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万丈霞光明晃晃照在木窗上,为室内增添诸多光亮。男人此时恰好坐在夕阳之下,如玉君子的模样,恍若仙神重新归入尘世。

    他回过神,从另一侧袖口取出一串与方才那串一模一样金丝剑穗,仔细端详着,上面沾满了血迹与泥土,往日最喜净的人如今也不觉得脏,听完暮均所报,他开口问道:“十廿现在何处?”

    暮均:“在外城西边一家私人客舍住着,那地方还挺隐秘,他暂时没有行动。”

    “盯紧他。”娄卿旻眉眼露出一抹狠厉,“这么迫不及待重蹈覆辙,看来是真的不怕死。”

    “大人,上次让他侥幸逃脱,这次我们要如何做?”

    抓活的?还是直接杀了?暮均不解。

    他们早前便已知晓十廿是北狄的人,依照他所想,直接杀了便是,但自家大人偏要查到十廿背后之人。暮均不明白,查出又如何,北狄那群乌合之众是一伙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娄卿旻没答话,脑中忽然闪出一些事,他将剑穗收回袖中,忙从一旁拿出白简在其上写了几个字,而后将东西放进竹筒中,递给暮商道:“你吩咐下面的人将此物送到华纪皇城,用最快的马匹,务必三日之内送到,不得耽误!”

    暮商点头:“是。”

    送暮商走后,他又看向一旁等吩咐的暮均,回答了暮均方才的疑问:“此人暂时不可小觑,先前被抓他这次定会有所警戒,先看看他有什么动作再做打算也不迟。定要抓住机会一击致命,否则将来后患无穷。”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行为举止若冒失冲动,成不了大事。

    对付小人,只能徐徐图之,慢慢引其入局。

    为此他又特意提醒了暮均一句所有人不许擅自行动。

    暮均不敢违抗,点头应下。

    “姜宣同那边可有动静?”娄卿旻又问。

    “公主派他盯着王堃,他这几日不分昼夜日日监视,昨夜里王堃转移炭灰之事姜宣同已经取到了证据,想必眼下公主已经知晓了。只是……”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

    自家大人一直盯着王氏宗族每个人,自然是知晓王堃的障眼法,只是公主殿下那边人手不足,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如今又要白高兴一场了。

    话毕,娄卿旻垂下眼睫,一副了然的面貌,他知道暮均要说什么,无非就是替朝颜抱不平。

    他起身从暗匣中取出先前所绘的布防图,将其放回桌案,而后拿起狼毫在郡防的一角上画了个又深又大的圆。

    朝颜是聪明的,在众人都盯着王酉铭的时候她能想到监视王堃,便证明她与旁人大为不同。既然她已知晓,便不会坐以待毙。

    至于之后如何做,全看她自己了……

    若她还记得上次姜家的教训,应该不会再意气用事。

    想到朝颜,娄卿旻毫无情绪的瞳中慢慢浮上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柔情。

    他忽然还有些期待,朝颜此次会如何处理。

    这边的暮均时刻注意着自家大人的一举一动,自是也看见大人所圈之地是太子殿下丧命之地,想来也是,知己丧命,他怎能当作若无其事。暮均也不打搅他,移开眼,任由他自己无声发泄着情绪。

    过了许久,暮均才又开口:“大人,十廿现身,需要告知公主么?”

    娄卿旻提笔的手顿在半空,想到少女那日的话,他迟疑了,不过片刻便抬眸,道:“暂时不必。”

    十廿此次重回应是还惦记着粗盐,这件事他一个人处理便好,不必卷入她,毕竟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危险。

    “备好马,夜里去一趟左师府。”

    “是。”

    ……

    当日申时,左师府邸和司寇大狱各自收到一封密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王家私藏木炭并将其偷运出城埋在山洞的事情,只是未透出方位。

    天色已然暗淡下来,赵成延驾着马来到左师府上拜访。府门前的下人通报后便领着他穿过前院进到正厅,二人面对面站着,手上同时拿着相似的竹简,连字迹都如出一辙,一切自是不言而喻。

    赵成延垂首感叹:“果然,大人也收到了王家私藏木炭的消息。”

    周鉴转头吩咐下人烹茶煮水,便与赵成延坐在案前商议此事后面要如何决断。

    他将两个信物放在一处对比,看着熟悉的字迹,心里便有了主意。

    赵成延身为武官,自是不识得字迹出自何人,但他们文官彼此打过交道,有些人的字迹再怎么造假,他也能依靠笔力与字间距判断出是何人的手笔。眼下不宜戳破,他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虽不知是何人透露此消息,但既然有人故意在背后帮我们,我们便听他一次,我已经调配人马到淮山了,真相与否将东西挖出来确认一番便知。”

    “想不到王堃那等蠢人也有脑子做这样隐秘的事。”

    周鉴知道先前姜家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朝堂上装疯卖傻是王家惯用的脱身伎俩,上不得台面,只是有些事国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做臣子的也不会戳破。

    维持好燕国内部不生变动,对大家都有利。

    从国君下令起那日,他们便夜以继日派人盯着王酉铭府上,半月过去他迟迟没有任何动静,二人就快要放弃之时,忽然有人给他们传信说有了消息,事关王堃,二人这才觉得小看了王家人。

    自先前粗盐之事,王堃在朝堂上被吓得疯疯癫癫便没再出来作乱,本以为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贪财之徒,便没把他放在心上。如今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他们从始至终一直将王堃与王酉铭分开来看,殊不知他二人本就出自同一宗族,纵使彼此相互照应互相依附也是正常的。

    既然有了线索,没理由不去调查。

    若真查出证据,剩下的事便由国君自己定夺。

    时间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周鉴派去的人一脸失望地回来,禀报说那些坑中埋的根本不是木炭,而是柴火烧干了的灰烬,虽与木炭相似,但已经烧得稀碎,不能再次利用。

    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又断了。

    周鉴与赵成延得知此消息,一下成了步入迷途的羔羊,晕头转向走不出迷雾。

    也不知是何人放出了这等假消息,不对,说是假消息,实则是王堃故意使了障眼法蛊惑那人,那人定是怀疑坑里面埋的是木炭,但又确实不知是烧尽的碳灰。空欢喜一场后,二人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赵成延也拜别了周鉴回了自己府邸。

    天刚黑,下人便传信说有一位自称华纪使臣的男子来访。

    案件断了线索,周鉴心绪不宁。

    他将所有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此刻正认真研究自己儿子送来的小玩意儿,侍女说完后,他埋在臂弯的头忽的抬起,眼神带着迷惑,“华纪使臣?娄卿旻,他来做什么。”

    先前那次相处还算得上欢畅,周鉴吩咐下人请他进来。

    不多时,侍女便带着人进了院,立在房门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上被一袭暗灰色披风罩着,内里的淡蓝色锦绣长袍将其衬得英姿绰约,器宇不凡,他立在门前,颇有傲然屹立的松柏之茂,令人不敢不重视。

    周鉴顺着暗灯向外探头,见男人伸手将披风解下,递给身后的少年。他这才注意到,今日娄卿旻带了个模样俊秀的侍卫,心中不免感叹,如今的年轻人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

    他起身走上前迎接,笑道:“娄少傅,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娄卿旻回他的言语淡淡的,没有高高在上,反而比较恭敬,“深夜冒昧来访,大人莫怪。”

    周鉴摸着下颌的胡须,忙摇头,“不会不会。”

    而后二人轻车熟路地坐到木案两侧,侍女为他们上了一盏茶,依旧是华纪专产的云华绿茶,周鉴指着冒着热气的茶杯,道:“天气寒冷,少傅大人喝杯热茶暖暖身。”

    娄卿旻琉璃棕的眸子微垂,盯着茶杯,点头谢过。

    周鉴品了一口茶,按捺不住了,抬头问道:“不知少傅此次前来是有何要事?”

    娄卿旻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杯壁,感受着热茶传出源源不断的温度,身子暖起来,见人如此明事理,他便略过寒暄,直白地道了出来:“在下听闻国君给大人派了辛苦差事,想问问有什么可以是在下能帮的?”

    辛苦差事,一听便知是王酉铭。

    娄卿旻目的太过明显,周鉴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室内便沉寂良久。

    过了一会儿,周鉴才找到托词:“少傅大人毕竟不是燕国人,插手此事怕是不妥。”

    娄卿旻面上似笑非笑,眸子紧锁住中年男人的面庞,道:“大人与赵司寇已经查了数日还未有任何进展,想必是被人用障眼法迷住了。”

    话音刚落,周鉴眼中闪过狐疑。

    障眼法?莫非他也知晓木炭变成碳灰的事?

    周鉴登时意识到眼前人不一般,立刻半眯着眼,细细打量着娄卿旻。他为官多年,也晓得有些人表面看着淡漠如君子,能进能退,看似不起眼实则隐藏至深,极其有主见,关键时刻将变成操控整盘棋局的执棋者。

    不出意外,娄卿旻正属于此类人。

    周鉴不禁想起先前娄卿旻在大殿上与国君对峙的场面,那时的他可是丝毫不占下风。他也晓得娄卿旻入朝为官短短几年便为华纪立下诸多功劳,偏偏还十分忠心。

    此等贤才,着实不是一般的人。

    一想到此人或许是王酉铭案件的突破口,周鉴也不管他是不是燕国人,忙不迭开口求一个答案:“少傅此言何意?莫不是知道些什么?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娄卿旻想起方才路上暮均与他所说姜宣同给他们送信之事,意味深长地点明:“若在下没猜错,王堃那夜所埋之物大人应悉数挖出。原本的木炭忽然成了碳灰,大人心中应是不好受的吧?”

    “你怎知……”那是碳灰?

    周鉴心中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道:“莫非少傅大人知晓木炭的去处?”

    娄卿旻没言语。

    周鉴叹了口气,又道:“娄少傅若知晓真相,烦请与我透漏半分。国君让我等调查王家,若是找不到他们藏匿木炭之地,这件事便会不了了之。百姓们都是有苦不能言,怕的是躲过了今年,躲不过明年。”

    娄卿旻还在卖关子:“大人可知木炭的用处,除了生火取暖、冶炼兵器,还能作何用处?”

    话毕周鉴开始思索,木炭是达官贵人们冬日取暖专用的物什,也是烧火做饭冶炼兵器的重要火源。

    鲜少有人知晓它更是去味去潮保持干燥的好东西,还能反复使用不浪费。

    去潮。

    哪里需要去潮,自是那暗黑不见光明的地方。

    王家上上下下都查过了,甚至连王堃所负责的制盐之地都查过,到处都没有木炭的踪迹。

    众人从未发现过木炭数量的大规模缺失,那定不是一朝一夕能运走的,如此看来,他们必然是抓住机会便运走一批,长此以往,积少成多,他王家自然也就拥有全燕国最多的木炭,便也能控制每年冬日木炭流入百姓家的数目。

    更何况国库钥匙在王酉铭手中,他自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忽然想起王家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日的祭祖之日,或许那木炭便被他们藏到众人都想不到的地方——王氏宗族的祖坟墓穴中!

    木炭可以去潮,保持干燥,就算放置于墓穴中,来年取出晒过还能继续用。更何况,若非娄卿旻提醒自己,任他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此处。

    前路骤然明晰,周鉴忽然大笑:“老夫知晓了,此次多谢少傅大人指点,待解决此事,定会好好重谢你。”

    帮人解决了难题,娄卿旻随之暗地扯了扯唇角。

    今日来此,就是要周鉴欠他一个人情,日后能为己所用。

    事情解决,娄卿旻准备离开,他漫不经心地抬眼,眸子忽然瞥见周鉴手中攥着一块东西。

    从方才进门他便注意到周鉴袖子旁放置的东西,有些眼熟,曾经见过。眼下男人将其抓在手中,他免不了好奇,便开口一问:“见大人手上一直拿着此物,是作何用?”

    周鉴点头,若无其事地笑笑,解释道:“此物乃八卦锁,据说不费蛮力解开便能看到内里的机关,这是我儿远行时淘来的玩物,让我解闷用,但迟迟打不开,老夫心里别说玩了,反而更闷更焦灼了,不知你可有解开的法子?”

    “在下可一试。”

    说罢,他从周鉴手中接过八卦锁,拿着它左右看了许久。

    八卦锁是由铁制造而成,看似四块铁实际是由两块铁加上中间的铁柱拼在一起的,纯铁之物,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娄卿旻方才前后左右翻看过,见到中间的缝隙与铁柱,他便了然。

    他回忆着先前的解法,将其放在桌案上,而后指尖抚着八卦锁的两端,让其顺时针转了一圈后,又翻了个面,再次旋转一圈,咔的一声,两块铁中间凸起了一层。

    他轻描淡写地抬手,直接将两块铁分开,递到周鉴眼前。

    周鉴满脸震惊,他大喜:“竟真的解开了!”

    “少傅大人果然聪慧过人,随便一件事都能手到擒来,老夫实在是佩服,佩服啊!”

    娄卿旻被夸得有几分报赫,忙接话:“大人过奖了,与您先前的功绩比,在下属实是小巫见大巫,雕虫小技罢了。”他也是先前在朝饶那里接触过此物,便也无意中得知此物的解开方法,想不到今日能派上用场。

    二人告别,娄卿旻便准备启程回去。

    周鉴将其送至府门前,还是忍不住又夸了嘴:“娄少傅正处风华正茂时节,还有大把日子建功立业,寿终正寝时谁高谁低还未可知,不过既然你今日帮老夫解了疑,日后若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的,尽可来找我,千万莫要见外。”

    冷风呼啸,衣袂飘飘,娄卿旻才感觉到冷。他接过暮均手上的披风,将其披在身上保暖。最后十分有礼节地朝周鉴一拜,“那在下便提前谢大人,还望日后多多相助。”

    周鉴哈哈一笑,“自然自然!”

    目送娄卿旻骑马扬长而去,他依旧久久不回神,想到男人的聪慧与心计,暗自叹道华纪能拥有此等人才,日后定会更加强盛。

    而身为华纪的附属国,日后自是也能沾上几分光。

    他后知后觉,想到国君燕融求娶朝弦一事,先前觉得是失了理智,如今才发现,那步棋果真是最好的未雨绸缪。

    只是可惜了华纪的嫡公主朝颜,竟要嫁到普桑那蛮横之地去,若不然他定要撮合朝颜与那敬文君燕晤联姻,如此更是亲上加亲,好上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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