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呼啸的冷风中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空灵的声音,打断娄卿旻将要说出来的话。

    众人闻声,齐刷刷转头找人。

    朝颜也抬眸顺着声音源头寻去,只见宛靖身后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袍铠甲的男子身骑雪白铁骑奔腾而来,飒爽的身姿仿佛与马融为一体,浑身散发的自由奔放,是朝颜不曾见过的。

    离得有些距离,朝颜顺着模糊的轮廓看去,依稀能便认出那是个五官立体的男子。他行得愈来愈近,朝颜这才看清他的真面目。确切地说,那男子实际是个略带青涩、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不过他的眼眸太过深邃,鼻子翘又挺,与其他人束起的发髻不同。他的满头黑发被金丝绳编成几缕麻花辫披散在肩两侧,其中几缕包了银箔,微微散着光,一眼望去极具异域风情。

    朝颜也是初次见少年人梳这样的发型,若不出所料,眼前这个少年应是未加冠的年岁。

    许是常年行动在外,住营帐养牛羊,他们北狄人肤色比中原人的要暗一些,都是统一的麦色,十分康健。

    那少年在人群中反倒显得比旁人略白一些。

    他脖颈处围了一圈厚厚的雪白护颈,转身调马间,后背宽大的披风显现在众人眼前,朝颜一眼便认出那披风是兽皮所制,其上还带着栩栩如生的虎豹花纹,她甚至能想象出鲜活的猛兽被活着剥皮的惨状。

    少年风尘仆仆赶来,朝宛靖而去,将马勒停在他身侧,从怀中掏出一卷被缠得紧紧的羊皮卷,双手递给宛靖。

    宛靖单手接过,眉目流出一丝不屑。他根本不用打开看,都知晓这里面写着什么。不过碍于敌国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决定给丹擎王几分薄面。

    随手拆了捆绑的绳索,将羊皮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在眼底,宛靖表情沉了几分。

    北堂禹仗着自己年轻时在向来喜欢长篇大论,竟说一些奇奇怪怪,文绉绉的话,他懒得看也听不懂,便只看了其中最关键的几个字“莫要为北狄树敌,尽快撤离,以保全族人性命。”

    宛靖遇到突发状况,谈判戛然而止,娄卿旻也不急不躁,安静等在那处看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只见宛靖将少年递过去的东西打开看过后,忽然变了脸色,随即将羊皮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对身侧人说了句什么,他未听清,而听过话之后的少年则扬起脖颈瞥他一眼,言语吓厉:“你竟敢不敬重我父王!”

    二人间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暗流涌动,好似是抗争、恼怒与不耐烦。

    就在娄卿旻等人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时,忽然又一道声音在队伍后方传出:“大兄。”

    依稀能辨认出那是道极其稚嫩童声,约摸着不过八九岁。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被那童声吸引而去,只见一年轻男子身前带着个微胖的孩童,身骑着最罕见的汗血宝马朝这边奔来。

    娄卿旻一眼便认出那是传言中的汗血宝马,据说此类马匹在北狄专养牛马之地也只不过两匹,今日一见果然与他们普通的马匹有霄壤之别。

    它有普通马匹没有的上等皮毛,健硕身姿极其流畅,速度亦比普通马快两成,众人愣神间,铁蹄飞扬,他们已经抵达那灰袍少年身侧。宝马那双比葡萄还要大的眼睛滴溜着转来转去敏锐侦查,更是有了灵性一般。

    不同于娄卿旻对宝马的好奇,宛靖皱着眉看过来,发现来人竟是北塘陌的亲弟北塘俤。

    见老二这个拖油瓶也来凑热闹,宛靖眼神一冷,此刻已满脸铁青,阴沉又危险的气息顿时散发开来。

    他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孩童则是不管不顾笑呵呵赶来,身上穿着与北塘陌类似的虎皮貂衣,额上绑着彩色发带,乖巧地抬头看着自家兄长,高声唤了句阿兄。

    “阿俤。”北塘陌看着他们身下的宝马抽了抽嘴角,心中不免闪过一抹醋意,而后看向孩童身侧的男子,严肃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还骑着他最喜欢的汗血宝马,简直是暴殄天物。

    男子听出北塘陌语气中的不悦,立马举起一只手放在胸前做认错状,颔首道:“冤枉啊王子殿下,您也知道二王子的脾性,奴实在是没法拒绝。”

    北塘俤伸手拉下男子认错的手臂,看向自己兄长,嘟囔着嘴撒娇道:“你别骂左千长,是我担心阿兄,就叫他带我来了。”

    也是了,自己弟弟什么样子他最清楚不过了。

    而后叹了口气,启唇指出他的不是,“你啊,太调皮,好好一个官被你当作仆人来回使唤,我不骂他,我是可怜他。”

    听完北塘俤便白了他一眼,双手抱拳放在胸前,故意扭过头不理人。左千长则在这兄弟俩之间辗转来去,哄完这个哄那个。

    他们三人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当着敌国使臣的面子在这儿唠家常。宛靖面色沉得如深潭之水,凉的彻底。

    感情他们把两国交战当成儿戏了?也不怕让外人看笑话!

    宛靖知道今日谈判被他三人彻底毁了,自己在娄卿旻面前也没了威严,他嫌恶地催促他们离开:“大王子,回去转告给你父王,说我自有安排,不必他插手。”

    说完,静候许久,三人仍没有半点动作。

    “怎么,二位侄子还不走?”他侧过脸将视线落到少年身上,眯起眼睛冷言道。

    北塘陌也正是稚气十足的少年,脸上藏不住事。听到男人话语中的不耐烦,顿时觉得自己被人轻视看扁,当即面露不爽,愤愤道:“父王让我在此帮你,待确认此事结束后,不用右贤王催,我也自会带阿俤回去。”

    说完他便将白色骏马掉了个头,此刻二人已面对着面,拔剑弩张,矛盾似要一触即发。

    他们本就不是真正的叔侄关系,而宛靖也只是父亲年轻时拜过把子的兄弟而已,未收回兵权是给他面子,哪知宛靖愈发嚣张,真把自己当成北狄第二个王,简直不自量力。

    北塘陌始终对宛氏一族心存芥蒂。

    他时常想若非祖父当年心慈手软,救下宛氏那个外来人,终日养虎为患,任由他们将自己的人发展壮大,宛靖哪里会有如今右贤王的尊称。

    北狄自始至终只姓北堂,祖父亦是带领家族第一个来此处安定下来的。好在大部分族人都知道这件陈年旧事,才没让宛靖的野心得逞。

    此时的宛靖不知北塘陌心中所想,但他能从少年愤恨的脸上看出敌意,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也不跟一个孩童计较,硬生生将心中郁气忍了下来。瞪大双眸直视着少年,威胁恐吓了句:“管好你弟弟,若坏了我的事,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北塘陌瞥他一眼,十分不屑地冷哼了声,自顾自地驾马退到北狄队伍中。

    年幼的孩子坐在马上,被左千长揽着,紧跟在北塘陌身后,眼神止不住向后探,看见中年男人朝对面走去,不禁发出疑问:“大兄,他去做什么?”

    “谈判。”北塘陌答。

    “大兄,我也想去。”

    闻言北塘陌抿唇,眼神一瞥,摇头道:“不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离远些以保平安。”

    说完就给了左千长一个眼神示意他管好北塘俤,后又驾马贴到二人身侧,认真嘱咐道:“你且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等着,待他二人商议好咱们便启程回去,回去之后我给你去父王那里拿饴糖。”

    孩童一听到有糖吃,眼睛都亮了,捣蒜般点了好几下头。

    *

    这边燕国众人被他们这场稀奇古怪的认亲画面弄得一头雾水,其中也包含朝颜与娄卿旻。

    起初还以为他们要使什么阴谋诡计,后来从他们几人与宛靖的相处姿态中才发现,他们是来劝退宛靖的。

    某种意义来说,也是助燕国之人。

    朝颜不知他们是何身份,正要开口问,一侧男人便推测到二人是丹擎王的两个子嗣。二人说完便见宛靖向前进了几步,似是要继续谈判。

    娄卿旻亦是上前一步,十分体谅地笑笑,主动开口:“若右贤王家事繁忙,我们可以约明日再谈。”

    宛靖摆摆手,“罢了,不必等明日,今日便将此事解决了吧!”他也想尽快赶走北塘陌,免得让其发现自己背后所做之事。

    “你们燕国口口声声说我的族人是自己突发疾病而亡,可有证据?”他看着娄卿旻问。

    昨夜入城后,赵成延已经将那北狄之人的死因讲明,娄卿旻知晓此事燕国占理,也不遮掩,如实道:“有仵作验尸为证,若右贤王不信,我们可再当场验一验尸。”

    宛靖却是装起了大好人,满目悲伤,“人已经入土为安了,难本王要让他的家人们再受一次挖坟的痛?就算他们家人愿意本王也不忍心。不如这样吧,暂且当他是突发疾病而亡,你要遵守你方才所说的条件,补偿他家人些财物,不过,我还有一个外加条件,若你答应,此事就此作罢。”

    老奸巨猾的狐狸,无所畏惧。

    恨不得直接把自己故意诬陷燕国的心抛出给众人看。

    朝颜觉得宛靖未免欺人太甚,刚轻咳了声准备开口讽刺几句,却被一旁娄卿旻看破,伸手挡在她面前拦了一下,她狐疑地抬头。

    只见娄卿旻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便直视着中年男人,语气十分冷淡:“什么条件,阁下请直言。”

    “本王,要华纪与我北狄签下售卖粗盐的契约书。”

    话语说得十分清楚,算盘打得也很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甚至将自己摆在高位,见娄卿旻不接话,便嘲道:“怎么,娄少傅不会想反悔吧?”

    “自是不会。”娄卿旻想都没想便接话。

    听到此言,宛靖的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

    随之又听见娄卿旻回:“可以签,但是在下也有言在先,售卖粗盐的量由我说了算。”

    “你……”宛靖瞪大眼睛,胸前涌上一股怒。

    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指着娄卿旻,说了好几个你,娄卿旻也未理他。

    怒火中烧,他本想狮子大开口,却不料对方一眼识破他的计谋。

    眼下自己说晚了一句,落了下风,当着两国将士的面,他是进退两难,除了答应也别无他法。

    鱼已咬钩,娄卿旻一边说着苦肉计,一边又追加了条件:“想必阁下也知道提炼粗盐有多么困难,为保证中原的粗盐量,我只能许给你剩余的部分。但在下也将丑话说在前面,若日后北狄再随意挑起战乱,此契约便作废!”

    “我身为华纪使臣,保护华纪交好国的子民亦是我的责任。若不然,日后国君揪我错处,拿我是问,我便没命了。人总要先保全自己才能救济旁人,阁下应该赞同此话吧?”

    “言尽于此,若右贤王同意,在下现在便可拟一份契约书。若阁下不同意,恐怕您手下将领不一定能熬过这个冬日。”

    “……”

    据娄卿旻所知,北狄不仅缺粗盐,也十分缺木炭。

    虽已入了新年,但他们北狄地处空旷,每年冬日受大风侵凌,要比筑满高墙的中原冷得更多。

    “大名鼎鼎的华纪军师果然出口不凡,让人刮目相看。”

    纵然宛靖内心怨恨,但面上不得不点头,娄卿旻已看破他的弱点,再商讨下去恐对北狄不利,他沉默片刻,只能答应,“好,就依你说的办。”

    娄卿旻早料到会是如今的模样,所以他昨夜便提前写好了契约,为的就是此时此刻不耽误时间。

    他驾马退回队伍中,琉璃色的瞳孔转到暮商身上,少年顿时明白,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写满字迹的布帛递到他面前,娄卿旻接过后垂首看了一遍,拿着布帛便回到安全之距中。

    二人签订契约时,站在两队最中间,一左一右,面面相觑,离得很近。

    宛靖看过后,直接拔出腰间系着的匕首刺破一个手指,血珠顺着指头冒出落于白雪中,将其染上鲜红。拿着那块厚实的布帛看了又看,最终下了决心抬手,一个明晃晃的印记黏在布帛上。

    广阔天地间,契约被签下那刻,时间恍惚凝滞一瞬。

    须臾间,天边掀起一阵狂躁的阴风,四周没有挡风的树植,遍地雪土混在在一处被卷到半空,刹时便迷了眼。其中有几匹马嘶吼着,连带着人一齐乱动。

    朝颜身轻体薄,亦是挡不住狂风,她用力扯着缰绳,马在这番拉扯下也向后退了几步。

    面上薄纱尽数被风掀起,露出下半张额面,身后乌发也被吹起。

    反观这边的北狄人马,麻木地像稻草人,基本一动不动。

    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狂风暴尘的天,身影每个人出门便会佩戴遮挡风沙的帷布,风一来就挡住此刻比燕国众人少了些狼狈。

    北塘俤一双眼睛十分机灵,来回看着对面不知所措的燕国人,哈哈大笑了几声,忽然停住,扯了扯身侧少年的衣袖,喊道:“大兄,你看!那男人身边的姐姐长得好漂亮!”

    北塘陌没听清他说得话,故而低头弯腰,耳朵俯贴在他嘴边,听人又重复一句:“大兄,你快看那个穿白衣服的漂亮姐姐!”

    话毕北塘陌坐直身子寻着阿弟口中的白衣身影,雪白与棕马颜色鲜明,一眼便能找到。

    厚厚的大裘下笼罩着一道纤瘦身形,此刻坐在骏马上,一手用力控制要发狂的马儿,另一只手正忙不迭地抓住那片快要掉落的面纱,两只手都被占着,她眼中有了半刻慌乱,系在后脑的红丝带随风舞动,似是跳了一支翘摇的舞。

    少年的目光亦被那条丝带勾住了神魂,望穿秋水。

    面纱终于被她抓到手中,她慢慢重新覆好,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看得北塘陌忍不住勾唇。

    她不知她小心隐藏的那张娇艳面容早已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狂风过后,地面残雪被吹起薄薄一层,又将一些人行过的迹象覆盖多半,娄卿旻回头瞥见朝颜慌乱的动作,发现其面纱被吹乱,他瞳孔猛地一缩,顿时抬起手臂,宽大的袖袍瞬时将俏丽的身影遮了个完整,只露出裙边下摆与四只马腿。

    北塘陌还在欣赏,忽然被人打断,眼中流出一丝不悦,但他还能记得那张一闪而过的容颜。

    纱布下的面颊只有巴掌大小,上面是微微翘起的鼻梁,朱唇皓齿,肤如白玉,可谓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那上挑的眼角带着一股淡淡的魅惑劲儿,有摄人心魄之力。

    对面那使臣总算把袖袍收回,少女已经整理好仪容,端坐在马背。

    北塘陌直直看去,眼眸闪烁,心好似也被一根银线拉过去,无知觉地愣了神。

    那少女好似也察觉到他的视线,瞬间朝这边看来。

    北塘陌还沉醉在她的美色中,哪里知道自己这么快被抓包。来不及收回目光,二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

    对视看似无声,实则已经彼此将情绪准确无误地传给对方。他们一个处于欣赏美色的惊艳中,一个则处于被窥探的不悦中。二人水火相交,不分上下,也难分胜负。

    最终还是北塘陌被一侧孩童拉回了现世:

    “大兄,你能不能将人抢来给我做媳妇?”

    话毕,北塘陌无奈地瞥他一眼,满面笑容,“小小年纪竟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从哪儿学的?回去我定要将那个害人不浅的罪魁祸首找出来,狠狠揍他一顿!”

    往往童言无忌,又最纯粹,怎么想便怎么说了。

    但他不想左千长被大兄揍,连忙解释:“没人教我,我自己书上看的……”

    娄卿旻方才只疏忽了片刻,差点让朝颜暴露在众人面前。他慌了手脚才抬臂遮挡,他也是怕万一北狄有心怀不轨之人,见了朝颜面容后便觊觎她,所以专程让她遮住面,但很显然,朝颜本人对自己的美貌不是多么在意。

    亦不知在这乱世中,美貌对女子来说,祸大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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