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团总共几个人来着?’

    郑夏冰记得刚下车的时候,她确实数过,除了导游和不存在的司机,她记得,她看到了八个人。

    冯任、曾乌垌、钟琳、关华、陈正明、赵远、李尔若……

    还有一个人是谁?

    噢,对了,还有她自己。

    黑色的头发,白净的皮肤,还有熟悉的脸。

    原来她是短发。

    不对……她记得,自己是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因为人的眼睛是嵌在脸上的,只能朝前看和朝周围转动,看不到自己的。

    那她当时看到的就不是“郑夏冰”。

    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在他们中间,身高长相都很熟悉,仿佛是她,也仿佛是陈正明,那张脸明明有种精致的感觉,但是又好像跟谁都长得像,混淆不清,难以辨别。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或者她是旅游团的。

    一直在所有人当中,悄无声息地窥视着。

    郑夏冰感受到了一阵阵的晕眩,她躺在房门和桌子的中间地面,吐出了嘴里的宣传单。

    她这个东西能吸引石雕是肯定,但她不确定这是否真的属于村民。

    从拿到这个宣传单开始,所有人就一直带着它。

    在发现它的作用以后,就更是攥得紧紧的。

    郑夏冰想到了关华和陈正明的脖颈,被狠掐过后的骨头明显已经裂开,肌肉和血管像搅碎般被皮包裹着不散,他们固然通过“隔绝氧气”这种方法避免了暂时的死亡,可他们也必须进入房间,在无声的燃烧中“异化”,变得更不像人。

    所以,利弊两重。

    宣传单应该也一样。

    郑夏冰感觉自己的眩晕越来越严重,困倦让她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起来,奇怪的是,她居然还能思考,还能看到门外一顿一顿闪烁的光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脑神经正一根根陷入沉睡,浆糊般混沌的记忆却越发清晰,那根插在脑子里的棍子像是终于拔出去一样,留下的空洞呼呼灌风。

    下车时,她的确数了,包括她在内有九位游客。

    第九位游客没有名字,没有脸也没有皮,是一坨人形的肉泥,走动时黏紧的肉不停颤动,张开密密麻麻的空隙,像掀开外壳后的蜂窝。

    它紧紧地跟在人后面,一开始是关华,后来是冯任。、

    一直跟着他们。

    开始是身后一臂,距离逐渐变近,直到刚刚,它已经死死地贴在了赵远身上,肉泥伸出无数黏盘,扎进了赵远的后脑、后背、后腿,就像是不完整的连体人一样,已经渗透了大半。

    它很贪婪。

    它抓着李尔若,在对方的手臂上留下稀烂的肉液,一点点像那头颅延伸过去。

    他们从一开始就能看见它,可是记忆里却没有痕迹,于是它当着他们的面靠近、黏贴、侵入、消化、侵占……直到占据。

    郑夏冰总算明白,宣传单为什么会吸引石雕了。

    石雕撕碎魂魄,但他们的躯壳是完整的,可是村民会分尸。

    它喜欢完整的身体。

    郑夏冰有点想吐,她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蛄蛹,在搅烂她的头。再仔细感受,又只有空洞。

    越是清醒就越是痛苦、恶心。

    宣传单就在她旁边,仿佛只要碰到它,就能消解这一切的折磨。她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皮下像是已经空了,嗡声从内到外,她张开嘴,也像在发出嗡鸣声。

    她转了转眼睛,盯着门外,门外光芒还没暗,完全看不到村民,仿佛已经融在了光里。

    但是门却开始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靠在了门上。

    村民发出来呼哧呼哧的笑声。

    郑夏冰不受控制地想起村史馆里的那幅画,画里那些人举着的是蜡烛,它们已被手中的澎湃燃烧的蜡烛炙烤成干,死掉的魂魄却还在顶礼膜拜这充满魅力的火光,为能感受到这份死亡的光和热而欢欣。

    这是整个村子唯一的火。

    没有水。

    也没有火。

    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那美丽的烛火,它吸引着所有人,诱惑着整个村子,直到这里成为荒芜,直到这里又来了人,温暖的光明再度洒落村子。

    像之前那样,郑夏冰又忍不住笑了。

    她想要闭眼。

    可是她的视线里只有空白的房顶。

    这间没有灯、没有火的房间啊,此刻却温暖光明,跟外面一样。

    郑夏冰听见了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得让人打颤,她迅速的反应过来是皮肉被撕裂的声音。

    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郑夏冰感受不到疼痛,可她察觉到了潮湿,她在流血,她的眼球胡乱转动,向上向下看,她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拽着自己的腿,死死地拽着,裂开的口涌出鲜血,房间里却丝毫没有腥味,就像是幻觉。

    她看得见,动不了。

    她的手在使劲,可怕的力气——她在将自己分尸。

    郑夏冰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惨叫了,她的理智也像是要分崩离析般发出尖锐的鸣叫。

    她顾不上了,她任由自己回忆那幅画,不断地回忆,越想越细,不断地旋转,沉沦在流动的暗黄里。

    那暗淡的黄一点点变得明亮,像是自由的舞者。

    郑夏冰的手已经松开了腿。

    她也能动了。

    她呼呼地笑,她的舌头在愈合、生长,像极富有生命力的蛇,在口腔里跳动,声音响亮。她脸上的伤口也在愈合,黑色的痂蠕动着掉落,露出密集、向上攀升的肉芽。

    门闩不动了,村民挤进门缝里望着她。

    它没有再变得疯狂,它望着里面的郑夏冰,也发出了笑声。

    ——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

    郑夏冰看到了“郑夏冰”。

    对方依然躺在地面上,洇开的鲜血已经干涸,她的伤口都已经愈合,就连被钻得血肉模糊的脑袋也开始愈合,只留下一个个洞,透过这些洞能观察到头颅里兴奋跳动的神经和血管。新生的肉蓬松,烛火愈发的鲜亮,暖黄的颜料被酿造,涌动着,填满整个房间,又拥抱着门缝里的村民。

    ‘多么美好啊。’郑夏冰喟叹着。

    她告诉了李尔若;她传递了画作。

    她当然是优秀的传承者。

    她被选中了。

    房间发出隆隆的响声,里面还混着别的声音,是惨叫也是尖笑。

    郑夏冰拿到了一条跳动的鱼,门缝里的村民掉了一半身体;她把鱼按在地上,那尚未烧光、渴望活着的欲/望之肉;剥掉繁杂的鳞,撕掉肉上的碎皮;抠掉累赘的腮,抓住尖叫的舌和蠕动的耳朵,打碎后塞进这团肉里;摁进新鲜的眼睛,把宣传单团成团,再抠出自己的眼球,按上去。

    现在,它有四个眼睛了,它再也不能假装看不到画了。

    她是多么优秀的传承者。

    郑夏冰笑了起来。

    她从房间里出来。

    村民进去了。

    她是被选中的。

    她聪明,又勇敢。

    旧的“郑夏冰”已经被丢掉了,她是真正的新生,被赐予的新生。

    郑夏冰雀跃地走在宽敞的庭院里,她从高处眺望,这是一个“回”字形的房子,最里面的房间正在迸发出鲜亮的颜色,那迷人的暖黄。

    这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灯。

    她走上了那条没有止境的走廊,她一边舞动着手和腿,一边快乐地向前。

    她看到了新的“鱼”。

    太好了。

    她还有一只眼睛。

    可是不够呢,她只有一只眼睛了。

    幸好,已经找到新的眼睛了。

    房间里的李尔若浑身颤抖起来,透过门缝,她看见了一个形似骷髅的东西,薄薄的皮和肉贴着骨头,脏器清晰可见,一只乌黑的空眼眶,一只浑浊得沼泽般的眼睛,耷拉的脸皮包不住丰腴的舌头,可是李尔若认出来了,这个恐怖的东西,这个正在欢呼跳舞、活蹦乱跳、手脚和脖子都伸得很长地缠着村民尖叫的东西,是郑夏冰。

    对方的手一张一合,在挥舞,又不想挥舞一般。

    李尔若浑身都在战栗。

    她想要闭眼,却怎么都能看见,她看见郑夏冰成为新的“村民”一般,将原本的村民压制,将它摆弄成新的、不成人形的可怕模样,然后朝着房间跳来。

    李尔若无法控制地对她看着,直直地看着,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安心与快乐。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她被摸了摸脸,眼眶里陡然热了起来。

    她听见郑夏冰的语气里满是沁人心脾的欢乐。

    “是我。”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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