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过去了,很快就是高二了,然后再不久,她又会和同学们一同站上高三的起跑线。

    重回学校的第一天,姜亿感慨万分,面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学校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没有变化,只是这带着不同面孔的人群,好像又有了新的样貌。

    从校门口到学校的停车场,一路上她都在跟人打招呼,校门口手里还拿着几个包子的高一宁,停车场路上兴高采烈的李子怡,然后就是班长沈清水。每碰到一个人,她的脸上就露出一次那种恰到好处的微笑,人一走,又立马重归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

    班长沈清水从停车场锁好车就一直跟她同行,沿着教学楼侧边的旋转楼梯到二楼,滔滔不绝地问着问题。

    “语文试卷的作文你写了吗?”

    “没有。”

    “啊,我写了哎。”

    姜亿笑而不语。

    “数学卷子有好几个题目我都不会做,老师应该不会说吧。”

    “应该不会。”

    “你暑假有去哪玩吗?”

    “没有。”

    “我也没有,本来我爸打算带我去云南放松一下的,后来我妈觉得还是学习要紧,云南什么时候不能去,就给我报了物理补习班。”

    姜亿其实想说,错过了这一次,也许你这辈子真的不会再去云南了,可是她还是没有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而始终对人展示她温和的笑容。

    姜亿最不明白这个时候的自己,心里明明那么累,还要用已经酸胀的肌肉强行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现在的她,好像无论面对什么,都可以做到平静地对着人礼貌微笑。虚假的面具戴在脸上,在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之下,已经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

    人们说有得必有失,姜亿不知道她用这副友好的面孔换得了好人缘的同时,被折算的代价到底是什么?成为众人的焦点被打趣,失意时被关心包围,虽然真诚,但她也明白这些却也不过是这群逐渐成熟的小大人的圆滑和客套。

    人们的笑容近在眼前,若隐若现的陌生感却让人觉得好像从未靠近过。

    走在身旁的沈清水还在说话,可是那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千里之外,姜亿不受控制地走神了。

    一进教室,林嘉华就招手让姜亿坐到了她的旁边。姜亿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放下书包,笑容舒展地说出一句“好久不见啊”,然后就把书和文具一件件放到桌面上。

    林嘉华凑过身子,有些肉麻地开口:“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姜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人就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咦~”

    这才发现坐在自己后排的人是徐凯,因为林嘉华的话,他夸张地抖着身子,企图抖落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下了第二节课,物理课代表和英语课代表穿梭在教室中,收放假前发下的卷子。姜亿有些心虚地拿出英语卷子,瞅着自己那欲盖弥彰,为了填补空白每篇都只写了几句话的作文,突然有些懊恼为什么要偷这个懒。

    后排徐凯的卷子传过来,他倒好,作文干脆整个空白。

    姜亿看着自己的卷子,又看了看徐凯的卷子,又想起林嘉华那贴着便利贴也要写完的作文,突然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林嘉华是英语课代表,对英语有绝对的使命感。

    而如果她问徐凯为什么不写作文,他一定的会鄙夷地看着她:“英语作文只要掌握了模板,怎么也不会低于平均分,拼死拼命地写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只多那么一两分,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背几个模板,还更保险稳妥。”

    无论是做与不做,他们都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只有姜亿,一直徘徊在两种答案的边界,不知道该往哪边倾斜。

    姜亿还没有找到人生的终极奥秘,却在“写不写作文”这件小事上,就先自乱了阵脚。

    三班的座位其实已经接近了自由化,也从原来的三人一排变成了两人一排。虽然班主任已经按照自己的想法,采用一带一的模式把新的座位表排了出来,可是终究拗不过学生的请求,勉强同意了同学们私自调动座位的行为,但也仅限于下一个班会课到来之前。

    姜亿还是跟林嘉华一排,而对徐凯来说,坐哪里都没太大差别,已经出师的他不需要再被郭华罩着,所以干脆也没有动。只是他的同桌,换成了立誓要向他虚心学习的胡亦枫。

    这个教室,好像除了座位有小小的变化,什么都没有变过。前后两块黑板,头顶的长管灯和风扇,为了采光,每个窗子都开得很大,雪白雪白的墙壁已经有些斑驳了,阳光照进来,整个空间显得更加明亮。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每个人都从四面八方走进这里,等待时光流逝,然后又从这两扇门,走向四面八方。

    可是总是需要等待很久以后我们才会明白,一旦真的走出这里,再也没有这样一个教室,容纳住这些人,容纳住这些人的欢笑和悲喜。

    但是总会有这样的人,总是先人一步就感受到这些爱恨别离中的愁肠百结。

    开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杨冰总是闷闷不乐。

    第一节体育课上,男生和女生在操场上踢起了混合足球,尽管像姜亿这样的足球白痴,对足球唯一的认知就是要把球踢进对手的球门,男生还是觉得这样的组合很新鲜,很有耐心陪她们这群显然是来凑热闹的女孩子打打闹闹。

    杨冰一直坐在球场不远处,看着他们为抢到球不择手段,卡着脖子拦人,或是气急败坏之下直接上手抢球。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抢到球的开心,没抢到时的失落,看对手耍赖皮的愤怒或是无奈纵容,每一个都那样生动。

    她不禁抬手摸向自己的脸,此时此刻看着这一切的自己,该是一副怎样的面容?艳羡,失落,反正不可能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愣神间,某个同学一个失误,那个白黑交错的足球就重重地砸在姜亿的屁股上。姜亿有些狼狈地摸了摸自己被误伤的臀部,在周围的人都投来善意的调笑时,趁机退场。

    杨冰盯着因为羞怯落荒而逃,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姜亿,捂嘴失笑。

    姜亿恼羞成怒:“笑什么笑。”

    杨冰还是笑着,只不过这个笑有些说不出的忧伤,姜亿不会知道自己也有如此神经大条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的她揽上杨冰的肩:“怎么了,不开心吗?”

    杨冰也只是淡笑着摇头。

    “不开心的事要说出来。”

    她依旧摇着头。

    姜亿明白,独自伤怀的时候,目睹别人的幸福,那种被全世界都抛弃的孤独会慢慢爬上心头,进而生出更多“他们不会懂”、“他们不理解我的”想法,而选择独自消化情绪的人,只会被人当成无病呻吟。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缝补的,感同身受也不是说两句安慰话就够了,杨冰做不到把满腹心事就这样向眼前的这个远离故事中央的人倾倒,即使这个人是一直被信任的朋友。

    姜亿觉得曾经那个伤春悲秋的自己好像重新出现在面前,上帝为每个人都安排了不同的剧情,一个人的得意,也许就是另一个人的失意。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不同的频道中,连一个同盟也找不到。

    她什么都没说,所以姜亿什么也没问,只是陪着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喧闹的人群,将心事一点一点折叠好,安置在某个无名的角落。

    在这所学校,运动会和学生会这些会占用学习时间的东西,都变得无关紧要。

    即将到来的运动会没有在三班掀起多大的波澜,也许是班主任都懒得当众宣布这个消息,也许是体育委员说的那句“参不参加都可以”,彻底打消了同学们的热情。

    可这毕竟是难得的忙里偷闲的一天,结束早读,姜亿就跟林嘉华撒欢般跑出了教室。上一秒她们还围着主席台,在比赛场地外围的人群中打转,下一秒,本来还在东张西望的林嘉华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朝着检录台的方向飞奔而去,像极了因为看见主人而过于兴奋的小狗狗。

    陆之洲的胸前别着“01”号的运动员数字,站在检录台等待百米赛跑的间隙,无聊地做着热身运动。跑到跟前的女孩笑靥如花,脸上红扑扑的,他不由得也露出了笑容。

    姜亿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身影,看着他们周身的空气都因为那相视的微笑变得旖旎。

    她也没头没脑地跟着笑。

    姜亿在主席台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跑四百米的男生在加油声中,做最后的冲刺,然后一鼓作气冲过了终点线,人群也跟着沸腾了。她想起那个曾经在跑道上吊着一口气向前跑的女孩,心路历程有多曲折只有她自己知道。

    头顶的阳光有些过于灿烂了,映照在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上,红色的跑道,绿色的草坪,还有浅蓝色的天空,交相映衬,一起拼成了面前独一无二的画面。

    姜亿很喜欢站在那样一个位置,远远地看着喧闹的人群,这会让她觉得我们的生活很鲜活,也很真实。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喜欢和人聊那些不明所以的无聊闲话,和林嘉华谈论书中性格讨好的男主角,然后露出花痴一样的表情,坐在操场上听杨冰抱怨宿舍生活,早起晨跑还有一厕难求的窘境,也会为了一道数学题和徐凯吵到脸红脖子粗,结果最后却发现本来就是题目有问题。

    这些看似无关痛痒的对话,却让人觉得充实且安心,填补了某些明晃晃的空白。可是有时候,她也厌倦某些无聊的废话,讨厌那些对话分走她的思绪,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去思考想要思考的东西。

    我们的大脑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家庭生活的烦恼,学习的压力,人生的迷茫,在我们脑袋中播下一颗小小的种子,然后迅速且霸道地生长起来,爬满每个角落。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姜亿喜欢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这欢腾的人群,就会觉得很开心。

    可是看着看着,又有些食之无味,所幸站起身来,穿过一幢幢建筑楼,悠着步子走回了教室。回到教室才发现,有那么多的同学根本就没有离开座位,低着头,提着笔,在印满黑体字的试卷上辛勤耕耘。

    她无聊地从抽屉掏出前几天借来的《灿烂千阳》,正看得投入,就被人用笔敲了一下头。

    “小姜同学,你还真是不务正业啊。”

    徐凯手里拿着从同桌那强取豪夺来的黑色水笔,灵活地在指间转来转去,表演姜亿摔断油了一支又一支笔也没能学会的转笔。

    “不务正业?”姜亿眯着眼睛,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鄙视:“不然你以为你的那些摘抄素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徐凯没有半点心虚的模样,抽过胡亦枫的草稿本,继续笔下的动作:“是吗,那还请多多努力。”

    姜亿不想理他,天下之大,什么鸟都有,脸皮厚的鸟也不占少数,显然,徐凯的脸皮不是一般人能媲美的。正打算转过头继续看自己的书,无意中瞥见他桌上的物理试卷,上面的标题是“江城中学物理竞赛习题3”。

    高二开学不久,学校就在晚自习新开了扩展课,专教竞赛,有兴趣的同学可自愿在晚自习前往指定的教室听课。跟风的姜亿也去听了几节生物课,学校赫赫有名的金牌生物老师花了四十分钟讲选修课本上的基因编辑,虽然不算深奥,却依旧因为领域太过陌生让人直呼高大上。又花了二十分钟随堂测验,对完答案,姜亿领略了什么叫做听起来全会,做起来全错。

    她看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红笔订正痕迹,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那被好奇心驱使的小火焰立马熄灭了下去。

    可是徐凯不一样,竞赛取得好成绩,是在自主招生中脱颖而出的必要条件,指望通过自主招生降分,为录取顶尖大学提高几率的徐凯从一开始就对这件事极为认真。

    刚想瞅瞅竞赛人做的题目会是什么样的,他充满质疑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看得懂吗?”

    姜亿狠狠扇了刚刚那个对他还生出一丝崇拜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不气不气,为这种人,不值得。

    仅仅一个暑假,林嘉华的暗恋终于开出了花。俊男靓女的组合,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三班的一段佳话。

    林嘉华从小就标致,从幼儿园开始就有不少的男生跟在身后示好,孩童时期懵懂无知,就算喜欢也只会假装厌恶,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直到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才发现,喜欢一个人是迫不及待想让他知道你的心意,却打死也说不出口。

    尽管我们无师自通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就算我们很好地藏起了悲伤,可无论如何,喜欢一个人时的眼神,羞涩和无措,是怎么也隐藏不了的。

    暑假的补习班上,林嘉华仅凭一个后脑勺,就认出坐在她前面的人是陆之洲。当初不情不愿来上妈妈安排的补习班,现在林嘉华只想抱着妈妈猛亲一顿。

    林嘉华上课上得心不在焉,视线从老师的板书,慢慢飘忽到前面那人的后脑勺,明明很随意的发型又像是精心设计过的一样,懒懒散散地透着一股凌乱美,白色T恤的领子有些歪,整个人带上了几分散漫。

    林嘉华甚至有些变态地凑上前去,试图分辨那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味是不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几经试探,她才确认出那是茉莉花味的洗衣粉在他衣服上留下的味道,很好闻的味道。

    课都已经上了大半,陆之洲才想起来自己没带文具。转过头刚想向身后的同学借支笔,就看到了林嘉华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表情,怎么说呢,那种一脸满足的表情出现在这样的时机总归有些太过诡异。

    下一秒,她就有些不知所措地红了脸。

    陆之洲盯着面前这个表情过于丰富的女孩,有些哭笑不得,尽管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外表有一定的杀伤力,他还是故意开口:“你脸红什么?”

    “你每次见我,好像比进考场还紧张。”

    下意识地慌了神,这是林嘉华的第一反应,他还记得我,这是林嘉华的第二个反应。

    “好了,同学们,现在发下来的这张卷子是针对巩固新学的知识,同学们花四十分钟把它做完,做完我们马上讲解。”

    林嘉华差点给补课老师跪下,谢谢她打断了这尴尬的对视,赶紧收回了刚上课时因为心怀怨恨而对她土气的穿着打扮无情的吐槽。

    一切都是这样顺理成章,他们顺理成章地一起回了家,顺理成章地加上了□□,然后又顺理成章地在每周这样的时候结伴同行。

    林嘉华有些兴奋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做到全然的幸福,比如此时此刻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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