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姜宣同如往常一般穿着他那身显眼的衣衫,若无其事地去了连瑕所开的酒肆,点了饭菜与茶水后便一直坐在角落中的小桌上慢悠悠地消磨时间,一来是特意看看多日未见的连瑕,二来也是在等王家被围攻的消息。

    然半晌午过去却仍没等到外面传出王家倒台的消息,外面风平浪静,人来人往各司其职,好似什么都不会发生。

    念及此,姜宣同便知那二位大人还未将消息禀告给王上,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

    姜宣同失望过后又想明白了。

    成大事者不在乎这一朝一夕,暂且让王酉铭多活几日,不过他心中仍是愤愤不平,胸腔的怒火上不去下不来,令他思绪纷乱。

    他那双凤眼半阖着,鼻尖冷冷哼出一声后,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味道甘甜,回味无穷,一下便让自己消了气。

    每每来此用膳,他总会感叹一番连瑕的手艺,实乃燕国之绝佳,且她还无所不能,菜肴点心与汤羹,无一不会,如此心灵手巧的可人儿,模样又貌美如花,实为罕见。

    日后若谁人能娶了她,可是天大的福气。

    姜宣同又用力摇摇头,将那荒谬的思想去除,女子也不一定非要嫁人,如此衣食无忧度完后半辈子也是好的,只是怕她一个人生活,会孤寂。

    他忍不住呆愣愣地笑了起来,脑中浮现出二人相依相伴的幸福画面,不过片刻便消除了,想来自己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还幻想与她一起过日子。

    姜宣同神游天外间,眼前桌案忽然多出一小碟点心,他定睛一看,认出那是桃花酥。

    精致的桃花模样色泽鲜艳,外皮酥脆还掉了少许渣皮,一眼看去,垂涎欲滴。

    姜宣同观赏完点心察觉面前多出一个人,他悠悠地掀起眼皮,只见自己心心念念的连瑕此刻正站在桌前,身着一袭藕粉色直琚衣裙,用细线将宽大的袖口连在一处,乌发也被丝带编成麻花模样,披在身后,装扮清爽又干练。

    太过美丽。

    他心怦怦直跳,还未来得及张口打招呼,便见连瑕坐在自己对面,脸色严肃,“姜公子,多谢你这些时日来此处关照我的生意,我是由心感谢。”

    “但我有件事一直想问公子,公子如此举动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又有何所求,大可直说。”

    连瑕已经忍了许久,这话她早就想问了,但又碍于公主与姜宣同的关系便一直未开口点破,本以为前几日不来此事便当作没发生过,不料他今日又来了。

    这日复一日打搅人的行为让她无言以对,不知所措无从下手。

    她只知长此以往下去自己定会疯魔,为了让彼此都好,索性她今日鼓起勇气讲话摊开来讲。

    连瑕知道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二人便一同上了楼上空闲的厢房,进入屋内后,姜宣同便收起纨绔子弟的风流模样。

    二人面对面对坐着,姜宣同将那碟桃花酥小心翼翼地摆在案上,认真看着对面俏丽的女子,想到她方才那般强硬的言辞,他面上明显多了几分慌乱。

    他忽然感觉前半生撩拨女子的本事都没了,这一刻的他像是变成了不谙世事的后生,张嘴就开始胡乱解释一通:“连瑕,你听我解释。我……我只是喜欢你做的菜肴,并未有其他所求。”

    连瑕显然不信,语气疏离:“从前种种皆非我所愿,若是您心中还记着先前我夫家答应您的嫁娶之事,请恕连瑕不能应承。小女子身份低微,自知无法与旁人作斗争,但我心性强悍,做事刚硬,若真要将我逼到绝境,我宁死不从。”

    她的声音愈来愈抖,好在她一鼓作气地说完了。

    本以为说出来是解脱,不料下一刻,她竟控制不住情绪,眼眶泛起一抹红润。

    姜宣同见事情不妙,怕人哭出来,连忙用力扯下自己一块衣角递过去,安抚道:“你千万别哭啊,若是让朝颜看见你哭,又要说我的不是。”

    他如今脑子也是乱的。

    先前连瑕在朝颜面前替自己解释了几句,他还以为二人已经冰释前嫌,如今才发觉他们的嫌隙不可磨灭,先前可能是姑娘脸皮薄,不愿将事情扯上台面来讲。

    又或者是,自觉身份低微,不与他斗。

    可他从未想过逼迫,更是不会与女子斗。

    情不由衷,姜宣同突然很心疼她。

    一个人无依无靠,所遇非人,差点葬送自己的一生。

    若不是后来遇见朝颜,发生一系列事,她还不知会是何种结局。

    想来,想来她是怕自己的。想到这里,姜宣同身上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一直没敢再开口,看着连瑕心绪好些了,他才又解释:“我实在是没有要纠缠你的意思,只是好奇,好奇你一届女子为何这样有本事,能开得了酒肆还能亲自下厨掌勺。我也很欣赏你,像欣赏诗词画作那样,并没有要逼良为娼的想法。先前是我的不对,那时我见色起意做下恶事,但我如今确实是不敢再那样放肆了,不求姑娘原谅我,只想姑娘别赶我走,我是真的很喜欢姑娘的厨艺。”

    “一日不吃都想得慌。”

    见连瑕如此怕他,姜宣同自然不能直接说爱慕,只能隐藏着自己的心,编瞎话暂时制住她。天地良心,他这也是善意的谎言,若连瑕日后实在不愿,那他只能忍痛割爱,放弃了。

    姜宣同都已经做好连瑕还要再与他讲讲道理的准备了,不料对方有些信了。

    经历往事的连瑕像是浑身爆满尖刺的刺猬,听完姜宣同发自肺腑的夸赞,她也学着慢慢拔下自己身上的刺,而后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羽毛飘过:“公子此话当真?”

    “比真金还真!”姜宣同接话。

    话音刚落他便打了个激灵,脑海显现出朝颜要杀人的凌冽面孔,眼下不真也要说真。

    他话中确也有几分真。

    譬如,他是真心欣赏连瑕。

    以往那些女子都爱攀附权贵,实在是无趣,但连瑕很明显是不一样的,是特别的。

    连瑕不知人心中所想,知道姜宣同对她没有旁的想法便也不再扭捏,直接提议道:“既如此,那还请姜公子日后不要再做出让旁人误会的事,也不要再去后厨了。”

    姜宣同心中不喜,但他又不想彻底失去接近连瑕的机会,他皱着眉准备想个好借口,“可是……”

    他刚吐出两个字,忽然听见窗口一阵稀嗦的响声,紧接着一股疾风从身后袭来,风中夹着冷气和不可忽视的杀戮气息,耳边传来男子凶神恶煞的喊叫:“姜宣同,拿命来!”

    声音十分熟悉,姜宣同回忆之际愣在原地,尖刀刺过来都未察觉,还好关键时刻连瑕反应快,用力拉了他一把,这才躲过,姜宣同站直身子向后转头一看。

    居然是熟人!

    他目瞪口呆,受了惊吓,紧紧皱眉盯着男子那张熟悉的脸。

    任谁也想不到,本该入土化成枯骨的十廿此刻竟又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了。

    十廿手上的刀光闪烁着银光,他被这道光亮刺地眯了下眼,疑惑又震惊:“你居然没死?”

    十廿没理会他,翻了个身便直接抬手持剑刺了过去。

    姜宣同察觉到十廿身上的杀气,连忙拉起连瑕满屋逃窜。

    他未习过武,只能拾起屋内乱七八糟的器物全部往十廿身上丢去,不多时床幔便被划得破败不堪,坐垫也已七零八落,成了碎片,茶壶瓷杯摔了满地,怕连瑕受伤,姜宣同抓住时机便拉着她向往门口跑去。

    外面人听见屋内打斗声推开房门,姜宣同眨眼间用力将连瑕推搡出去。

    连瑕反应机灵,出门便大喊大叫呼救求人:“来人啊来人!有刺客!”

    自李轩来捣乱的那次,客舍外便被朝颜安排了许多守卫,听到呼救声后立马拔出刀剑跑上楼来。

    十廿瞥了连瑕一眼,心道真是坏事的女人。

    姜宣同见人晃神,越到角落里拿起青铜灯台朝他挥去,十廿看不上这些小儿科,索性不陪他玩闹,直接不管不顾朝姜宣同砍去,几剑虽命中,但都未致命。

    情况急迫,门外脚步声来势汹汹,一听便知不是一个人,十廿自知无法以少胜多,又不想坏了自己后期的事,连忙退到窗边准备逃跑,临走前他恶狠狠地盯着姜宣同,眼中冒出些红血丝。

    门外赶来一大群人,说时迟那时快,十廿直接向后一个翻身便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守卫来窗口查验探时,他已经穿过屋檐,跳下房顶从混乱的市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十廿逃跑,姜宣同身上坚持的那股不放弃的心忽然撤了下去,力气顿时消散,肩上与腹部的伤口源源不断地向外冒血,他终是抗不住疼痛,晕倒在地。

    连瑕最先发现,一个箭步跑上前,托住他的头,“姜公子姜公子,你醒醒!”她手颤抖着去试探男子鼻息,虚弱无力,仿佛没有呼吸,她连忙唤守卫将姜宣同抬到另一个房间。

    光天化日行刺,这场变动将酒肆弄得手忙脚乱。

    百姓众人听闻后亦是惶恐不安,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刻就传遍整个外城,也自然而然地传入内城。

    朝颜如往常练过武后坐在寝殿内等王家的消息,谁知听见槐夏来报说姜宣同与连瑕在酒肆遇刺,她大惊失色,片刻不敢耽误就安排人马出宫。

    她抵达时之,姜宣同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医者包扎好,连瑕已经帮他煎好了药,正一口一口喂他。

    姜宣同虚弱不堪地躺在榻上,衣衫渗出的血触目惊心,让人害怕。

    朝颜与连瑕了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便坐在一旁等人醒来。

    失血过多身体虚弱,直到一个时辰后,姜宣同才悠悠转醒,双眼混沌。

    察觉到男子起身的动作,朝颜回神后立刻将他按回榻上,满目愁容,关心道:“你受伤了先别起来,多歇歇。”

    待姜宣同清醒几分后,朝颜才问:“到底发生何事了?”

    连瑕只说是年轻男子,但朝颜不确定是不是那个人。

    话毕,姜宣同将混乱的思绪理清,他回想起十廿,眉目变得深沉,他抓着朝颜的衣袖,攥得很紧,“是十廿,他又出现了!”

    “他竟然又回来了?”

    姜宣同听出朝颜对十廿还活着一事并不意外,可那时朝堂间分明已经昭告天下十廿在牢狱中自杀身亡,怎又凭空出现?朝颜又为何瞒着他?

    不过他没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抚着肩上的伤口,对朝颜道:“还好有你先前安置的守卫,若不然我今日必定会葬身于此。”

    朝颜陷入沉思,她早知道十廿没死,但她从未想过十廿会来的如此快。

    不过片刻她眼底划过一丝冷漠。

    既然他敢来,此次便叫他有来无回。

    她看着姜宣同叹了口气,柔声道:“十廿这次重回绝对是报先前牢狱之仇,从今日起堂兄你必须好好养在家中,切莫再随意出入,我会求堂姐派些守卫保护你与舅父,你先养伤,迟早有一日我会替你报仇!”

    受了伤的姜宣同此刻弱不禁风,性子也比先前平和不少,乖乖应下:“好,都听你的。”

    安抚好姜宣同,朝颜本想请个仆人照顾他几日,不想连瑕主动请缨,朝颜便随了她。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朝颜才想起一件事。

    十廿居然能在连瑕酒肆找到姜宣同,那便证明他不是第一日回燕国,或许他一早便埋伏在外城监视众人。

    既如此,那娄卿旻是否知晓十廿卷土重回之事。

    朝颜唤了声槐夏,大声道:“掉头!去城东,我要见娄卿旻!”

    槐夏虽然已经习惯了公主直呼娄少傅的名讳,但她能听出此刻的公主语气很不高兴。

    卯时刚与娄卿旻一齐练过箭,朝颜知晓娄卿旻此刻在外城,而后直接去了先前去过的酒肆。

    早料到朝颜会来寻自己,娄卿旻早早坐在正厅等候。

    朝颜上了二楼进了先前去过的屋子。

    室内窗棂紧闭,阴暗不明,她顺着一丝微光找到隐在阴冷处的男子,语气凉薄,直接开门见山:“大人知道我会来兴师问罪,所以在这儿等。”

    见人不答话,后又追问:“您早就知道十廿回来了,对不对?”

    “不错。”只回她两个字。

    他言语冷漠,平静得不像话。

    所以他是知道十廿会找堂兄麻烦,故意隐瞒。

    她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她早该猜到的。

    娄卿旻心思细腻,先前十廿假死便是他发现的,他又怎会不知晓十廿卷土重来。他什么都知道,把一切事情全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不与旁人透露半分,看着他们像跳梁小丑般在一旁闹笑话。

    想到这儿,朝颜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似娇花黯然失色,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大人既然早已知晓,为何要隐瞒?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一有十廿的消息你便与我说么?既然答应了又为何食言?难道我与大人之间没有半分信任可言么?”

    朝颜一顿,又道:“还是大人觉得我会坏了您的大事,所以故意不说?”

    “亦或是,你本就是另有目的,想借我堂兄引十廿上钩?难道在大人心里,我们都是你随时可用的棋子么?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你知道么,你冷漠无情的模样根本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朝颜字字珠玑,似刀剑般往人心上戳。

    她不给人留面子,胡乱发泄一通便沉默了,等他解释。

    二人间的氛围还是第一次这样拔剑弩张,外面候着的随从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惹急了一触即发。

    屋内的娄卿旻亦被她这几句嘲讽弄得手足无措,不知从何解释。

    他垂眸,脑中闪过她的话语。

    没有心,不是人,他甚至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早在父母在他面前被害的一刻,他便已经没了心,没了心又谈何是人。

    半晌后,他听到一阵抽泣声,诧异抬眸,少女被气得面颊泛红,对上那道微微湿润的眼睛后,顿时一阵心慌意乱,说话都慢了一个语调:“殿下,臣没有想隐瞒你,只是事关华纪……”

    他想等时机成熟再与她说,但他万万没想到十廿如此莽撞突然,竟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杀了姜宣同。

    事关华纪,又是事关华纪。

    他每次总会拿华纪当借口,生怕她坏了家国大事。

    朝颜听完他似解释又没解释明白的话,面上已经没了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她像看着陌生人似得扫了娄卿旻一眼,最后淡淡道了句:“是我看错了你。”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想来应是我一厢情愿。”

    “罢了。人与人之间若失了信任,那这关系便没法继续走下去。既然这样,那往后我们也不必再一同行事,各自分道扬镳为好,免得我们耽误少傅大人报效家国。”

    若非他隐瞒不报,姜宣同又怎会受伤,先前她是派了守卫在酒肆旁,若是没派呢?

    那姜宣同与连瑕今日必死无疑,她怎敢拿舅父的独子去冒险?又怎么能让无辜的连瑕身陷囹吾?

    或许她与娄卿旻本就不是一路人,若不是他一心想带自己回去和亲,也本不该有交集。她原以为自己与他一同经历了许多事,二人关系已近了不少,她也从未过多问过那些国家机密,亦是不敢问。

    但关于十廿之事他不该隐瞒。

    这是底线。

    朝颜眨眼收回快要落下的泪珠,极其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

    娄卿旻抬手拉她却只碰到一处衣角,宽大手掌就这样悬在半空,他注视着少女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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