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陈书桐从桌子上爬起来的时候，是上午。
昨晚值了一夜的班。昨天傍晚心内科收了一个急性心肌梗死患者，病程长，病史复杂。她忙到很晚，实在撑不住，趴桌上眯了一会儿。
但是好像眯过头了。她是被脸上的阳光晒醒的。
她猛然惊醒，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不对劲，面前的桌子不是摆放科室电脑的长桌，没有电脑，没有外接键盘，没有成摞的病历。跳进视野的是一张狭小的木桌，右上角是磕了几个坑洼的灰蓝保温杯，然后是笔袋，前面摆了张试卷，左上角成摞的不是病历，是“化学 必修③”“生物必修①”……
陈书桐愣在原地，感觉大脑CPU在加速运转，但是出了什么故障，转不过来。
“你咋了？”是个声线过分年轻的女生。今天值班的是王珊，但这不是王珊的声音，她机械地转头。
左手边的女孩是短头发，皮肤很白，脸上没什么肉，五官组成一个看起来有些熟悉的面孔，解析起来有些困难，陈书桐皱眉，一点点从记忆里找到对应image。
“刘瑜文？”
“哎。咋了，你睡懵啦？”
陈书桐瞪大眼睛，扫视四周，讲台、教室、前桌寡言少语的男生、正在擦黑板的女生，一切都莫名诡异地熟悉，终于凑成她记忆里曾经的幻影。
“我在高三？”
“啥玩意儿啊，这都快月考了……不对，你是不在憋什么馊主意。”刘瑜文眯起眼笑。
陈书桐看向桌上的卷子，“2018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数学卷子做到第四题，“记Sa为等差数列{an}的前n项和，若3S3=S2+S4，a1=2，则a3=……”
“……？”
“我干，我干！这是噩梦！”陈书桐心里开始疯狂咆哮。
“你怎么愣愣的……”刘瑜文看向门口，声音放小，“老班来了，大课间怎么这么短……又得睡一节物理课。”
嗯，还是那张黑亮黑亮，不怒自威的脸。
记得读书那会儿她看见这张脸总觉得厌倦，现在许久不见，陈书桐居然还有种百感交集的怀念。
陈书桐僵硬地把卷子塞进桌洞，盯着成摞的书脊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求助同桌：“这节课上啥？”
“讲卷子啊，上周周考的那张模拟没讲完。咋了，你找不到啦？”
“……啊是。”
“你还有找不到卷子的时候？看我的吧。”刘瑜文把卷子递过来。
这个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男生，陈书桐看过去，然后就定住了。
啊，原来是穿越到这个节点。他回来的第一天。
“给大家介绍一下啊，我们班来了一个复读的新同学，”吴勇表情很微妙，不冷漠，但是也并不和蔼，“有请他自我介绍一下。”
“哦他呀，昨天坐最后面的那个。我就说咱们班怎么多出来一个人，没见过这样的男生。”刘瑜文小声对她说。
身形瘦长的男生戴着一副眼镜，长相周正，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站立的时候胸脯挺得很直。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
“何流。”陈书桐在心底跟着念出来。
“我叫何流，是一名复读生，年龄应该比你们都大……”
她知道吴勇为什么是那样微妙的表情。
高三的时候他们班转来过不止一位复读生，一般都是因为发挥失常，或者录取情况不尽人意，选择再战斗一遍。
可他不是。何流不是。他年龄比当时的他们都大，大了不止一岁。
她记得当年何流转来之后，显露出对于高中生来说相当惊人的知识面。他本人的底色温和善良，在大多数人埋头题海的时候，他总是会照顾好周围的同学，主动向吴勇要求作为讲者开了几次班会，班会上涉及过对生物领域的基因组学相关研究的讲解，目前回想起来，应该是基础医学本科生不主动接触科研则很难完全掌握的研究技术。
只是看起来博学多识的何流，在之后的考试，从没有一次在排名的前面。从前向后，要找很久才能找到他的名字。
他们是次重点班级，班内的前几名占得到全校前一百，她总在前十的左右徘徊不定。当她回去将这个看起来有些传奇的人物讲给爸妈听，他们问：“他每次考第几？”知道后便放下心来，不再多问。
高考来说，威胁不到她。
她是后来才知道，何流在控分。有人看到他的试卷总是大片的空白，考试中途他便放下了笔，静静坐着，可是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还希望大家，多多指教。”何流微笑着，笑容和记忆里一样温和。大家鼓掌表示欢迎，陈书桐跟着拍手，注视他走到最后面角落靠窗的座位。
她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本科到研究生的几年里，她很多次回想起高中。
一开始的时候拒绝接受回到高三的想象。陈书桐高三很悲催地被抓到早恋，而对方的成绩和自己差了很多。父权式教育模式下家里持续了很长时间的低气压，加上连续题海战术的折磨，高三对她来说一度是场炼狱。
当时的她痛苦地想着前男友，痛苦地焦虑考不考得上目标大学，痛苦地希望家里氛围好一点，妈妈能笑一笑。
后来几年的岁月慢慢平复了那种伤痛，和那个男生也早就在踏入大学的第一个月告吹。医学院的生活很紧凑，陈书桐不肯成为末流，几年时间活得像个苦行僧，教室、图书馆、宿舍楼、实验室来回奔波，疲惫的时候反而想起高三。
群英荟萃啊，她想。
现在想来，高三那个班级除了曹一鸣，也就是她那个前男友，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她之后很久也见不到相似之处的……才人。
刘瑜文，姜舒然，总是一起打闹的朋友，分享零食和八卦，以及纯粹的快乐。李一，后桌那个憨厚老实的班级第一，头脑转得不是一般快，但笑起来傻傻的。从生命里热爱物理竞赛和披头士的张洲，病了半个月回来依旧数学第一的郑春禾，性格无比活跃、永远有质疑能力的周扬帆。
普通的班级，其实汇聚了很多珍贵而独特的人，只是高中那么短，大家只是暂时被应试教育收集在一起，有了相遇的契机。当时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老师讲过那么多句——许多人可能余生都没有再见的机会。
是真的，没有再见的机会。
于是聚作一团火，散作满天星。
其中何流，是她记忆最深刻的人。
无关风月，只是那么特别的人怎么会忘记呢。她还记得他在一次班会上郑重讲起栖楠联大，讲起它“人类群星闪耀时”，讲起学者“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讲起那么坎坷的迁徙路。她觉得那时何流眼睛里燃着火星，是从心里飘摇上去的，所有人都看得见。
而这些火星，可能是他从华清，回来的一部分原因。
后来2019年高考结束，她看到同学做的蹭饭表。
何流名字在祖国的南方，旁边写着“雾南师范大学”。
越回想，陈书桐便越好奇。她和何流的私下交集很少，只有联系方式。她翻遍了何流开放给外人的曾经，他发过的日常，他写过的日志。一直追溯到很久之前。
他第一次高中时代总停留的天文台，京城的月亮和宿舍前偷溜出来的实验鼠，坏了三次的单车，凌晨两点实验室外的梧桐大道，以及间断发出来的，写给自己的信。
那些文字平静和缓，又极其细腻，陈书桐敢肯定之后的自己从没见过、也可能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男生。
但明明是日常，陈书桐却感到哀伤。
能想象吗?一个人在比常人早的时候就已经接触到了科研的高峰和不知名的坎坷，然后做出非同于常人的决定，坚定地返回过去，选择第二种未来。这个决定碰巧和你的人生产生一丝交集，让你得以一窥天才的时空，然后便各自向不同的轨迹前进。
当你成长到足以将足够注意力放到他曾经在短暂交集里释放的光芒的时候，你按耐不住好奇探索了他所有愿意分享的过去，然后你发现，那么久那么久之前的他——久到你还没踏入这里，久到他要很多年之后才会再回来——已经足够撼动你的心灵。
那是怎样的成长啊。
天才的世界，哪怕是一角，也让陈书桐感到怅然。因为她向往那样烈火烹油的人生，可是她深知自己被现实团团裹住，难以企及。
翻完这些内容的晚上，意识到这点的陈书桐，那天的论文没有看完。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久到十二点过去，她的生日来临。
她躺在床上许了个愿望。
“要是回到高三该多好。我想成为何流一样的人。”
“或者，能和他成为朋友就好了。”
昨晚值了一夜的班。昨天傍晚心内科收了一个急性心肌梗死患者，病程长，病史复杂。她忙到很晚，实在撑不住，趴桌上眯了一会儿。
但是好像眯过头了。她是被脸上的阳光晒醒的。
她猛然惊醒，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不对劲，面前的桌子不是摆放科室电脑的长桌，没有电脑，没有外接键盘，没有成摞的病历。跳进视野的是一张狭小的木桌，右上角是磕了几个坑洼的灰蓝保温杯，然后是笔袋，前面摆了张试卷，左上角成摞的不是病历，是“化学 必修③”“生物必修①”……
陈书桐愣在原地，感觉大脑CPU在加速运转，但是出了什么故障，转不过来。
“你咋了？”是个声线过分年轻的女生。今天值班的是王珊，但这不是王珊的声音，她机械地转头。
左手边的女孩是短头发，皮肤很白，脸上没什么肉，五官组成一个看起来有些熟悉的面孔，解析起来有些困难，陈书桐皱眉，一点点从记忆里找到对应image。
“刘瑜文？”
“哎。咋了，你睡懵啦？”
陈书桐瞪大眼睛，扫视四周，讲台、教室、前桌寡言少语的男生、正在擦黑板的女生，一切都莫名诡异地熟悉，终于凑成她记忆里曾经的幻影。
“我在高三？”
“啥玩意儿啊，这都快月考了……不对，你是不在憋什么馊主意。”刘瑜文眯起眼笑。
陈书桐看向桌上的卷子，“2018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数学卷子做到第四题，“记Sa为等差数列{an}的前n项和，若3S3=S2+S4，a1=2，则a3=……”
“……？”
“我干，我干！这是噩梦！”陈书桐心里开始疯狂咆哮。
“你怎么愣愣的……”刘瑜文看向门口，声音放小，“老班来了，大课间怎么这么短……又得睡一节物理课。”
嗯，还是那张黑亮黑亮，不怒自威的脸。
记得读书那会儿她看见这张脸总觉得厌倦，现在许久不见，陈书桐居然还有种百感交集的怀念。
陈书桐僵硬地把卷子塞进桌洞，盯着成摞的书脊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求助同桌：“这节课上啥？”
“讲卷子啊，上周周考的那张模拟没讲完。咋了，你找不到啦？”
“……啊是。”
“你还有找不到卷子的时候？看我的吧。”刘瑜文把卷子递过来。
这个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男生，陈书桐看过去，然后就定住了。
啊，原来是穿越到这个节点。他回来的第一天。
“给大家介绍一下啊，我们班来了一个复读的新同学，”吴勇表情很微妙，不冷漠，但是也并不和蔼，“有请他自我介绍一下。”
“哦他呀，昨天坐最后面的那个。我就说咱们班怎么多出来一个人，没见过这样的男生。”刘瑜文小声对她说。
身形瘦长的男生戴着一副眼镜，长相周正，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站立的时候胸脯挺得很直。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
“何流。”陈书桐在心底跟着念出来。
“我叫何流，是一名复读生，年龄应该比你们都大……”
她知道吴勇为什么是那样微妙的表情。
高三的时候他们班转来过不止一位复读生，一般都是因为发挥失常，或者录取情况不尽人意，选择再战斗一遍。
可他不是。何流不是。他年龄比当时的他们都大，大了不止一岁。
她记得当年何流转来之后，显露出对于高中生来说相当惊人的知识面。他本人的底色温和善良，在大多数人埋头题海的时候，他总是会照顾好周围的同学，主动向吴勇要求作为讲者开了几次班会，班会上涉及过对生物领域的基因组学相关研究的讲解，目前回想起来，应该是基础医学本科生不主动接触科研则很难完全掌握的研究技术。
只是看起来博学多识的何流，在之后的考试，从没有一次在排名的前面。从前向后，要找很久才能找到他的名字。
他们是次重点班级，班内的前几名占得到全校前一百，她总在前十的左右徘徊不定。当她回去将这个看起来有些传奇的人物讲给爸妈听，他们问：“他每次考第几？”知道后便放下心来，不再多问。
高考来说，威胁不到她。
她是后来才知道，何流在控分。有人看到他的试卷总是大片的空白，考试中途他便放下了笔，静静坐着，可是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还希望大家，多多指教。”何流微笑着，笑容和记忆里一样温和。大家鼓掌表示欢迎，陈书桐跟着拍手，注视他走到最后面角落靠窗的座位。
她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本科到研究生的几年里，她很多次回想起高中。
一开始的时候拒绝接受回到高三的想象。陈书桐高三很悲催地被抓到早恋，而对方的成绩和自己差了很多。父权式教育模式下家里持续了很长时间的低气压，加上连续题海战术的折磨，高三对她来说一度是场炼狱。
当时的她痛苦地想着前男友，痛苦地焦虑考不考得上目标大学，痛苦地希望家里氛围好一点，妈妈能笑一笑。
后来几年的岁月慢慢平复了那种伤痛，和那个男生也早就在踏入大学的第一个月告吹。医学院的生活很紧凑，陈书桐不肯成为末流，几年时间活得像个苦行僧，教室、图书馆、宿舍楼、实验室来回奔波，疲惫的时候反而想起高三。
群英荟萃啊，她想。
现在想来，高三那个班级除了曹一鸣，也就是她那个前男友，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她之后很久也见不到相似之处的……才人。
刘瑜文，姜舒然，总是一起打闹的朋友，分享零食和八卦，以及纯粹的快乐。李一，后桌那个憨厚老实的班级第一，头脑转得不是一般快，但笑起来傻傻的。从生命里热爱物理竞赛和披头士的张洲，病了半个月回来依旧数学第一的郑春禾，性格无比活跃、永远有质疑能力的周扬帆。
普通的班级，其实汇聚了很多珍贵而独特的人，只是高中那么短，大家只是暂时被应试教育收集在一起，有了相遇的契机。当时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老师讲过那么多句——许多人可能余生都没有再见的机会。
是真的，没有再见的机会。
于是聚作一团火，散作满天星。
其中何流，是她记忆最深刻的人。
无关风月，只是那么特别的人怎么会忘记呢。她还记得他在一次班会上郑重讲起栖楠联大，讲起它“人类群星闪耀时”，讲起学者“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讲起那么坎坷的迁徙路。她觉得那时何流眼睛里燃着火星，是从心里飘摇上去的，所有人都看得见。
而这些火星，可能是他从华清，回来的一部分原因。
后来2019年高考结束，她看到同学做的蹭饭表。
何流名字在祖国的南方，旁边写着“雾南师范大学”。
越回想，陈书桐便越好奇。她和何流的私下交集很少，只有联系方式。她翻遍了何流开放给外人的曾经，他发过的日常，他写过的日志。一直追溯到很久之前。
他第一次高中时代总停留的天文台，京城的月亮和宿舍前偷溜出来的实验鼠，坏了三次的单车，凌晨两点实验室外的梧桐大道，以及间断发出来的，写给自己的信。
那些文字平静和缓，又极其细腻，陈书桐敢肯定之后的自己从没见过、也可能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男生。
但明明是日常，陈书桐却感到哀伤。
能想象吗?一个人在比常人早的时候就已经接触到了科研的高峰和不知名的坎坷，然后做出非同于常人的决定，坚定地返回过去，选择第二种未来。这个决定碰巧和你的人生产生一丝交集，让你得以一窥天才的时空，然后便各自向不同的轨迹前进。
当你成长到足以将足够注意力放到他曾经在短暂交集里释放的光芒的时候，你按耐不住好奇探索了他所有愿意分享的过去，然后你发现，那么久那么久之前的他——久到你还没踏入这里，久到他要很多年之后才会再回来——已经足够撼动你的心灵。
那是怎样的成长啊。
天才的世界，哪怕是一角，也让陈书桐感到怅然。因为她向往那样烈火烹油的人生，可是她深知自己被现实团团裹住，难以企及。
翻完这些内容的晚上，意识到这点的陈书桐，那天的论文没有看完。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久到十二点过去，她的生日来临。
她躺在床上许了个愿望。
“要是回到高三该多好。我想成为何流一样的人。”
“或者，能和他成为朋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