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漫天。

    一脚踩下去,已经深至小腿。

    暮食时候,方伯辉拉着二位年轻郎君喝起酒来。

    雍鸣望向妻子沉默背影,风姿袅娜,沉静走进漫漫风雪。

    直至她身影消失在廊角,他才收回视线。

    难得孙女没有制止自己,方伯辉同两位后辈浅酌闲聊,不外乎叮嘱和考较姜乘南课业。

    雍鸣向来寡言,他端方清贵陪坐在侧,似是耐心聆听,心绪却早不知飘到何处。

    姜乘南哈欠连连,强打起精神,不时偷瞄滴漏确认时间,应付山长。

    午夜临近,三更棒声却久久未至。

    暴风骤起,巍然嶙峋气息回旋如刀。

    暗夜里不停拍打门窗发出巨大声响。

    雍鸣心头狂跳,温润面容在朦胧摇曳烛火里凝聚成晦暗冰连。

    他突然出声,嗓音寂寂,打断方伯辉。

    “爷爷,我该回去了。”

    方伯辉醺醺欲醉,已经忘了时间。经他提醒,眯着眼睛看看滴漏,才发现已至深夜。

    他摆摆手,示意两人离开。

    姜乘南如蒙大赦,立刻站起身,施礼转身就走,毫无留恋,气的老爷子幽幽瞪他一眼。

    看看,看看,还是孙女婿知礼。

    雍鸣朝方伯辉谦谦一拜,道:“爷爷,珍重。”

    方伯辉点头,见他挺拔秀雅身影消失在视线内,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内空落落的。

    仿似雍鸣会一去不回。

    他哑然失笑,压下心内怪异想法。

    心下想着,经过数月相处,他待雍鸣已同亲孙无异。

    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风卷残雪。

    姜乘南一出门被兜头扑了满身,风势强劲差点令他跌到。

    多亏其后而出雍鸣伸手稳稳扶住他。

    感受到风里咄咄逼人冷迫气息,不禁沉思起来。

    “好邪门的天气。谁在作怪?”他说。

    “回去闭门睡觉,”雍鸣朝他肩头轻拍一下,叮嘱道:“明日醒来,乱象自会消失。”

    姜乘南骤失神智,如同一尊漂亮玩偶,愣愣走回厢房。

    辉光翠影如烟似雾,突然现身在一祈院内,冷冽气息让整座院落刹那如坠冰窖。

    厚重古朴的墙柱上,须臾结出一层雪白六叶冰霜,迅速蔓延冰冻整个院落。

    高挑身影凝实,霸气逼人闪入屋内,就见女郎正将一瓶液体倒入酒壶。

    方时祺躯壳突然失温僵冷,脸庞惨白发青,蹙眉望向不速之客。

    “仙君是想冻死我?”

    呼气成冰。她上下牙床不住打颤,咯咯作响。

    辉光看向那瓶内液体渐渐流进酒壶,见它冰寒不凝。讶异问:“你……从何得来忘情水。”

    方时祺懒得理会。

    冻僵手指慢吞吞将瓶子塞进圆桌边上高柜抽屉,还未关上,忽感一股灼热铺天而来,瞬间击退满室冰寒。

    “啪嗒”,她手指恢复如常推上抽屉门。

    下一刻,落入一个滚烫怀抱。

    方时祺扑进来人怀里,紧紧抱住他紧绷腰身,泫然欲泣:“雍鸣,我差点被他冻死!”

    雍鸣感受怀内身体慢慢回温,待她不再颤抖之时,才看向辉光。

    眸光沉寒:“恭喜师弟,修为精进。”

    辉光皮笑肉不笑,“多谢掌门师兄厚爱,给予师弟锤炼机会。”

    两位男修面目阴沉,强压怒火瞪视对方。

    沉默压抑无声漫延开,似是无形角逐,剑拔弩张,谁也不愿开口示弱。

    方时祺依在雍鸣怀内,肆无忌惮审视辉光。

    他原本属于青龙一族温暖治愈气息褪去,只剩凛寒冰冷。

    想必这是他能冲破雍鸣封印关键。

    辉光短短几日顿悟,破除结界,雍鸣为他高兴。

    但是一想到他赶到此处目的,不由又冷硬了心肠。

    辉光左思右想猜不到时祺从哪得来忘情水,更想不明白她鬼祟倒入酒壶原因。

    心绪纷飞之际,听她打破沉默。

    “二位师弟,”方时祺提议:“一同尝尝我父亲酿制梅花酒如何?”

    辉光和雍鸣齐齐侧目望向她。

    雍鸣诧异,辉光震惊。

    方时祺置若未闻,她松开雍鸣,端正坐姿,倒了三杯酒。

    师兄弟二人心思各异坐到圆桌前。

    方时祺素手执杯,端给雍鸣,“你尝尝。”

    雍鸣没有怀疑,仰头饮尽。

    “味道如何?”她期待问。

    他给出准确评价:“苦,涩。”

    红梅酒味道大都如此,差别不大。

    “确实。”方时祺点头,又倒一杯:“你第一次喝,喝不习惯正常。”

    她端起酒杯,同他碰杯。

    宽大云袖遮面,辉光见她仰头似是一饮而尽。

    目光复杂望在两人中间徘徊,张了张嘴,茫然无声。

    小小青瓷空杯又被倒满,雍鸣在方时祺笑盈盈目光里,饮下第三杯。

    “一杯恩仇消,二杯前尘忘,三杯宿怨了。”

    她双手捧住雍鸣俊颜,看他凤目渐渐染上浓雾,失去神采。

    片刻后,无知无觉昏睡在她手掌内。

    方时祺站起身,将人揽靠在身前,她侧眸看向辉光。

    只见他绿色眼瞳内寒光幽幽,碎成无数冰渣子。

    “辉光仙君,我劝你最好快点离开,或者躲进卷轴。”

    方时祺无视他眸深似海,情意浓浓眼神。她可不是他隔世情人。

    “为什么?”辉光开口才知嗓音干哑。

    方时祺没兴趣安慰一个陌生伤心仙君,解释:“魔神很快就来,他可能不会杀雍鸣,却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

    辉光愕然。

    恍然大悟,她是同魔神有交易,是寒离给了她忘情水。

    不过,他想知道的是,“你为何不愿与他厮守?”

    顿一下,几乎哽咽,颤抖道:“我已决定报答他救命之恩,将治愈之心给他。”

    “没有意义。”

    “长相厮守对你没有意义?”

    “你死他生,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方时祺决定替雍鸣点醒他:“生与死本是一段存在,无人能成为永恒。”

    “或许你觉得亏欠雍鸣,殊不知是他今生前来报答你?”

    “因果相生,应该活在当下。”

    辉光惊愣片刻,凄然问她:“大师姐当真这般洒脱,为何还要给师兄喝忘情水?”

    “他太累了,忘了最好。”

    房间已被雍鸣设下结界,不管院外如何雪虐风饕,室内却因二人沉默岑寂无声。

    滴漏滴答滴答,异常清晰。

    今日时间,慢慢流尽。

    方时祺已经没有时间同辉光掰扯,她冷声打破安静。

    “请你立刻离开或躲进卷轴,魔神马上会来带走雍鸣。”

    “带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

    “那你呢?”

    “我准备躺在这里等死。”

    辉光闻言沉吟片刻,凝视着她平静面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妥协转身躲进卷轴。

    转瞬而已,幽邪魔魅之气顷刻笼罩整个房间。

    方时祺镇定看向魔神。

    “神君来得很及时。”

    手指无意识眷恋抚触雍鸣面颊。

    她飘忽笑一下:“我已履行承诺,您可以将他带走了。”

    寒离漠然直立,静静俯视方时祺,不知在想什么?

    澎湃魔气引得飞飞从卷轴探出马头,见雍鸣无知无觉晕靠在方时祺怀内,慌忙跃身而出。

    它焦急围绕雍鸣转动几圈,马头探过去触碰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若不是听他呼吸平稳,飞飞以为雍鸣死了。

    它焦躁打个响鼻,不满望向魔神。

    寒离施法将雍鸣身躯扔到马背上,问方时祺:“你不怕他怨恨你?”

    “他爱我都来不及,怎会怨恨我。”

    倒是自信,恃宠而骄。寒离冷笑。

    “你可知他万年来为聚魂吃了多少苦?”

    “他之磨难在此终结,如此甚好。”

    寒离冷哼。

    他一直觉得魔心冰冷,其实不然。

    女修绝情,亦不逊于他。

    “你不怕我杀了他么?”

    方时祺觉得他很好笑:“雍鸣乃您亲子,如今前尘尽忘,宛若新生,难道不是一枚助您统御天地完美棋子么?”

    外表孱弱,并不能掩去她神魂智慧。

    这个将欲崩碎躯壳内,住着当今天地间最肃重神魂。

    完全不能拿情爱判断左右她。

    “你倒是看的透彻。”

    魔神嗅到空气里残留腥臭龙气,看一眼卷轴,冷斥一声。

    今夜他没兴趣将这藏头露尾的龙捉出来。

    直接示意飞飞跟随离开。

    飞飞展开黑色羽翼,蹲下身体,等待方时祺上来。

    它以为她和主人是要一同走的。

    方时祺拍拍飞飞马头,眼也不眨骗了它:“我稍后就到。”

    转瞬间,屋内只剩下方时祺一人。

    她冷漠擦掉眼角湿意,和衣躺在床上,安静闭上双眼,准备赴一场长久睡眠。

    滴漏内最后一滴水滴“啪嗒”滴落,时间计算猝然停止,再无一滴水流滴出,室内顿时陷入寂静。

    书妖在卷轴内巡视残卷时,被躲入其内辉光撞见,拎了出来。

    它看见方时祺闭目沉睡,呼吸已无,宛若绝美标本,心疼出声。

    “你放开我,时祺怎么死了!我要去找大王救她!”

    书妖惊惧之下身躯居然扩张至原身十倍大,骤然生出一股强悍反抗之气,挣脱辉光束缚。

    “她还没死。”

    辉光坐在床畔,看着只剩下一副残破皮囊女郎。

    她五感渐失,神魂渐散。

    她快死了。

    他结印设下结界,暂时护住她三魂七魄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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