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却抿了抿嘴,半晌蹦出两个字,“傻子。”

    徐敬慈还以为宋却不信,三根手指顶着皇天后土就这么起了誓:“真的,绝没有一句假话。”

    宋却捏着花枝,走到他旁边坐下:“我知道。”

    徐敬慈脑子转了两下,实在没明白宋却的“知道”包含了什么。他不自觉地带着期冀与试探地问:“你真的知道?”

    宋却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把绒花插在自己盘起的头发上:“好看吗?”

    又把徐敬慈问懵了,本来脑子转得就不快,现在更是直接卡在半道了……好看,当然好看,像晨间的雾,像冬日的淞……她是回答不出来了吗,所以反问一句,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不是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好看。

    见徐敬慈又在发愣,宋却及时转移了话题:“方才闹事的人,可能是北疆人。”

    徐敬慈被水汽般无孔不入的花绊住了脚,半天没回过神来,宋却突然讨论正事,弄得他有些措手不及:“啊?……噢,是,是很像。别担心,那人已抓住了,不会再起什么风浪,等过会我派人去审一审,看看能不能挖出什么来。”

    “急什么。”宋却无奈地倒了两杯热水,一杯推到徐敬慈面前,“我是想说……挑事可能只是顺手,找口吃的才是正事……大家来来往往杀了那么久,百姓都要为了北疆的大计充当卧底潜进来,要是没做出杀人放火的事,干脆拎出来丢回去算了,不必伤及性命。”

    龙椅上的那位信着胸有天下的神佛,修筑佛塔的钱却要从百姓手里拿,但数量稀薄,一点一点凑在一起也不算是一个宏大的数字。于是大梁修改了北疆每年要上缴的岁贡,意味着他们要在本来就不富裕的基础上,从嘴里硬生生抠出一点钱粮来。

    钱一年一年变多,怨一年一年变深,演变成现在进退维谷的尴尬场景。

    “碰见塔尔莱暮也要放走吗?”

    “他……暂时留着他吧,况且他应该也不缺吃喝。”

    “留着他?你也要跟他合作吗?”

    宋却看着徐敬慈,发现他好像只是好奇,并不是对自己的建议不满。她斟酌了一下,才说:“我又不是只认死理的人,日后有的是机会用他。”

    倘若宋却说的是今天天气如何,吃饭吃了什么,他怕是一点儿都听不进去。可惜现在宋却说的是大梁和北疆,他不得不在雾和淞中分出一点点的注意力去研究对方说了什么。

    他看起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噢……与虎谋皮,会很危险吧。”

    “会呀。”宋却撑着脑袋,“但是也不重要,只要能找到一个大梁和北疆之间的利益平衡点,这个危险也就会延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到时候所有的事情都翻天覆地地变化一通,谁是虎谁是人就没人计较了。”

    徐敬慈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眸,眼睫敛去许多情绪,又在眼尾拉出一段漂亮的弧度。

    宋却知道自己的话不合时宜,明明徐敬慈是想说些暧昧的话,还没缱绻出个结果来,就被自己扰成这个样子。

    她不愿继续多待,干脆站起身:“你回去好好歇着吧,这些小事交给其他人就行。我回去了。”

    徐敬慈心惊。他只是因为心如擂鼓到听不进去话而有了片刻的愧疚,刚垂眼想了想该怎么办,怎么人就要走了。

    他急道:“家中有什么事吗?”

    对上徐敬慈的双眼,宋却的心情颇为复杂。她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还没从我爹嘴里套出话来。”

    徐敬慈:“……”

    徐敬慈:“……这么久了,你一直在私下审他?”

    宋却:“……”

    虽然皇上说了禁足三个月,但现在宋却已成中书令,大家心知肚明宋皋禹怕是再回不了朝堂了。

    可他毕竟是个朝廷命官,倘若皇上问起来,是要把他全须全尾地交出去的。当时宋却说要给他灌一碗哑药尝尝,最后想了半天,只怕他传出消息,废了他一双手而已。

    那么多天过去了,不知道宋皋禹还好吗,还能被拖出去交差吗……现在看来好像是不能。

    宋却明白他的担忧,但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好像很懂他一样,于是道:“你要替他求情吗?”

    徐敬慈朝她作揖:“下官不敢。”

    宋却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身上挨了一下的事情,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一下就秃噜出去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连皇上都知道了。徐敬慈顶着一堆关切的目光,一一谢过:“大家不用担心哈,我好得很。探望就不必了,今日不跟我吵架就行了。”

    人群一哄而散,没人想听徐敬慈扯皮。

    没用多久,宋却到了,她的熏香和大氅都格外惹眼,进了门不用看都知道是她。

    “你伤如何了?我娘派人煲了汤,等下朝后我去马车里拿给你。”宋却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吧,今日不会有人找你吵架的。”

    真如宋却所说,她以一敌百,把泼向自己和徐敬慈的状告纷纷倒了回去。遇到无赖的她就装不懂,遇到偏激的她就阴阳怪气,遇到温针她就直言。

    徐敬慈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散朝了。

    徐敬慈没怎么被人照拂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从一点点的小草硬生生被拔成一棵很大的树。父亲给他的兵符成了他的树皮,母亲给他的温善成了树髓,他只好快快地把血肉填满,然后风雨无阻地站在这个位置上。

    不过他不是很聪明,别人的讽刺他有很多听不懂,只能靠感觉凭运气地去回嘴,许多的刀枪都砍在树皮上。还好,他大部分时间感觉不到。

    在朝堂嘴仗中大获全胜的宋却,迎着秦渊渺钦佩的目光,披着她洁白厚实的大氅高傲地走了。

    走在前面是的宋却突然回头:“你,跟我走。”

    见徐敬慈还在发愣,秦渊渺立马狗腿地道:“大胆,我们宋大人叫你,你耳朵聋了吗!”

    徐敬慈:“……”

    他轻轻拨开秦渊渺,一路无话地跟着宋却来到宫门外的马车前。

    秦渊渺:“……”

    徐敬慈还傻傻地等着拎餐盒,宋却就已经上了马车。僵持了许久,她撂开帘子:“你还不上来吗?”

    徐敬慈:“……不是拿汤吗?”

    宋却默了默:“很大一锅,不知道该怎么装给你,请你去我家喝。”

    徐敬慈从宋却进入大殿那刻开始就神思游离了,直到现在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归位,本来马上就要恢复正常人的一半生活能力,又被宋却的邀请砸得魂魄齐飞。

    “你怎么了?今日早朝的时候就不对劲,一直不说话,真的流血流傻了?”

    哪儿能啊,那才几滴,甚至都多余送去医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要谢谢你,还是说我愿意?

    宋却见徐敬慈不答话,看了半天都看不出个端倪,最后出于人道关怀,对着外面的尺素说道:“尺素,转道去那个瞧脑子的大夫那里,徐大人好像傻了。”

    “我没……”

    “你会说话啊。”宋却皱眉,“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徐敬慈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真情实感地实话实说显得他像个傻子,但拐弯抹角他又实在不会。纠结了好半天,他才说:“宋却,我受伤不是为了你。”

    徐敬慈鲜少叫她的全名,要么叫宋姑娘,要么叫宋大人,怎么不熟怎么说。

    宋却陡然正襟危坐,她不解地看向他:“什么?”

    徐敬慈大概觉得太害羞说不出口,耳根都憋红了才支支吾吾出一句:“你、你就像之前那样对我就好,这个伤不是用来要挟你的。”

    宋却顿悟了,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因为他受伤才对他不错。可是她是真的没有,无论受不受伤,这锅汤都会煲出来,只是在时间上有出入。架也照常会吵,自己本就跟他是一起的,帮他吵架是情理之中,况且自己今年的愿望就是在春节之前达成五次的“满座寂静”,跟他关系不大。

    但宋却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一样,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徐敬慈还在暗爽,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简直太好了,他得向宋却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能成为一个被冲动的感情所左右的人。

    饭桌上的袁青寻温柔耐心,宋却客气礼貌,自己得体大方,心事解开后,对万事万物都抱着“你真好”“你也是”的博爱之心。

    他的少年春心还没思索出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宋却已经不理他了。

    她还会为自己留羹汤,朝堂上依旧帮自己以一挡百,可就是不与他说话。

    结的痂都落得差不多了,他的心却比胸口那道纵向的粉色伤痕还要百孔千疮了。

    不过这种难捱的纠结只持续了两天,徐敬慈藏不住心事,在中书令府吃了两天的饭,他就忍不住追上去问了:“宋却!”

    宋却停下来等他。

    徐敬慈发现了,这个人会做对他好的所有事,可却不跟自己说一句话。

    她生气了?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她不快了?

    他追到宋却面前,却得到一双含笑的眼睛。他当即就被钉在原地:“你……你怎么,你在捉弄我啊?”

    徐敬慈的如释重负让宋却警觉:“什么?”

    “我看到了,你在笑诶。”徐敬慈说,“那就好,我以为你是真的不理我了。”

    这下宋却才是如临大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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