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白霜蒙地,寒风料峭。

    临近深夜,街边喧闹声渐消,小贩三三两两收摊,锅炉车氤氲的热气逐渐远走,商铺的店主也拉下卷闸门,叮铃咣啷一通响,随后恢复了夜的寂静。

    国商CBD依旧灯火通明,人流如注。

    白景从堆积的工作中探出个头来,发现领导办公室的灯还亮堂着。

    她今年秋天刚入职,跳槽进了这个团队,听说待遇极好,但领导是个工作狂,入职八年没修过一天假。

    白景对领导的光辉历程早有耳闻:A大本科毕业就进了行业top公司,三年将业绩翻番后辞职创业,五年时间做成了行业闻名的

    团队,今年创收已经达到了八位数。

    白景刚毕业,一腔热情挥洒在工作上,虽然没人强求,也天天跟着加班。

    但这半个月都是魔鬼作息,她摸了摸起伏的心脏,觉得自己行走在猝死的边缘。

    白景犹豫半晌,在表忠心和表勤奋之间选择了回家睡觉。她窸窸窣窣收拾了东西,熄掉了公共办公区最后一盏灯,朝领导喊了一声,“程姐,我先走啦,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程逐晓应了声,继续心无旁骛地处理工作,条理清晰地批了报告的修改意见,检查完格式就点击发送,一双杏眼炯炯有神,闪着锐利的光。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她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这才感受到原来已是深夜。

    对程逐晓来说,每天都是过去十四年的重复,自从父亲在她高一那年去世,她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件事。

    赚钱。

    每年的生日愿望她都许得飞快,到最后已经成肌肉记忆,看到蜡烛就想到钱。

    也许老天真的听到了她的愿望,在三十岁的这一年,程逐晓财源滚滚,不仅配置的各类资产大涨,团队的创收也如日中天。

    照这个进程下去,程逐晓年纪轻轻,就即将财富自由。

    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女都疲于求生,不再谈心。程逐晓盘算着是时候停下来了,换个工作,陪伴母亲。

    她下楼叫了辆车,坐上车子就困的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费劲扒拉用理智撑开眼皮,发现司机师傅的头点的比她还晕乎。

    程逐晓正想喊一声要不停车歇会吧,右方强光晃眼,响起一声急促绵长的喇叭声。

    不等程逐晓反应过来,喇叭声转成轰隆巨响,车身被直直撞翻,她下意识用左臂护住头,看见玻璃生生扎进胳膊。

    意识失去前一秒,她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爹的白卷了。

    *

    一切都是虚空,只有左臂是真疼。

    程逐晓的意识逐渐回笼,她费劲扒拉挪动四肢,尽力确认自己是否肢体完整。

    幸好,还能动。

    她努力睁开眼,入目不是洁白的天花板,而是斑驳掉皮的白墙,身体除了左手哪都不疼,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会瘫痪了吧?

    一看左手,疼的不是玻璃渣子,而是触目惊心的一条刀伤。程逐晓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捏着一把刀,刀尖还在缓缓滴血。心凉了另外半截。

    她不是出车祸了吗?这刀又是闹哪样?

    残存的理智让她立刻拨打了120,报了手机的定位之后,她把刀丢到水池,翻了柜子里的医药箱,用纱布缠在手腕处止血,还不忘把门开了个缝,以防她失血过多晕倒,救护人员进不来。

    等待的间歇里,她用右手翻看着手机,手机被格式化,什么东西也没剩下,只有日历上规规整整写着2018年8月30日。

    等等。

    2018年?

    程逐晓火速将手机重启,看着漆黑屏幕上跳动的彩色条纹动画,她忽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

    她不会,真的回到,2018年了吧?

    屏幕亮起,指针轻转,时间最终定格在2018年8月31日0:00。

    程逐晓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

    在医院里缝针的时候,程逐晓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怎么就回到十八岁了呢?

    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纪,然而她爹去世没两年,保险赔的钱全用来还债了,剩她娘俩一穷二白,天天零工学习两手抓,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鸭晚,怨气大得路过条狗都想踹两脚。

    三十岁,虽然没有爱情,但她好歹有钱啊,她那么多钱呢?

    她闭了闭眼,留下两行清泪。

    “腕部割裂严重,破伤风打了吗?”一个白大褂晃过来,问身旁的护士。

    “打了,可以直接缝合。”

    护士瞥了眼一脸泪痕的程逐晓,安慰道,“丫头没多大事啊,天大事也不如你的命。小小年纪的,以后路还长着呢。”

    程逐晓心说她举双手双脚赞成,面上非常老实地点点头,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条命,不要再有任何意外了。

    但是钱啊,那么多串零啊!

    护士一边缠纱布一边鼓励她,“还算灵光,知道留个门,要不然失血过多晕了,我们还得找119开门。”

    程逐晓干笑两声,心想前世加班太多,晕倒都成家常便饭了,随后将视线转向了门诊的其他病人。

    深夜的急诊非常忙碌,医生处理完她便马不停蹄奔往下一个病人。周围惨状横生,她看见有嘴里卡灯泡的,骨头生生裸出来的,还有胸口插着把刀的,旁边蹲着俩警察,看着像是处理完伤口得立马抓起来。

    程逐晓默默收回了视线。

    她对着缝完针缠好纱布的手看了半晌,从善如流划开手机,指尖却停在屏幕上方。

    误触而打开的相机里,是一张陌生惨白的面庞,两个茫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这不是她那,早逝的,同班同学宋也吗?

    身边人来人往,她极力控制面部表情,让自己看上去还是个正常人。

    比重生回十八岁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她,不是本人。

    程逐晓一直自诩心理素质过硬,家道中落,看着从小演奏的大提琴被搬走时面无表情,家里住的别墅被查封时面无表情,甚至亲眼看见她爹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眼泪都没掉两滴。

    她总是火速休整好自己,吞下血汗泪,继续往前走。

    但当看到屏幕里陌生的脸时,程逐晓摸了摸脸颊,软嘟嘟的手感还挺好,她又捏了两把,随后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一八年的程逐晓,以桑榆一中高二级部第一升入高三。

    程逐晓仍然记得,高三开学时,比补作业更让班级沸腾的事情是,她们班的宋也同学,永远停在了那个夏天。

    而程逐晓停滞的三十岁,让宋也的时间重新流动。

    *

    看完手腕已经凌晨四点,程逐晓索性在医院长椅凑活一晚,等天亮了再坐车回去。

    她靠在扶手上,打了一夜的腹稿,争取找个理由一口气解释完手伤与夜不归宿。

    宋也宁愿划拉自己也不愿意和爹妈说话,说明这事儿在她爹妈那无解。那只能找意外这个理由了,只是什么意外能给手精准伤成这样?

    “姑娘,你往那边去去。”一个大娘贴着程逐晓坐下来,老神在在地敦实了屁股,把程逐晓往边缘挤。

    程逐晓本来就坐得很虚,被大娘这么一挤更是重心不稳,察觉她快倒下来,大娘才将将停下。

    “姑娘多大年纪啊?”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程逐晓,八卦道,“有对象不?手咋缠成这样?”

    程逐晓好声好气,开口道,“有对象,昨晚还惹我生气呢,这不,砍人没砍死,砍到自己了。”她晃了晃左臂,顺手指了一下

    墙角蹲着的那俩警察,“等人救回来就抓我。”

    大娘一边哦哦一边悄悄挪远了,心中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水灵灵一个小姑娘,这么暴力。

    程逐晓往后挪了挪,坐满刚刚被侵占的空余,闭上双眼休息。

    五点多,程逐晓看了眼门外大亮的天,朝大娘打了个招呼,大剌剌站起来走了。

    大娘哆哆嗦嗦,“哎……”

    程逐晓心情很不好。

    天杀的一来就是8月31日,还得上学。

    天气一如记忆中晴朗,艳阳万里,晒得人焦躁。

    桑榆市公交车上的广播女声用标准的播音腔播报:“亲爱的市民朋友们,夏未尽,秋已来。今日最高气温……”车窗外葱绿的树叶彰显着盛夏的尾声,光影斑驳,暑气仍存。

    程逐晓捧着手腕小心翼翼下了车,天光大亮下,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新家”。

    老旧的居民楼,水泥墙的外表面已经泛棕,层层叠叠间支着伸出去的晾衣杆,这个时间还未挂上彩,许久未下雨,到处散落着一股灰尘味。

    程逐晓走进单元门,楼梯的转角处被各家堆满了鞋架等生活用具,让人很担心安全隐患。她艰难腾挪上楼,掏出钥匙扭开门。

    一片寂静。

    家中一个人也没有。

    她心中了然,宋也的家庭,绝对不简单。

    *

    桑榆一中是桑榆市最好的公立高中,中考后就从各区县掐尖子招生,竞争非常激烈,堪称地狱级。

    程逐晓原本应该在最好的班,但从高一家里出事后,她成绩一落千丈,在分科时跌到了普通班。而高二开始,程逐晓就是桑榆一中稳定的年级第一名,拿一等奖学金,四次考试毫无失误。

    在一中,六点不到,已经有同学稀稀拉拉来上学了。

    程逐晓背上书包咬着包子走在路上还在恍惚,明明昨天她还在高档写字楼,刚接了个九千万的大单,今天就成了一个十八岁的高三学生。

    程逐晓叹了口气,停在了熟悉的橘色建筑前。

    高三6班,怎么走来着?

    她环视一圈,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

    少女穿着褪色的蓝白校服,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倔强,五官精致又小巧,可却木着一张脸,走得飞快,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步履左右晃动。

    程逐晓眯了眯眼睛,快步跟上她。

    这是十八岁的程逐晓。

    也是三十岁的程逐晓,完完全全成为宋也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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