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算
平满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她接待信徒的大殿里，而是沿着那条环抱整座建筑的游廊，来到了大殿后掩映在苍松之间的独立建筑里。
她用手围紧蜡烛，怕风吹灭那细弱挣扎着壮大的火苗。
随着光芒温柔地遍及整个建筑内部，带着松香的旧书像是从水里拉起的宝藏，褪去暗沉的影子展现在平满的面前。
平满觉得自己不够平静，分明曾经自己一个人破雪的时候，哪怕是整张脸都被冰凌覆盖，她的心也犹如荒原一样平静。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阿鹤给她撑伞，她却觉得异常的难受，特别是在阿鹤认真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像是被雪烫了一般，不住地冒出滚热的意味来。
她很讨厌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也讨厌一手搭建的平静被某个人毁掉。于是从书架上找出了那本古籍，沿着上次自己留下笔记的地方继续阅读和摘抄下去。
前一任的巫女是个四道即空的人，在平满长大到足够接任她的位子的时候，就在某个清晨不告而别地离开了这座山。对这座掩映在苍松间的建筑，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兴趣。还是平满偶然一天发现了这个建筑，探索之后才发现原来每一任的巫女多少都在这里留下了属于她们的痕迹。
有的巫女记录着她看过的每一个信徒的命运，有的巫女把她在任时朝廷发生的大小事件全都事无巨细地保留在书上，而平满则在那本属于她的书中，记录着她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回答的疑惑。
她想寻找秘密的源头。
为什么自己能够看断人类命运？
对——平满觉得自己犹如窗边摇晃的烛火一样的心重新扎根，稳定地燃烧着——这才是我的使命。
最开始她以为这是一种神灵的传承，但是为什么非自己不可？是不是所有人其实都有这样的能力？自己只不过是被冥冥之中随手一指挑出来的那个人？
她漫无目的地记录了很多很多的原因，但是没有一个能够得到证实。
今天她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浓稠的墨缓慢顺着狼毫往上攀爬，在落笔的前一秒，平满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张脸。
——高鼻深目，俊朗丰茂。
明明是从中原逃亡来镇南的人，却意外地也带上些常年在雪山深谷间奔跑的那些镇南少年的野性。
就算像是平满这样对外貌视之无物的人，也会认可阿鹤确实有张不错的皮囊。
但这种承认对于平满来说，和认可小僧收养的漂亮鸟雀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比起这些，她一瞥里窥见的阿鹤的命运，还有他深深藏在皮囊之下那从不外漏的隐忍，才是让她觉得颇为好奇的地方。
他和自己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捡到阿鹤后不久，她都以为阿鹤聪明有眼色。而上次和他一起下山之后，她却又发现阿鹤他平和的皮肉下藏着滚烫的血液和健谈的灵魂。可到最后在廊下他掏出那张手帕的时候，平满分明感觉到他藏在下面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在为了什么而紧张。
就像短短山路历经四季一般，阿鹤让平满捉摸不透。
这太古怪了，就像寻常的根系里长出了无数朵不同的花。
墨干了。
平满伸手，咣当一声——砚台应声而落。
她幡然醒悟。平满若无其事地去将地面的一片狼藉收拾好，回到桌前的时候才发现，她摊开的书本上，在自己无知无觉的时候画上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鹤。
撕拉。
阿鹤把那些已经变成碎条的纸张扔进火盆中，燃烧发出的脆响里他听到有人敲门。
窗外风雪交加，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他心里有了一个意外的答案，他深吸一口气，脚步急切地往门那边走。
或许真的是多次顶着风雪回山的缘故，此刻饶是平满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她的唇色依旧红润鲜艳的惊人。夜晚的青白缓慢地在摇曳的灯火下从她脸庞褪去，只剩下清亮透白的一张脸，仰头平和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有要事。”
阿鹤往里侧身，好让平满进来少受点风雪。
可平满却像是没领会到这个意思，依旧巍峨不动地立着。
阿鹤叹气，对她说了句稍等，便回到内室，拿了那把早上撑过的伞，打开举在头平满的头顶上。
“现在可以说了。”阿鹤做了个请的手势。
平满说：“伸手。”
阿鹤不明所以，但乖乖照做。
平满伸出两根手指，虚搭在阿鹤的手腕血脉之上，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我想要仔细看你的人生，可以吗？”
那双还带着凉意的手离自己的皮肤不足一寸，阿鹤甚至可以感觉到在她将要落下的动作里，自己的每一根血脉都奇异地涌现出期待。
阿鹤往后退了一步。
平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在这里。”阿鹤反手握住平满的手腕。“如果你想看，先进来。”
就像阿鹤不理解为什么平满总是喜欢顶着风雪走来走去一样，平满也不能理解阿鹤为什么总是爱干涉自己的修行之道，好像这具身体的健康与否是比她探求终极秘密还要重要的事情。
但至少他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此刻坐在蒲团上老实地给平满看他的人生，于是平满决定大度一点不去计较他的固执。
平满在查阅他人人生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睁着眼，遇到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才会闭着眼细细品味。
根据后来阿鹤询问平满理由的解释，她说大部分人的人生乏善可陈，一眼望过去在那条漫长道路上到处都是相似又充满灰扑扑色彩的模样，甚至从前到后，连景象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只需要从中挑捡出为数不多有鲜艳色彩的部分叙述，这大概就是那些信徒所求的东西。
阿霞人生中最绚丽的红色就来自于出嫁那天的嫁衣和她母亲亲手为她添上的口脂。于是在她将问题问出口的瞬间，平满心里浮现出了果然如此几个字。
没有几个人能跳脱出这样平乏的人生，她想，就像是一个诅咒，你的人生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被注定，而遵循着人生一路向前的人又在不经意之间完美验证了每一个环节。哪怕是阿霞遵循父母的要求来到山上求取她的指引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写在了她的人生长河里。
平满觉得厌烦。
厌烦所有人从始至终都打不破的命运循环，也厌烦能看到所有人的命运，却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自己。
我也有可能是这样庸庸碌碌的一个人。
比起其他人的目的是按照父母的心愿活得快乐平凡，自己的目的可能是上天指定要给所有人都带去点拨。
“只有你，我还是看不穿你曾经的人生。”
阿鹤的声音从她的正前方漂浮而来：“那我未来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平满闭着眼说：“扶摇直上。”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
“巫女，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阿鹤猛地反转平满手腕，效仿着她的方式两指搭在脉搏间。
“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你来教我，我要怎么才能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二个你。”
平满睁开眼，在灯火摇曳中看到阿鹤充满野心的视线。
“交换？”平满手骨抽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将整只手掌扭了过来，把两根手指搭在了阿鹤的手腕上。
就像两条阴阳交合的鱼。
下一秒平满皮笑肉不笑地抽开他的手，说道：“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阿鹤也不生气，反问她：“哪里不行？”
平满哼了一声：“哪里都不行。”
阿鹤挑眉，意外觉得这样的平满似乎有点可爱。
但这种可爱也仅仅维持了一瞬，她又变成过去那疏离冷漠的模样。眼珠黑漆漆的，说：“我看不穿你之前人生的原因很有可能就可以解开我的疑惑，在这之前，我会允许你留在这里。”
“一旦你有任何损害我们的事，我会杀了你。”
她瞳孔扩张，像是猎杀前锁定猎物的捕食者。
“不择一切手段。”
得偿所愿的阿鹤送她离开，平满站在门口，硬是被阿鹤塞了一把撑开的伞。
“你不懂我的修行。”平满强调。
得到豁免的人更加大胆：“你如果非要冒雪的话，我就非要就撑着伞在你身边陪你修行。”
那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平满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了那把伞。
交接的时候不可避免得又触碰到了阿鹤温热的手心。
刹那间平满再次不受控制地看见了那片刚才观览过的，那片腾飞着白鹤的湖水。
阿鹤看着平满忽然停滞的动作，她依旧还触及着自己的手背，却根本没有了下文。
“你怎么了？”他问。
平满睁开迷茫的眼睛，她对阿鹤说：“我看不见你的人生了，你的过去包括你的未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用手围紧蜡烛，怕风吹灭那细弱挣扎着壮大的火苗。
随着光芒温柔地遍及整个建筑内部，带着松香的旧书像是从水里拉起的宝藏，褪去暗沉的影子展现在平满的面前。
平满觉得自己不够平静，分明曾经自己一个人破雪的时候，哪怕是整张脸都被冰凌覆盖，她的心也犹如荒原一样平静。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阿鹤给她撑伞，她却觉得异常的难受，特别是在阿鹤认真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像是被雪烫了一般，不住地冒出滚热的意味来。
她很讨厌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也讨厌一手搭建的平静被某个人毁掉。于是从书架上找出了那本古籍，沿着上次自己留下笔记的地方继续阅读和摘抄下去。
前一任的巫女是个四道即空的人，在平满长大到足够接任她的位子的时候，就在某个清晨不告而别地离开了这座山。对这座掩映在苍松间的建筑，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兴趣。还是平满偶然一天发现了这个建筑，探索之后才发现原来每一任的巫女多少都在这里留下了属于她们的痕迹。
有的巫女记录着她看过的每一个信徒的命运，有的巫女把她在任时朝廷发生的大小事件全都事无巨细地保留在书上，而平满则在那本属于她的书中，记录着她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回答的疑惑。
她想寻找秘密的源头。
为什么自己能够看断人类命运？
对——平满觉得自己犹如窗边摇晃的烛火一样的心重新扎根，稳定地燃烧着——这才是我的使命。
最开始她以为这是一种神灵的传承，但是为什么非自己不可？是不是所有人其实都有这样的能力？自己只不过是被冥冥之中随手一指挑出来的那个人？
她漫无目的地记录了很多很多的原因，但是没有一个能够得到证实。
今天她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浓稠的墨缓慢顺着狼毫往上攀爬，在落笔的前一秒，平满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张脸。
——高鼻深目，俊朗丰茂。
明明是从中原逃亡来镇南的人，却意外地也带上些常年在雪山深谷间奔跑的那些镇南少年的野性。
就算像是平满这样对外貌视之无物的人，也会认可阿鹤确实有张不错的皮囊。
但这种承认对于平满来说，和认可小僧收养的漂亮鸟雀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比起这些，她一瞥里窥见的阿鹤的命运，还有他深深藏在皮囊之下那从不外漏的隐忍，才是让她觉得颇为好奇的地方。
他和自己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捡到阿鹤后不久，她都以为阿鹤聪明有眼色。而上次和他一起下山之后，她却又发现阿鹤他平和的皮肉下藏着滚烫的血液和健谈的灵魂。可到最后在廊下他掏出那张手帕的时候，平满分明感觉到他藏在下面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在为了什么而紧张。
就像短短山路历经四季一般，阿鹤让平满捉摸不透。
这太古怪了，就像寻常的根系里长出了无数朵不同的花。
墨干了。
平满伸手，咣当一声——砚台应声而落。
她幡然醒悟。平满若无其事地去将地面的一片狼藉收拾好，回到桌前的时候才发现，她摊开的书本上，在自己无知无觉的时候画上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鹤。
撕拉。
阿鹤把那些已经变成碎条的纸张扔进火盆中，燃烧发出的脆响里他听到有人敲门。
窗外风雪交加，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他心里有了一个意外的答案，他深吸一口气，脚步急切地往门那边走。
或许真的是多次顶着风雪回山的缘故，此刻饶是平满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她的唇色依旧红润鲜艳的惊人。夜晚的青白缓慢地在摇曳的灯火下从她脸庞褪去，只剩下清亮透白的一张脸，仰头平和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有要事。”
阿鹤往里侧身，好让平满进来少受点风雪。
可平满却像是没领会到这个意思，依旧巍峨不动地立着。
阿鹤叹气，对她说了句稍等，便回到内室，拿了那把早上撑过的伞，打开举在头平满的头顶上。
“现在可以说了。”阿鹤做了个请的手势。
平满说：“伸手。”
阿鹤不明所以，但乖乖照做。
平满伸出两根手指，虚搭在阿鹤的手腕血脉之上，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我想要仔细看你的人生，可以吗？”
那双还带着凉意的手离自己的皮肤不足一寸，阿鹤甚至可以感觉到在她将要落下的动作里，自己的每一根血脉都奇异地涌现出期待。
阿鹤往后退了一步。
平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在这里。”阿鹤反手握住平满的手腕。“如果你想看，先进来。”
就像阿鹤不理解为什么平满总是喜欢顶着风雪走来走去一样，平满也不能理解阿鹤为什么总是爱干涉自己的修行之道，好像这具身体的健康与否是比她探求终极秘密还要重要的事情。
但至少他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此刻坐在蒲团上老实地给平满看他的人生，于是平满决定大度一点不去计较他的固执。
平满在查阅他人人生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睁着眼，遇到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才会闭着眼细细品味。
根据后来阿鹤询问平满理由的解释，她说大部分人的人生乏善可陈，一眼望过去在那条漫长道路上到处都是相似又充满灰扑扑色彩的模样，甚至从前到后，连景象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只需要从中挑捡出为数不多有鲜艳色彩的部分叙述，这大概就是那些信徒所求的东西。
阿霞人生中最绚丽的红色就来自于出嫁那天的嫁衣和她母亲亲手为她添上的口脂。于是在她将问题问出口的瞬间，平满心里浮现出了果然如此几个字。
没有几个人能跳脱出这样平乏的人生，她想，就像是一个诅咒，你的人生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被注定，而遵循着人生一路向前的人又在不经意之间完美验证了每一个环节。哪怕是阿霞遵循父母的要求来到山上求取她的指引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写在了她的人生长河里。
平满觉得厌烦。
厌烦所有人从始至终都打不破的命运循环，也厌烦能看到所有人的命运，却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自己。
我也有可能是这样庸庸碌碌的一个人。
比起其他人的目的是按照父母的心愿活得快乐平凡，自己的目的可能是上天指定要给所有人都带去点拨。
“只有你，我还是看不穿你曾经的人生。”
阿鹤的声音从她的正前方漂浮而来：“那我未来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平满闭着眼说：“扶摇直上。”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
“巫女，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阿鹤猛地反转平满手腕，效仿着她的方式两指搭在脉搏间。
“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你来教我，我要怎么才能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二个你。”
平满睁开眼，在灯火摇曳中看到阿鹤充满野心的视线。
“交换？”平满手骨抽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将整只手掌扭了过来，把两根手指搭在了阿鹤的手腕上。
就像两条阴阳交合的鱼。
下一秒平满皮笑肉不笑地抽开他的手，说道：“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阿鹤也不生气，反问她：“哪里不行？”
平满哼了一声：“哪里都不行。”
阿鹤挑眉，意外觉得这样的平满似乎有点可爱。
但这种可爱也仅仅维持了一瞬，她又变成过去那疏离冷漠的模样。眼珠黑漆漆的，说：“我看不穿你之前人生的原因很有可能就可以解开我的疑惑，在这之前，我会允许你留在这里。”
“一旦你有任何损害我们的事，我会杀了你。”
她瞳孔扩张，像是猎杀前锁定猎物的捕食者。
“不择一切手段。”
得偿所愿的阿鹤送她离开，平满站在门口，硬是被阿鹤塞了一把撑开的伞。
“你不懂我的修行。”平满强调。
得到豁免的人更加大胆：“你如果非要冒雪的话，我就非要就撑着伞在你身边陪你修行。”
那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平满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了那把伞。
交接的时候不可避免得又触碰到了阿鹤温热的手心。
刹那间平满再次不受控制地看见了那片刚才观览过的，那片腾飞着白鹤的湖水。
阿鹤看着平满忽然停滞的动作，她依旧还触及着自己的手背，却根本没有了下文。
“你怎么了？”他问。
平满睁开迷茫的眼睛，她对阿鹤说：“我看不见你的人生了，你的过去包括你的未来，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