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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难过的冬天。不论是胜者王侯,还是败者寇,都过得凄苦。

    掩云和羽伦在一起,整日饮酒。霍隆熙逼得太紧,战后割地,何以服民呢?他们走投无路,只得用酒后的暂时偷欢麻醉自己。

    掩云常常回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酒醒时,他的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了。难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就是这般苦楚吗?

    在小茅屋里,有了思回和浣彤的陪伴,阖业硕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不再整日昏昏沉沉了。

    “叫娘。”浣彤伏在炕边,哄着思回。

    “娘——”思回张着小嘴,呀呀地学着话。

    “乖啊。”浣彤捏着思回的小手,看着阖业硕,撅起嘴,有点责怪道,“你这个不尽职的父亲,孩子都会叫娘这么久了,还不会喊爹。都怪你。”脸转向思回,她又马上笑起来,“娘说得对不对啊?思回。娘给你做的衣服好看吗?”

    思回站起来,一抬脚,没站稳,扑到了阖业硕的身上。心略惊了一下,他接住了小家伙。思回满身的柔软,一如浣彤怀里的温暖,令阖业硕欲罢不能。小家伙倒是什么都不怕,“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的就只有你们了。乾煜也不知哪里去了。”阖业硕摸着思回的头,眼里的光影晃动,忽明忽暗。爱、恨、愁、苦交织着,比起紫檀轩里的羽伦,也不为过吧。

    眼眸微闪,一丝泪光飞快隐去,她看定他,柔声安慰道,“他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会再见的。”

    浣彤说完,和阖业硕一起低下了头。她又何尝不清楚,再相逢,是何其难?相逢了,再交心,又是何其难?

    敏感地察觉到她眼里闪过的泪光,不忍她伤神,阖业硕的面上泛起了些许笑容,“最落魄的时候,身边有你。真好。当你的面纱滑落,露出完好如初的那张脸时,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他神色的每次微变,她无不留心。“你——开心吗?”她了解他的爱,自是会知道他的开心。可方才被他说出口时,她着实地觉出缕缕温暖袭入心田。

    “嗯。”他点了点头,轻捏她粉嫩的脸颊,仔细端详她的脸,“真美。”

    “是我最落魄的时候,身边有你。我永远忘不了,在以为我的脸破了的时候,你还要我和你回去,和你在一起。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度的爱,就是她美丽不再时依然的爱。我——谢谢你!”

    “你光头时的样子——好看!”

    “真的?那——我就把现在的头发剪掉。”摸着自己的新发,她俏皮地打趣道。

    “不要!”他的手伸向他,“我不能再失去你了。真的不能……”眼光暗淡,声音低沉……

    “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我的。永远都不会。永远。”

    天色晚了,浣彤唱起了摇篮曲,轻轻地拍着思回。见思回睡着了,浣彤才把目光从孩子的身上移开,撞到了阖业硕惶惶的眸子上。

    “永远?永远。”阖业硕念着,眼神复杂了。这“永远”,要以隐忍多少血泪为代价?丧子之痛,如何压在心底?

    “记得你说过的吗?有一天,要带着我和我们的孩子……”浣彤的手覆到了阖业硕的手上。很轻,里面却是重重的支持。

    “怎么样?”阖业硕问道。

    “你没说完。在——我流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前的那一晚,你说了一半儿,就睡着了。”原来,浣彤也会记得阖业硕的话了。还记得好清呢!

    “是离开皇宫是非之地,流连于乡野田间。那时,从未想到有今天,惨痛到如此。你想我们离开这个伤心地,是吗?”阖业硕反过来握住浣彤的手,问道。原来,她想的,他都知道。

    “嗯。你说好吗?”浣彤说着,一点点弯下头,头贴到了他的手上。

    她了解,要他就这么离开,太艰难。血溅城楼,绝非小仇小怨。可她也知道,只有这样,所有的恩怨才会有个了断。离开,无论对羽伦

    、对阖业硕、对天下人,都好。仇恨、战争,都该有个了结了吧。

    “什么都算了?”阖业硕的声音没有提高,可浣彤看得出,他心里的挣扎和翻滚。

    “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浣彤劝慰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头感受到了阖业硕手上的微微颤抖。他的平静,背后是怎样的忍耐啊?

    “何况,我本就欠他。而且,国家经不起折腾,是吗?”阖业硕说着,嗓子“嗯”了一声。这一声,是忍痛之痛。忍着伤心,本就是一种伤心啊!

    “忍”字,不就是拿刀割自己的心吗?

    “每个人都好心痛。什么都该有个了结的。”浣彤说完,头离开他的手,趴到抗沿上,喃喃地道,“我——还是喜欢不当皇帝的你。”

    “为什么?”阖业硕看到浣彤的痛苦,也好心痛。我不能倒下。他看着她,这样想。

    “不凶啊!”浣彤努力振作着精神,答道。

    “要不也不对你凶啊?”阖业硕对浣彤笑着反问道。

    “怎么没有?”浣彤不依不饶。心想,现在他不是皇帝了,自己就不用怕他了!

    “哪有?”阖业硕扳着浣彤的小脸,瞪起了眼睛。

    “有的。我都记着呢!”浣彤也瞪起了眼睛,毫不示弱。

    “你还老喜欢对我凶呢!还——老是骗我!”阖业硕摸着浣彤的脸蛋儿,一副不满的表情。看着看着,他“嘣”地弹了她的脑门儿一下。

    “不骗你,你怎么能不理我呢?你知道人家天天想你吗?根本禁不住你哄啊!”浣彤揉着脑门儿,有些“恼怒”起来了。气氛越来越像两个小孩子吵架了。

    “于是你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让我以为你的脸坏了。敢情你是盼着我来啊?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再喜欢你了,是吗?”阖业硕又做出了要弹的手势。他的手刚一过来,浣彤就头一歪,躲开了。

    “什么馊主意啊?是鼎好的主意!之后你就好久没来。哼!越想越气。再不理你了!”她的嘴噘得老高。

    “我当初就该把面纱撕下来。都怪那老太医说脸被划了就像是脸上爬了蛆虫。我就想,要是那样,我看着还不吐了?”他越看她生气,就越惹她。

    他越惹她,她就越生气。“什么?你心里这么想?”浣彤真的要生气了,手支着下巴,眉头皱得好凶。

    “没有。我就是想,女人都最爱漂亮了。你不希望我心里的你,变丑了,对吗?所以,就没有扯下它。没想到,被你骗得好惨。我怎么这么笨呢?既然想到你爱漂亮,就该想到你肯定舍不得把脸真的划了!”阖业硕发觉,真的好喜欢她啊。好喜欢看她耍小脾气的样子啊。

    “之后你是不是又喜欢起别的女人了?”昔日的妃子,今天,可是越来越“凶”了。

    “是啊。喜欢的女人有好多。可今天,陪在我身边的女人就你一个!”阖业硕看着她,笑了。离开了皇宫,她就是个小女孩儿啊!以前会小心翼翼受着专宠的女人,现在也会为丈夫说喜欢别的女人大加吃醋了!

    “好多?你怎么不守信用啊?自己说的话都忘了?忘了‘朕之发’的承诺啦?”她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掏出画着“醉心曈”的手绢儿,打开,里面是阖业硕的那根白发。

    阖业硕看着它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和感动。

    “当然记得。没想到,你还留着它们。”阖业硕喃喃地说。他们看着对方。经历了这么多,无不百感交集。

    浣彤靠到阖业硕的怀里。阖业硕从未感到,怀里的女人会这么真实,爱她的心,会这么踏实。他不停地摩挲着她的脸,她的背。“真的为我挡了一箭。”他想了那么久的假设,成为了事实。苦涩,可也涔着些许甘甜。

    “当初你问我,会不会为你挡箭,现在知道了吧?”说着说着,浣彤的声音又低下去了,“其实,刺到你胸口的那一剑,比我身上的伤口,更让我痛。”

    “我的心,也比伤口要痛。这么久的夫妻了,你还这么不信任我?”

    “我——相信你,没有派人杀他。”

    “要是——我这次不是成为了他的阶下囚,你还是不会像今天这样对我,是么?”

    “在你出征之前,记得我说,如果你回来……”

    “你会怎么样?”

    “我当时想说:如果你回来,就给你一个惊喜。摘下面纱,告诉你,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可我没有说。我觉得,自己要孰罪。可现在……唉。不要再有杀戮了。几败俱伤了?我最盼望的日子就是,和你,带着思回,自由自在地生活。最好,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终于离开皇宫了,你会愿意和我过我想要的日子吗?”

    阖业硕沉默了。

    “我会每天和你在一起,好好补偿你的。”

    “好吧。”阖业硕的回答,简单,可,也艰难。浣彤的期望,是阖业硕不忍伤害的。可从头开始好好生活,也真的太艰难了。

    “那春天的时候,我们就离开这儿,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起来,好不好?”浣彤的唇靠到阖业硕的唇边。

    “好。”

    他们吻着对方。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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