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高楼明净,窗外的烈阳没有云层阻拦,直直地照入室内。

    中间的办公区域人声嘈杂,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情议论纷纷。

    “你看到没,微博上的最新词条。”

    “看了看了,那张床照,真的想不到啊……”

    “还有那张抄袭的调色盘,啧啧啧,真看不出来,咱们副总监是那种人。”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你说,副总监一晚上要多少?”

    “就冲着她的那些奖杯,估计够呛……”

    紧接着又是一阵唏嘘声。

    里面的那间办公室内出奇的沉默。

    明亮刺目的阳光带着灼热的温度,落在窗边的绿植上,树梢的叶片晃了晃,然后又平静下来。

    安迪指着刚刚摔在桌面上的照片和资料,唇部起伏弧度很小,几乎看不出唇形的变化:“余秋栀,你仔细看看你干的好事。”

    余秋栀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上面,然后又移开,轻快得像一阵风。

    资料是关于时尚大典对于余秋栀获奖作品的抄袭鉴定和处理结果。

    照片是裸露的床照,不同角度、不同方位,但是上面都只有一个人清晰的面容——余秋栀的脸,表情放荡不堪。

    余秋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安迪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才抬头看向安迪。

    她先是指着资料,一脸嘲讽:“时尚大典是疯了吗?他们也不看看我拿过多少奖,就他们这个评选我还真不至于。”

    然后又指了指旁边的床照,目光就像在看白痴:“这就更不用说了,合成床照,AI的,别跟我讲你们没看出来。”

    啊这……

    安迪原本怒气冲冲理直气壮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心虚,对上余秋栀的眼神,她沉默了,给不出任何回答。

    余秋栀的目光变得不可置信:“天,你真的信了……”

    她实在不能理解:“你在路上看到一坨答辩,会目不斜视理直气壮毫无顾忌理所应当地踩下去吗?”

    安迪依旧在沉默。

    这个比喻太抽象了,她不想承认。

    行吧,通过安迪的沉默,余秋栀已经猜出了答案。

    “网络上的言论发酵到了什么程度,能让你不带脑子就过来找我,估计已经没眼看了。”

    安迪没有回答,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余秋栀。

    截止现在上午十一点,“知名珠宝设计师余秋栀抄袭偷情”这一关键词已经连续八小时盘踞实时热搜榜第一位。

    现在轮到余秋栀沉默了。

    她不死心,先是看了眼热搜词条,然后点进去又看了眼大家的评论——几乎所有人都在骂她。

    “他们——”余秋栀拧着眉,“不长脑子吗?”

    安迪拿回自己的手机,也有些感慨:“他们只会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毕竟你近几年的风声实在太大了。”

    多次获得世界级珠宝设计设计比赛的冠军,系列设计产品的销量名声在奢侈品牌内均攀至巅峰,余秋栀这个名字在业内基本就是天才和标杆的代表。

    大家都想看到神跌落神坛。

    余秋栀叹了口气,显然她也深知人类的劣根性,向安迪问到:“那公司打算怎么解决?”

    安迪看了眼余秋栀,没敢说话。

    没听到回答,余秋栀奇怪地看了安迪一眼,从桌上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水,接着道:“你说啊,干嘛不说话。”

    安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往后退了两步:“公司决定开除你,你的职位和设计作品由别人接手。”

    “噗——”水从余秋栀的嘴巴里喷出来,幸好安迪有先见之明,已经提前避开。

    “公司高层的脑子背门夹了?”余秋栀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接替我的是谁?”

    “唐梓。”

    这个名字在余秋栀的脑袋里转了一圈也没能对号入座,她有些困惑:“公司会让一个无名之辈做副总监?”

    “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应该知道?”

    安迪冲余秋栀比了个大拇指:“传闻中你抄的就是她的设计稿。”

    余秋栀点点头,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她还不知道传闻中另外一件丑闻中的主角。

    “内个,跟我偷情的对象是谁?”

    “你又不知道?”

    “我到现在都是一个单纯善良无辜可怜的小女孩,都没跟异性拉过手,我怎么知道我的偷情对象是谁。”

    好家伙,传闻全是没影的假事。

    安迪报了一个名字,余秋栀想了好久才记起来,这是一位公司高层。

    都是假的,余秋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种预感,这是专门针对她的阴谋。

    想破这个局很简单,眼下状况唯一棘手的是脑子被门夹的公司已经做出了断决,余秋栀思索再三,决定上楼跟公司高层当面对峙。

    就在余秋栀跟安迪头碰头商议细节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二人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安迪附耳对余秋栀道:“这个就是你没什么印象的唐梓。”

    见到正主,余秋栀才发现她对这位“受害者”其实还是有些印象的,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门口的小姑娘有些怯懦地看向余秋栀,目光闪烁:“安、安总,高层邀请您去商议关于余总的处理方案。”

    “啧——”余秋栀突然不满地发出声音,声音很大。

    唐梓的身体抖了抖。

    安迪撞了撞余秋栀的胳膊,示意她收敛一点。

    余秋栀拍了拍安迪的肩膀:“你别管,你不觉得我的设计稿跟她扯上关系很可疑吗?”

    “我这是去自证清白。”

    “咳咳……”余秋栀清了清嗓子,走到唐梓面前,伸手用食指挑起了她的下巴,目光有些轻蔑:“你还敢来见我?你以为你干的腌臜事我不知道?”

    唐梓的目光中划过一丝狠厉,她低垂眼帘掩饰,声音微弱:“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余秋栀盯着唐梓垂眼的样子,回想起刚刚那个眼神,觉得很熟悉,好像是最近才见过,当时她还跟安迪说过,说什么来着?

    余秋栀眼睛发亮,她想起来了。

    她当时跟安迪八卦:“我们公司有人在厕所外面搞起来了。”

    其中一个人是现在跟她传绯闻的高层,还有一个就是用那种狠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唐梓。

    好家伙,总算知道公司为什么这么蠢的谣言也会相信了。

    原来已经睡了个遍。

    用食指把唐梓的下巴抬了抬,让唐梓对上自己的目光,神情恳切:“你的主意蛮蠢的,你信不信,你今天坐上这个位置,我明天就能让你下来。”

    “你大可以试试。”知道余秋栀已经知晓自己的计划,唐梓目光里的野心不再掩饰。

    “行,咱们走着瞧。”余秋栀回到自己座位上,拿起铅笔,打算将自己设计稿上的最后一笔画完。

    她一边画一边问安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过两天我把事情澄清公司基本就要垮台。”

    安迪摇了摇头。

    余秋栀有些诧异,手中的铅笔用力摁下,“哒”的一声,笔尖断了,弹进了余秋栀的眼睛。

    “你要留在这里跟公司共存亡?你情怀这么高尚?”

    “余秋栀,公司既然能做出这个决定,就说明你根本就不可能澄清这两件丑事。”安迪说话有些艰难,喉咙酸涩。

    余秋栀微微收紧手上的力道,握着铅笔杆的手指节泛白,她好像听懂了安迪的话。

    安迪还是站在了公司的那边,因为不是因为大义高尚,而是因为公司的权势让自己已经没有了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她不需要一个抄袭偷情声名狼藉的朋友。

    余秋栀伸手揉了揉,落进眼中的铅笔尖被揉碎,化作细小的微刃,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眼眶微微发红,抬头看向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喃喃道:“为什么啊……”

    过了一会,余秋栀垂下头,将设计稿上的最后一笔画好后,伸手把画纸撕了个粉碎,扔进垃圾桶里。

    她再次看向安迪,眼睛没有那么红,已经恢复了原样:“安迪,我之前说,我的设计导师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爱人,一个就是你。”

    余秋栀的声音顿了顿,好像后面的话很难说出口:“现在,我们结束了。”

    余秋栀拎起自己的包走出办公室的门,她回头伸出两只手各比了一个中指,先是对安迪道:“白痴。”

    然后是唐梓:“煞笔。”

    说完潇洒转身,大步向前走。

    办公区的议论声如潮水一般,灌进余秋栀的耳朵,闷闷的,还带着回响。

    他们好像都在议论余秋栀的事,余秋栀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笑着跟各位打了个招呼:“各位,我们有缘再见啊。”

    其中有些手机的亮度极高,一时间刺痛了余秋栀的眼睛——是那张床照,放荡不堪的表情让余秋栀觉得恶心。

    本来她觉得这件事对她是没有影响的,其实还是有的,不管是抄袭还是床照,都有影响的。

    跨过公司大门,余秋栀回头看向大厦高层,目光落在一扇小小的窗户上,久久没有动弹人群从她身边穿过,议论纷纷。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余秋栀低下头,收回目光,匆匆走向不远处的停车场。

    她伸手将自己胳膊上滑落的肩包往上提了提,透明隔层里的吧唧和色纸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喂,妈,怎么了。”余秋栀做进车内,将自己的包放到一边,一手接通了母亲的电话。

    手机那边的人声音焦急担忧:“阿栀,网上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听到妈妈的话,心中的郁结稍稍消散,余秋栀还有心情调侃对面的人:“妈,你不是不玩手机吗,你怎么知道的。”

    “你舅舅发给我的,还有好多人,都给我发了消息,怎么回事啊,宝宝?”

    “您别听他们的,等我回来,别瞎操心啊。”

    余秋栀跟妈妈说话的声音带了点哄诱。

    说完便将电话挂断,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立马阴沉下来。

    余秋栀驱车,将油门踩到最底,车子在高速上发出嚣张的轰鸣。

    到家得时候已经是下午,昏黄的阳光带着夏季独有的灼热温度,照在老城区斑驳的房屋墙壁上,窗户旁边的排烟扇垂下一丝一缕黑色的呈现带状的油烟污垢。

    鞋跟在地面碰撞,发出闷响,回荡在狭窄矮小的楼梯间。

    “妈?我回来了。”余秋栀敲了敲门。

    门被打开,后面闪出一道佝偻的人影,她仰头看着余秋栀:“宝宝,回来了,怎么样,外面没受委屈吧。”

    “没。”余秋栀弯身换鞋,声音有些哽咽,等站起身的时候,又恢复了正常,“谁能让我受委屈。”

    苏敛跟在余秋栀身后,有些担忧:“现在是怎么回事,你舅舅张罗着说要给你相亲找对象嫁人呢。”

    “你答应了?”

    “嗯,要是你不乐意我们再拒绝嘛。”

    余秋栀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喉咙里的声音这才变得清晰:“我舅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介绍的指定还是上次那个,妈,你觉得他配得上我?”

    苏敛在余秋栀的身后踌躇片刻:“姑娘,我觉得现在有人要咱就不错了,要求也不能太高,现在这个情况……”

    后面的话苏敛没有说,但是余秋栀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

    她瞪大了眼睛:“妈,你也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是现在情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没干过的事,我为什么要去承担后果。”

    “阿栀,你别那么犟……”

    “滚!”余秋栀怒目而视,冲苏敛大吼,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

    然后背靠门,缓缓滑落,两手捂住自己的脸,湿润的水迹沿着指缝慢慢浸湿,打湿了整个脸庞。

    卧室门的正对面是一墙宽的落地展示柜,柜子里摆满了吧唧亚克力展示画和流沙立牌,柄图中间的那个人清俊优雅,眉眼含笑,视线落在画面之外的空间。

    好像是在看着展示柜外面的余秋栀,安慰她,对她笑。

    对上画中人的目光,余秋栀一下就忍不住了,她走向展示柜,将自己的脸贴在上面,冷热交杂,一边是她炽热的泪水,一边是展示柜冰冷的玻璃。

    “白浔鹤,白浔鹤……”

    她低喃着展示柜里面人的名字,乞求得到他的回应。

    “宝宝。”门锁转动,苏敛拧开门,向里面走了一步。

    “你别那么犟,你去见见舅舅介绍的那个孩子,也许别人有值得托付的地方,只不过你没看到。”

    余秋栀红着眼眶,眼中含泪看向苏敛:“妈,你说的上次那个体重一百八,身高一七五,没钱没房没车没存款的那个吗,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我托付的。”

    “可是现在网上……你做出那样的事,没有人敢要你,你把要求降降,咱们就当花钱组个家。”

    “家?”余秋栀说道这个字的时候都觉得可笑,“妈,你自己也是单亲,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组建家庭。”

    “你连你自己的家庭都是失败的。”

    苏敛的呼吸一瞬间停滞,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刚的话是从自己孩子嘴中说出来的。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余秋栀,正因为我选择了你的生父,所以我现在还有你,如果你不选择一个,那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到苏敛的话,余秋栀伸手隔着一层玻璃,珍惜得抚摸着展示柜里的亚克力壁画:“妈,我还有白浔鹤,从十八到二十八,我喜欢了他整整十年,从学业到工作他都陪我走过了,现在也一样。”

    苏敛注意到余秋栀眼中痴迷的爱恋,浑身发抖。

    疯了,真是疯了。

    怎么会这样,这个虚拟角色明明一直支持余秋栀变得越来越优秀,为什么现在却把她变成了一个疯子!

    苏敛冲上前,将余秋栀推开,拉开展示柜的门,将所有的东西一扫而下,手指点着余秋栀的眉心:“我跟你讲,这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成为一个正常人,有正常的生活。”

    苏敛的手指上使了很大的劲儿,余秋栀的脑袋被指着一点一点地往后退,眼睛不停地眨,所有的思绪被一瞬间清空,眉心阵痛。

    “砰——”是房门关上的声音。

    正常人……是什么意思?

    余秋栀跌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目光呆滞。

    慢慢地,她转过头,看向地面散落的周边,忽然,像是反应过来,意识到地上的那些是什么东西,她起身跪趴在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

    展示柜里的周边都是撕了膜的,被丢在地上划过摩擦,生出了划痕。

    这次的划痕不在保护膜上,在实物上。

    余秋栀忽然想起自己小心翼翼擦拭它们的时候,含在眼眶里的眼泪忽然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往下掉。

    砸在地上,洇出湿痕。

    地上的东西太过细小散乱,余秋栀抓了很久都没能将它们都拥在怀里。

    她看着那些被放进怀里又掉出去的周边,突然就失声痛哭。

    “白浔鹤……白浔鹤……,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

    余秋栀抱着周边,靠着墙角,看着太阳日渐西沉,暖黄色的阳光逐渐失去温度,变得冰冷,最后消失,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铛”。

    客厅里响起了晚上十二点的钟声,冰冷且机械。

    脸上的泪痕已干,余秋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打开手机,没有一个人发来祝福。

    她忽然想起来,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点开游戏,游戏主界面上的那个人第一时间给出了祝福:“希望我的小艺术家,新的一岁朝朝暮暮常喜常乐。”

    霎时间,余秋栀捂着嘴巴,泣不成声。

    在新一岁的那个凌晨,余秋栀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白浔鹤,你带我走吧。”

    在午夜的黑暗中,余秋栀靠墙歪头,沉沉睡去,淡淡的月华透过窗户落在地面上,凝成一片虚影,一点点光韵从那片虚影延伸而出,缠绕着余秋栀。

    空气中似乎传来浅浅的叹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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