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腊月廿五,立春。于码头送父,初识探长魏伯潭。

    同年深秋,沈家衰败,我遭人诬陷,身陷囹圄,无一人肯为我出头,唯有魏伯潭为我立正清白,替我破案。

    翌年冬,十二月廿九,宜嫁娶。我与魏伯潭在亲友见证下顺利成婚。

    做了小半年魏家太太,我实在疲于打理人情世故。朝魏伯潭单方辞任魏太太一职,回娘家住,一月后再任职。

    魏伯潭不仅未曾发表异议,还十分赞许我的行为。

    专门遣人将魏家宅子里我的日常用具送来,还特尊称我为:沈女士。

    沈女士这几个字惹得我直发笑,他这是变相提醒我已婚的事实。

    但却叫我贴身丫鬟小莲心,连气的了好几日。

    那几日我的耳旁全是小莲心的咒念。

    几乎都是捧我踩他,诸如此:冒牌神探,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缺心眼,没眼力见,不会讨人欢心,全赖祖上积德方娶到我。

    于是我常有由头去打趣她:“你这丫头嘴里的话,叫人辨不清,夸谁骂谁。”

    小莲心每每听见时,脸都会噌的一下就红了,是被我气红的。

    凶闹闹的丢下句:“小姐这耳看着也是极好的,怎得听不出好赖话。”

    一旁的我自然得压住笑,跟她赔个不是,才好让她脸上的红潮退下。

    好在魏伯潭每日忙完巡捕房的事情,就会赶回来同我与母亲一起吃晚餐。

    这也叫他的形象,在小莲心的嘴里有些回温。

    可今日,张妈把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窗外柳条下的残影早已殉了那斜阳的余晖,徒留黑混混一片。

    本该坐在我右手边的魏伯潭迟迟不见人影。

    他从未这般行事过,按往常要是委实为公务所累脱不开身,也会事先摇电告知。

    目光不经意间瞥见茶几上的晨报,想到前日的《众和日报》里的首刊新闻。

    ‘魏探长放话,三日必破无头碎尸案’

    此案闹得沸沸扬扬,犯案之人,不是穷凶,也是极恶。临近期限,魏伯潭今夜又没有踪迹,我不免深想。

    于是心中的不安与未知,都被这昏暗的夜烧开了。连带着我的眉头,不由得给烧皱了。

    母亲紧握着我的手,轻声安抚:“挽纾啊,些许姑爷巡捕房有事,路上有些耽搁,你切莫多念啊!我已托小莲心去瞧了。”

    我“嗯”了一声,硬扯出了一个笑宽慰母亲,全然不知它滴着苦水。

    母亲的手握的越发的紧,从那里渗出的热意,好似想要将我的心捂热来。

    过了好些时间,小莲心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跟前。

    还未等她喘口大气,面前的两条目光就已经焦急的缠住她。

    小莲心不停摆手扇风,字才能那张张合的嘴里蹦出来:“无...事...姑...爷。”

    听到这,我的心才敢暂且喘息。

    同母亲相视一笑,这倒是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我见小莲心的脸上的红块退了些,呼吸也渐渐稳定,忍不住去问:“姑爷现在何处,可是为案件受累。”

    这个问题宛如一个重磅炸弹,将小莲心刚平静下来的红潮,又翻腾起来。

    鼻孔里冒着硝烟:“小姐,你知道嘛!姑爷竟然跑到秋山楼去吃酒!”

    我隐隐担忧:“他一个人嘛?”

    小莲心声音不由地拔了几个高度:“不,姑爷和一群人。”

    一旁的母亲实在有些看不下眼,插了几句:“这明摆着是喜事,哪要这般大惊。怕是咱家姑爷将那案子破了,摆席庆贺呢”

    见小莲心埋着头,一声不吭,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这平日里瞧着还比算伶俐的,没想到此刻却犯了浑。把一件好事当成天大的坏事来上报。这不就平白得添堵嘛,要是这小夫妇俩生了间隙可真是罪过。”

    我轻拍了拍母亲的手,感激的看着小莲心:“无事的,母亲。小莲心也是为我不平才失了分寸。”

    “时辰也不早了,母亲你也受累了,早些休息。我且去瞧一眼。”说完我向旁边的张妈递了个眼色。

    杵在紫檀纹画桌旁角的张妈随即上前扶住本想再说些什么的母亲。

    我冲母亲笑了笑,她见我态度坚决,不好多说留下句“路上仔细些人。”便随张妈回房歇息去了。

    母亲那为明言的话,我自是知道,她多半是想叫我莫要动气,不要伤了夫妻和气。

    这十余日来住娘家的缘由,我也同母亲阐明,我来此是躲个清闲。

    母亲也不敢细问。只能将眼睁大,细细观着我与魏伯潭的相处日常较之平常可有异处。

    见我俩关系如昨,还平白多添几分情趣,这才敢把心揣好。

    可现今,此事一出,她倒是拿不准了,又想了想自家姑爷是个温温和和的人,这事也打不出个什么响,也就放心走了。

    待母亲回房后,我静静坐了会,摩挲着中指上素白项圈的银戒指,心中有了计量:“小莲心,去把我最厚的那件羊绒毯子拿上,我们去秋山楼。”

    小莲心听见后,一扫原先的苦闷。顿时来了劲头,斗志昂扬地直奔里屋。

    哼,惹小姐生气,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心里默默替姑爷哀悼,嘴角的笑却没有少一分,反而越发浓厚。

    她的神情全落在我眼里,我不禁抿嘴笑了开来。

    今夜托某人的福,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感交织。心里担惊受怕是有的,劫后余生也是有的,气恼随即也是有的。

    如此种种,我自然也要向这“罪魁祸首”讨些回来。

    珠宝街趁着月色沉迷于昏黑中,大张旗鼓地剥开了白日忠贞的外衣,坦露出霓虹的心脏,它频率的繁闹震出纸醉金迷的香味,钩住了人们的流连。

    秋山楼就被这样的气息围堵起来,难免落上几分烟火气。

    这楼高约九米,分三层,楼体色调红白相间,上方红瓦砌砖围圆作顶,下边拱形门窗镶嵌花窗玻璃,旁侧立于两座石狮涂上金漆,好生威严。

    小莲心感叹:“小姐这里人可真多。”

    眼睛不知何时被楼里雕梁画栋的构造勾了去。人也就傻傻的抱着厚重的羊毛毯进去了。

    我静静站了会,大致打量了一番,也笑着随她进楼了。

    在服务台里的侍应生眼尖的很,立马察觉到我们的来意。

    忙砌好礼貌性的微笑迎上我们:“夫人可是找人。”

    小莲心明显一愣,满脸不可置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侍应生一语不发,静侯着我的话。

    我不动声色:“劳烦你带我去彭二爷定的包间儿。”

    话音刚落,那侍应生撤下了笑,立马恭敬起来,侧身抬手引路:“夫人,请这边走。”

    彭二爷名元锡,魏伯潭好友。家中世代从商,家底厚实,他接手时已有大大小小几十处产业。加之他自己也有些雷霆手段,短短几年,成为行业翘楚。因家中行辈排行老二,是以外人尊称他二爷。

    可使伯潭深夜于这楼赴约的人,我又怎么会猜不透是谁。

    上三楼后,数不清饶了几个厢房,他才停下来:“便在这了,夫人。”

    我抬眼看了眼厢房名:召南。

    随即朝他点了个头,见有处窗半敞着,我也就走近去看。

    里面那是灯火通明,喧闹满厢。

    酒桌旁密密麻麻地压坐着穿着黑色警服的巡捕,零乱的桌边上,仅有酒杯随着声势浩大的“哎四季财”,“五魁首啊”有序的牵走。

    小莲心见我停在这窗口旁,也凑了过来。

    她眼宛如脱了缰绳的马驹,往屋里横冲直撞。

    片刻后,小莲心眉开眼笑地附在我耳旁:“小姐,我瞧见姑爷了,在和二爷喝茶。”

    我学着她往里瞧:“是嘛?”

    果不其然,在绕开了那黑腾腾的桌子后,寻见到了两人。

    他俩好生惬意,嘈杂里煮茶取静,品茗是听闹。

    彭二爷靠外翘脚坐着,着红调西装,打领带,蹬皮鞋,梳锃亮背头,一副摩登少爷的打扮,任谁看不说一句青年才俊。

    纵然在这般璀璨的光彩中,我却只愿陷入魏伯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华中。

    他就坐在那,静静的坐着。

    寡淡白衫,直挺背骨,白皙面容,宛若傲枝头上雪、朱砂一点白。

    亲眼见他安然,心才敢真落稳,也好向这人讨回他欠我的债。

    我心中早已有了计量,招来一旁等候的侍应生:“劳驾小哥,帮我一个忙。”

    他笑应:“夫人您说。”

    我取过小莲心怀里的白毛毯:“待酒席结束,你帮我把这毯子交予穿白衫的先生手中,只管说讨债人给的就好。”

    说完连带几块大洋一同递过去,那侍应生忙应下这份差事,眉开眼笑。

    彭元锡单无聊的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环视了圈酒桌旁,不知何时面红耳赤,烂醉如泥的巡捕们。

    他额头的青筋蹦了蹦,诧异地将目光停在了魏伯潭脸上:“你手底弟兄怎么遇见酒次次喝得这般,不着四六。”

    魏伯潭抿了口茶,笑道:“是遇见你了”。

    彭元锡听后连连摇头,假装痛心道:“我瞧是逮住我了。”

    魏伯潭没有反驳,只是浅浅笑着,替他添了杯茶。

    彭元锡接过茶水,打趣地瞧着友人:“我是知道的,你身上也是有零花钱的,怎么不请些好酒。”

    魏伯潭低笑道:“酒能喝就行,钱要多留给沈女士花。”

    这句话的信息真是叫还未娶亲的彭元锡惊了又惊:“晚纾,竟将你吃的这般死。”

    魏伯潭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不禁满脸惬意的笑了起来。

    彭元锡顿时唏嘘不已,忙喊人来结账,待到算好酒钱后,将身下的钱全递给魏伯潭。

    语重心长地对魏伯潭交代:“这钱你留用,过几日我再支些现钱给你。切莫叫挽纾之晓”

    魏伯潭意味深长地瞧着面前表情几番辗转的人,笑着收下:“多谢。”

    还未成亲的彭二爷哪里知道,魏伯潭此行为,乃是情之所动,心甘情愿的为夫之道。

    门外,赫然响起了一声厚重的叩门声,一名侍应生抱着一卷羊绒毯,推门而入。

    他笑眯眯地把羊绒毯塞进魏伯潭怀里“先生,这是您债主托我送来的。”

    彭元锡十分诧异的注视着这场景:“这是?”

    还没等到那位侍应生答话,他就发现魏伯潭敛住了笑,脸色凝重。

    他还没问,魏伯潭就先开了口:“彭阿宝你是不是没有替我通知阿挽我今夜晚些归家的事。”

    猛地被人喊了乳名,彭元锡不由打个冷噤。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嘴最先动了,“没......”

    还未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曾在开席前和巡捕房的兄弟们打赌,“魏探长是否惧内”。

    是以故意未曾遣人去告知挽纾一声,想到这,心怵的很。

    偷瞄着魏伯潭的脸色:“要不今晚,你来我家凑合一宿。”

    谁料这话给魏伯潭还未烧开的火,添了把材:“你托我处理的案子找别人接手。”

    语气虽不冰冷,里面的字却锋利得很,直把彭元锡的心里黄连刺破了。

    待缓过神来想要辩驳几番,哪知人早已不见踪影,徒留他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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