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满带着她的几个小僧和一头——小马驹来到了那个灵童居住的地方。

    孩子的父亲连忙给家里点起一盏蜡烛,平满终于看到在那床上躺着的憔悴女人,和她怀里瘦小的孩子。

    这个寡言少语的父亲点了灯之后就手足无措地站在妻女身边,还是女人轻声提醒,才恍然大悟一般把家里唯一一把椅子搬来,用镇南语说着请巫女大人休息。

    平满摆摆手,让阿鹤先把那两袋子的礼物送给这一家人。

    男人锈红的脸上露出惶恐,结结巴巴地问是他的孩子被神灵选中,成为了灵童吗?

    阿鹤看了一眼神色自然的平满,默默低下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一枚玉佩放在包袱里。

    “您舍得她去当巫女吗?”平满反问。

    男人看了一眼还在襁褓中的女儿,流露出犹豫和不舍。

    “有很多巫女都没有扛过修行。”

    听到这句话,怀抱着孩子的女人忽然开口了,她声音细弱却很坚定:“她可以。”

    平满沉默片刻,开口:“我们都叫修行叫做破雪。在镇南每年都会有不少灵童诞生,但不是说每一任巫女都能很幸运地在离开之前找到他们的继任者。原因就是有很多的灵童在破雪的路上已经夭折了。”

    女人的手顿时缩紧。

    她似乎已经读懂了女人的意思,于是轻声说:“她会是有福之人,未来一声将会带着神赐的幸运顺遂一生。这些东西是神灵给予灵童的赏赐,你们就收下吧。”

    男人与女人对视一眼,接受了这个结果。

    等他们走出大门的时候,就看到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几个小僧嘟囔着回山的路这下又要变得又湿又滑了。

    平满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没有收到意外落雪的影响,步履稳定绵长,如果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还能从这里看出些许转经大拜的韵律来。

    被雪填满的身边忽然掺进了些许暖融融的气息。

    阿鹤从小僧那里分了一把伞,往她那边倾斜。

    “为什么撒谎?”阿鹤问。

    平满撇了他一眼,懒得回答。

    阿鹤求知欲旺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拿着伞再次逼近平满几分,从后面看几乎像是他把平满搂在了怀里。

    “你明明刚进去就意识到了这小孩根本不是灵童,但是为什么还要骗人?”

    平满斜睨他,说:“你都已经知道了答案,还来问我做什么?”

    阿鹤一顿,心想原来自己偷偷摸摸放玉佩的动作根本没有瞒过平满的眼睛。

    他说:“我是看他们家实在穷苦,我们能帮一些就是一些。”

    阿鹤看到她又有几片雪花无声无息落在她的额发上,融化后濡湿平满黑亮的长发。他又把伞往平满那边靠了三分。

    平满却很从容地接受了那濡湿长发的雪,说:“我们也亦如是,这就是修行。”

    “你们的修行还挺多。”阿鹤调侃,“大发慈悲救济穷苦人民是修行,雪破也是修行。”

    平满转头看向阿鹤,她漆黑的眼珠里不仅映出了这个男人俊朗的模样,好像还映出了这辽阔山水里,两人身影拉出的一条窄窄的痕迹,身后的小僧像是三团墨点,缓慢地破雪而行。

    “步山九万九千九十九步,风雪踟蹰发愿行。”

    平满像是想要以身作则地示范一下她的修行是什么一样,往外略侧出半个肩头。还没等到她话音坠落,阿鹤就看到她右边积蓄起薄薄一层白痕。

    在这样暴烈的风雪中行走,不消半刻钟,雪就会堆满没有遮挡的皮肤,凝结成表面冰层,手脚冻得僵硬,在结冰后雪的平地已经寸步难行,更不用说后面步山陡峭窄路。

    这哪里是修行,这分明是在鬼门关前走独木桥。

    “喂!人这样会死的!”阿鹤猛地抓住了平满的胳膊,拉着她再次往伞下躲,这回终于能将平满整个人都笼罩在伞下。

    只不过庙里的纸伞太小,容纳下平满一个人已经实属勉强,更不用说比她高了快一个半头的阿鹤,两个人被迫贴的很近,长袍不分你我地纠缠在一起。

    平满忍不住想要扯开空隙,可手臂被人紧紧攥着,根本动弹不得。

    “这就是破雪。”平满叹气,“破雪就是修行。”

    阿鹤看着她习以为常的面容,握住她的手臂轻轻颤抖起来。

    在她成为巫女的这几年里,这条漫天飞雪的盘山道她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次。

    有的时候会带着小僧,有的时候就一个人来。

    或许对于尘世里的人来说,孤穿梭在渐渐被白雪覆盖的山道上是一件孤独的事,可对于平满来说,她只觉得自己穿越的是一片理所应当需要穿越的荒原。

    忍耐风雪寒冷也是一种修行。

    即使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会死的。”阿鹤喉咙里滚出几句不成调的话。

    “我知道。”

    明知道会死竟然还一次又一次地走这条盘山路?阿鹤觉得平满简直疯了。

    “但是此刻我还活着。”

    阿鹤问:“此刻活着就够了吗?”

    平满笑了笑,说:“此刻活着就够了。”

    阿鹤沉默了,又或许是有什么东西哽咽在他喉咙,塞得他说不出话来。但平满并不在乎。她把蒙面的布袍再往上拉了几寸,让呼吸得到暂时的喘息。

    只不过刚才叽叽喳喳一路的阿鹤突然什么话也不说,平满还觉得耳边有些空荡起来,她扭头一看,发现阿鹤正用脚尖踏碎路上结的薄冰,即使雪很大,路面也不会一时半会再冻上,后来的人走起来会方便很多。白涔涔的雾从他口中涌出,不难猜测此刻他的血液大概因为高强度的运动而迅速在他皮肤之下喷涌流动,而平满却早就不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了。

    ——这再次提醒平满,他不属于常年积雪的步山,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乡客,外来人。

    到了半山腰,风雪更加猛烈,割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渐渐开始觉得有些疼了。像是为了对抗这种直接的疼痛,一旁的阿鹤终于又开口了。“我也懂得修行。”他说,“卧薪尝胆,蛰伏等待,忍耐痛苦和失败也是修行。”

    阿鹤呼哧呼哧地说着他的修行之道,从小的时候夫子让他在烈日下顶着水碗被论语,到他的镖旗先生扔他去马场一个人驯服一头野马。野马不听话,他脾气也不好,一人一马都犟脾气对着干,于是年幼的马带着年幼的他,撞断了家里马场的三四块围栏。

    回忆到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无数在雪中栖息的鸟雀被惊扰,撒枝而飞。

    “我那个时候差点把肋骨摔断了,但是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好笑。”

    没有人回应他,身边安静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人。

    阿鹤忍不住转头确认身边的人,却在转头的瞬间看到雪在平满的眼皮上融化,滑过她被冻得通红的眼角,像是一颗多余的眼泪。

    他怔住了。

    ——平满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哭吧。阿鹤想,她是一个可以顶着这样的风雪而面不改色往山上走的人,她会因为我说的故事哭?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阿鹤也想不出来,平满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事而落泪。

    正在他发愣的时候,平满指出:“你可以收伞了。”

    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山门已在面前,那从墙内颤巍巍伸出的梅花枝上早就落满了沉甸甸的雪。

    阿鹤这才想起,这一路上平满除了那句修行之道再也没有和自己说过其他的话,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伞下,第一次没有以她习惯的方式,返回步山山巅的小庙。

    “你先进去。”阿鹤背着她收伞,以免抖落的冰碴再次沾湿衣裳。

    平满站在廊下,借着灯火平满这才看清,阿鹤的半边衣袍都被浸成深蓝色,像晕开的墨铺满了他的右肩。

    于是她想了想,没有离开。

    阿鹤在原地跺脚,甩开身上的寒意,刚转头看见廊下的平满,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还在这里?”他问。

    平满说:“下次不要给我打伞了。”

    阿鹤的笑容一僵。

    “你干涉我的修行……”平满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的感受,于是她无声地想了很久,才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很难受。”

    阿鹤不理解,问:“难受在哪?”

    平满有些茫然,她摇摇头,不愿再去探究那让她觉得异样的感受。

    “等等——”阿鹤抓住平满的袖口。

    她回头,眼角还未曾干涸的雪水依旧微弱地反射光芒,水也荡漾,眼也荡漾。

    阿鹤从怀里拿出一块寺庙里人人都有的布巾递给她。

    “不撑伞就不撑伞,你修行回来,记得要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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