一事不明,故而今日来此特意向左师大人讨教。”

    周鉴被他这副做低的模样整弄得有几分慌乱,连忙跟着起身,示意娄卿旻坐下。

    “少傅大人不必多礼,直说便好。”周鉴见人如此有诚意,语气都变得十分和气。

    “不知大人对前段时日姜家没落,国君封锁泉城城主府一事有何高见?”

    娄卿旻单刀直入,打开天窗说亮话,周鉴反倒是开始卖起了关子,“物极必反,月盈则亏,不论何人何事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想必这个道理娄少傅比本官更明白。所以,人不一定一直处在最低处,亦不会一直在高处跳脚。”

    依周鉴所想,姜家也是因为军功大而被国君忌惮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但不代表他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眼下于他们姜家来说未必就是差的。反观而其他人,也一样,不到最后也不知谁胜谁负,亦不知谁能将戏唱到最后。

    只一瞬娄卿旻便懂了周鉴所言,也知道他为何持中立的态度。

    娄卿旻不想这一趟白来,想起今日外城所遇之事,坦然开口:“说起来燕国百姓能过上如今繁荣昌盛,蒸蒸日上的日子,多亏了燕国众位朝臣在前面为之遮风挡雨,那些百姓们应该感谢大人们的付出才对。”

    话毕,周鉴摇了摇头。

    “少傅大人此言差矣,众位朝臣只动了脑子、嘴皮子,若非平民百姓们在后面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还为我们种粮织布,燕国也不会到如此兴盛的时段。”

    “说起来他们才是最大的功臣,我们也应该感谢他们!他们比我们更值得夸赞!”

    他一番言语十分诚挚,仿佛在他心中百姓才是支撑天下发展的最重要的人物。

    从周鉴身上听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娄卿旻心中烦闷一扫而空,故而笑着迎合:“大人所言别具一格,对待事情的见解也与寻常人不同,在下今日从大人这里学到了书中没有的东西,也算是没白来。”

    周鉴被夸得心花怒放,二人随之相视一笑,严肃的氛围也逐渐转为松快。

    “不过,大人,在下想假设一番,只是假设,您别多心。”娄卿旻又转了话题。

    见周鉴点了点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娄卿旻才接话:“假设有人想毁掉当前盛世,谋害百姓,搅乱这安稳的日子,大人会袖手旁观么?”

    “袖手旁观?”

    男人几乎瞬间黑了脸,“我周鉴生平最不喜欢有人拿百姓的安危做把戏,若真有人无事生非,自作聪明,本官自会让他知晓什么叫弄巧成拙!”

    小贪小贿无伤大雅,谋财害命危及百姓,扰乱家国安危可是大事,不得不防。

    周鉴变成如今模样也是因为自幼时起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识了许多卑劣小人使下作手段害人的事,起初他一直为民主持公道,受了不少苦。

    直到与父亲入了燕国,眼睁睁看着战争结束后,他慢慢成长为一代朝臣,才慢慢懂得藏拙,也开始享受如今的太平盛世,他不希望众位将士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安宁被任何一个人打破。

    周鉴猛然意识到什么,追问娄卿旻:“你是否看到了什么?或是知道了何事?”

    若非如此也不会假设出那样的话。

    娄卿旻黝黑的深瞳带着一丝别样的情绪,这次他没有挑明,“大人明日便知晓一切了。”

    “还要多谢大人今日的茶水,在下许久未尝到如此沁人心脾的香茶。”

    “不必言谢,要谢还是谢种出此等好茶叶之人罢!”

    聪明人之间的交谈总是耐人寻味,二人不必事事说清楚都能猜到对方话中的别有深意。

    已经探到周鉴的态度,娄卿旻便也不打算再次久留了,而后起身抬臂对人一拜,“在下便不叨扰大人了,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向外走去,周鉴跟在身后送他出了院门,目送他与侍卫离去。

    他能猜出娄卿旻话中的意思,而后回到自己书房写了篇状告的谏言,待明日朝堂之上呈给燕融。

    与此同时,右师府邸也是热闹非凡,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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