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弋俯身在心海间摸索良久,抓到一点记忆碎片,嬴政的身份之谜,源头是太史公的《史记》。《史记》以信史著称,可关于嬴政身世的记载却模棱两可、语焉不详、前后抵牾,乍一看,有悖太史公求真求实的初衷。

    以司马迁的史学素养,哪怕对秦始皇有偏见,也不会制造卑劣谣言,可能的猜想,是他在筛选史料时,犯了难。司马迁对史料的搜集是非常严苛的,游历四方,实地走访,勘察、甄别。他在市井间、乡野间,极可能听到了一些风闻:始皇帝是吕不韦的野种……云云。他十分为难,不知该不该信。那些对他说这些话的人,有人的先祖与吕不韦、秦始皇打过交道,有的还有血海深仇,很难说是不是在故意诽谤始皇帝。戏说大人物的身世,是人们乐此不疲的事情。

    然而,司马迁也没轻易否定这一风闻,毕竟,把孕妾送人的例子屡见不鲜。于是,他以委曲的笔法,将这桩无法被证实的疑案记入了《史记》。

    司马迁生活的年代与秦始皇相去近百年,物换星移,人也换了几茬,真相固然无法查明。天意让孟弋回到了历史的现场,她有条件探清真相。可她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在她看来,谣言纯属子虚乌有、恶意诽谤,嬴政根本就不可能是吕不韦的儿子。

    谣言振振有词,吕不韦要移花接木,让吕氏血脉窃取嬴姓天下。可是,这一说法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试析之,此计若想成功,有一个前提:绝对不能让子楚察觉赵姬怀孕。那么,她刚一怀孕就得被送出去,还要保证她腹中怀的一定是男胎,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大统。稍有常识的都知道,刚刚怀孕是鉴定不出胎儿性别的。假使,赵姬一怀孕,就被送给了异人,异人也没发现,一切顺利,可赵姬生产时却诞下女儿,吕不韦岂不白忙活一场?而且,那时他与子楚相识不久,同盟未牢固,万一暴露了计谋,便前功尽弃了。作为一个目光长远的大商贾,他断然不会做这等没头脑的事。何况子楚一点都不蠢,女人怀没怀孕,他看不出来吗?①

    “谣言止于智者。”

    同一时间,丞相府,李斯也对吕不韦说了同样的话。

    李斯被紧急召回,才知道出了大事。谣言四起,精明能干的丞相犯了难。

    吕不韦被谣言击穿,满身疲惫,眼底布满血丝,仿佛骤然间衰老。自他入秦掌权以来,经历了大大小小许多风波,这一次不是最难的,却无疑是最棘手的。事涉先王、太后、大王,他投鼠忌器,无处发力。

    回想往事,他慧眼独具,发掘了子楚的价值,在其身上下了那么大血本,苦心经营,终于使子楚回到秦国继承王位,他自己多年的付出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如今嬴政年少,赵姬又乃妇人,秦国政令皆在其手,正是大权在握,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却中了暗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计太阴毒了,吕不韦百口莫辩。他发誓,要将元凶碎尸万段。

    谣言的中心人物是秦国最有权有势的人,过于敏感,宾客们虽义愤填膺,却不敢轻易开口。李斯不同,他与大王、太后、丞相均有关联,心里包袱没那么重,也是为了宽丞相的心,率先打破一室缄默。

    “谣言止于智者。丞相勿忧,就当狗放屁。”

    李斯言语诙谐,有人笑出了声,沉闷的气氛被打破,吕不韦神色稍缓,苦笑道:“可恨似李君这般智者不多啊。”

    李斯当然不会冒失到亲向吕不韦求证,嬴政到底是不是你的种?除非他不想在秦国混了。

    从利害得失的角度出发,他断定吕不韦不会做这种事,理由很简单:风险太大,收不回本。当初,子楚是落难公子,能不能活着回到咸阳都未可知,吕不韦的计谋再好,也要看老天想不想成全。退一万步讲,即使移花接木成功,嬴政真是吕不韦的儿子,还做了秦王,又如何?他敢向嬴政挑明吗?答案显然是“不敢”。吕不韦向嬴政挑明的那一刻,就是他身死陨灭之时。秦王的父亲只能是秦王,为了保证自己血统的纯洁性,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不消秦宗室发难,嬴政会主动清除一切污点,莫说吕不韦自身难保,吕氏合族都有覆灭之忧。

    李斯能想到的,吕不韦会想不到?

    “请诸君前来,就是为商议出解决之法,化解流言。若放任不管,怕惑乱人心,对大王不利。”

    满城都传遍了,宗室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早晚会发难。吕不韦甚至怀疑危机的源头就是宗室。除了他们,还有谁王位如此感兴趣?

    “不好了!主人,咱们府上被人围起来了!”家丁惊慌失措禀报。

    吕不韦拍案:“何人如此丧心病狂?”他想到了宗室。擅闯相府是重罪,宗室是疯了吗?

    意外地,家丁嘴里报出来的却是与宗室毫无相干的两个名字,却令吕不韦不寒而栗:

    蒙武、王贲。

    蒙武是老将蒙骜之子,嬴政的伴读蒙恬、蒙毅之父,王贲是名将王翦之子,蒙氏和王氏都是秦国的柱梁,他们今日前来……难道军方听信了谣言,不满嬴政即位?没道理啊,嬴政是子楚钦定的继承人,蒙氏和王氏历来忠于秦君,怎么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李斯进言:“乱猜无意,两位将军是明事理的,不如请进来,一问究竟。”

    人都闯上门了,不请又如何?

    两位将军一到,宽敞的厅堂立时变得压抑、逼仄。

    蒙武客客气气行礼,一张口却咄咄逼人:“丞相是否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

    有了孟弋的宽慰,赵姬心情好转,不再那么焦虑了。

    “丞相派来的人说,城中传遍了。唉,不要波及宫中才好,一定不能让政知道……”

    “母亲!”赵姬话音没掉地,嬴政就来了。

    他咬着腮,拳头紧握。赵姬对儿子再熟悉不过,见他如此,顿时明白,流言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那就意味着,宫中也传开了。

    嬴政看见了孟弋,顾不上向老师问安,蹬蹬蹬跑到赵姬跟前,他想问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张张嘴,发不出声。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母亲真的……曾是吕不韦姬妾?”问的时候,清澈的眼瞳一眨不眨盯着母亲,生怕漏过她一分一毫神色,错过正确答案。

    “是,我被你的外祖送给吕不韦,吕不韦又把我送给了你父亲。”赵姬如实回答。就算她不说,儿子长大了,也会从别人那里听说。既然如此,索性自己亲口告诉他。

    殊不知,这话听在嬴政耳中,等于坐实了传闻。他顿感天崩地裂,自己竟真的是个野种!

    “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他愤恨地大嚷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赵姬和孟弋原地呆住,过了会子,孟弋最先反应过来,一拍额头,大叫不好:“这孩子准是误会了,赶紧追回来,千万别惹出乱子。”

    追到殿外时,嬴政早没影了。

    赵姬又急又恨,自己生的儿子,脾气却一点不随自己,他就不能听她把话说完吗?

    甘泉宫翻遍了也没找到嬴政,黑颈从宫门守卫处得知,他已经和蒙氏兄弟离了宫。

    回章台宫了?

    赵姬和孟弋正要去章台宫,心腹寺人来报,宗室耆老入宫面见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了。

    赵姬脸一白。

    三年来,她听秦宫旧人讲了不少先代旧事。秦国历史上,不甘寂寞的太后大有人在,有的甚至卷入宫廷政变旋涡,丢了身家性命。比如,秦武王死后,两拨势力角逐王位,最后,武王的母亲惠文太后被杀,武王的王后被逐,宣太后成为最终胜利者。

    这一次,宗室会不会使用同样的招数,胁迫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向他们母子发难……

    “不会的。”孟弋笃定道,“惠文后和宣太后能搅动政局,是因她们身后有势力强大的外戚、重臣。今日不同往昔,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年事已高,且没有可倚仗的力量,更重要的,宗室被去了爪牙,只会虚张声势。吕丞相大权在握,秦廷超过一半的臣工都听命于他,宗室想兴风作浪都难。这样,咱们兵分两路……”

    孟弋让赵姬去见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自己赶往章台宫。

    到了章台宫,嬴政却不在。宫人说:“禀夫人,大王去看甘泉宫看望太后了,未归。”

    没回章台宫,难道是出宫了?

    孟弋猛地想起一个地方。

    “备车!”

    ***

    吕不韦与蒙武、王贲对峙。

    该来的总要来,他勉励保持风度,起身,微笑拱手:“自然,二位将军是大秦股肱,然,此事非比寻常,牵连太后和大王,关乎国本……”

    “丞相!”王贲不满地打断他,“你的意思,是太后和大王下令抓的人?”

    “抓人?抓什么人?”李斯眉毛拧成了好几个疙瘩。

    吕不韦困惑:“二位究竟为何事而来?”

    王贲恼怒:“明人不做暗事,丞相,你抓了王氏子弟还想抵赖?”

    蒙武气呼呼道:“家父自昭襄王时由齐奔秦,蒙氏对秦国忠心耿耿,我统共俩儿子,全都送入宫中,陪伴大王读书习武,难道蒙氏会轻信谣言,做出对大王不利之事?丞相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以造谣生事为由,将蒙氏六名子弟下了大狱?蒙武不是来逼丞相的,只是想告诉丞相,如此行径,太让人寒心了!”

    吕不韦再迟钝也明白被人背刺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尚未平息,又得罪了蒙氏和王氏,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到底何方小人在坑害他!

    压住怒火,吕不韦放下身段,诚恳致歉,发毒誓称自己绝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误会,一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挑拨离间,两位将军息怒,吕某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秦丞相伏低做小如此,天大的怨气也该消了。拿到吕不韦亲书的放人的批文后,蒙武、王贲离开了,围堵在丞相府前的人群也都散了。

    然而吕不韦的麻烦远远没有消除。

    ***

    徐良办完一件差事,向新上司复命,却见到新上司被人粗暴地押走。

    “冤枉!冤枉!是丞相下的令啊,下官是执行丞相的命令……”

    一人照着他的屁股狠踢了一脚:“死鸭子嘴硬,上了大刑,不怕你不招!”

    这凶神恶煞的人徐良认得,李斯,丞相面前的红人。

    徐良摇头感叹,咸阳令的位子太危险了。上一任咸阳令惨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位又将如何呢?上一任是因为非要跟孟弋作对,误杀了丞相管家,现任又犯了什么事?

    ***

    一天快过去了,吕不韦焦急地等候李斯刑讯的结果。

    眼见天都黑了,还没等来。他按捺不住,欲亲往探看。忽然,庭院嘈杂一片。准是李斯回来了,他想。他等不及,亲自出去迎接。脚刚迈出门槛,一把剑闪着寒芒劈面砍来。

    他慢慢往后退,震惊地看着执剑的少年人。“大王?”

    恨意作柴,燃起熊熊烈火,嬴政满心满眼都是怒火。“我,嬴政,是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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