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端忙推开门,“请大夫了么!”王叔平时稳重,若非意外,怎会如此惊慌。

    “阿良已经去了,大人口中喊着您的名字,老奴这才越矩来请您!”

    徐端来不及打伞,小跑进饭厅,“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这样了!他可有旧疾?”

    “大人早年胃部时长疼痛,大夫说并不要紧,近来已经很少犯了,旁的便没了。”王叔低头思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方才见孟宣时,他的唇色还有些红润,这会儿血气褪去,像在唇中抹了粉似得,透出一股虚弱的白。

    眼睛紧紧闭着,鼻尖呼气出气都比常人缓些。

    徐端蹙起眉,抬手用力掐他的人中,这人睫毛动了动,眼皮翕开一道缝,嘴唇张开些,可还是没有醒。

    她将人平放在地上,看着围在身边的人道:“散开些!把窗户都打开!”

    语毕又将双手交叠起来,按压他胸口,反复按压了数次,身下的人传来一声轻咳,睁开了眼睛。

    徐端凑近,“怎么样了?”

    孟宣悠悠转醒,意识不大清醒,只知道胸中堵着东西,一呼吸就疼,脑海里闪过些断断续续的画面,有一幕他记得十分清楚。

    信。

    某日下学回家,书案上放着一封显眼的信,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上头是极舒展的行书。写信之人应常常练习书法,才写得这样行云流水。他没多想就将信拆开,结果里头竟是给母亲的休书。

    为何……信封上分明写着——“孟宣亲启”。

    那个软弱无心之人,根本没有胆量直面与母亲的情意……

    偏偏又选了一个最伤人的法子……将一切泄露给他,由他做这个罪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父亲,父亲……呵。

    孟宣眼角落下一滴泪,努力想看清眼前人,直到徐端的轮廓在他眼中渐渐清晰,他穿越往事,抵达了今朝。

    徐端见他不答应,伸手拍打他的胳膊,又问了一遍,“怎么样了?”

    孟宣看着她弯了弯眼睛,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喉咙口一用力就疼,半天也没发出声音。

    “说不出话了?哑巴了?”

    他一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先是点头,再又摇头,眼里竟是不可思议。

    徐端顿了顿,而后撇着嘴笑,“活该!让你从前不爱说话,现在成哑巴了,也算成全你!”

    孟宣猝不及防拉住她的手,手上上下下地比划。

    她一点也看不懂,想起刚才的话,眼皮跳了几下,淡淡说道:“我说错了,呸呸呸。”

    “大夫来了!”阿良满头大汗,身上的衣裳全湿了,跑出去一定没打伞,他怕弄湿前厅的地,站在廊下不进来。

    “阿良,你家大人醒了,只是不能说话,暂时没大碍,你先去换身干衣裳,别他好了,你又病了。”雨又有下大的趋势,徐端向外头看了看。

    大夫将药箱放下,伸手给孟宣诊脉,又问了些饮食以及昏厥时发生之事,而后捋捋山羊胡子,开口道:“一时之间心绪多变,怨恨太浓,不得抒发,反复几次,急火攻心,堵在脏腑之间,暂时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好好调理,我先开一个方子,吃七日,七日之后,还需再诊。”

    孟宣又指指自己的嗓子,徐端好笑,替他问,“大夫,那他何时能开口说话?”

    “估摸着□□日便好了。”

    大夫三五笔写出一张方子,仔细交代了服用次数与禁忌。

    王叔拿着方子送人出去。

    一大早鸡飞狗跳,如今又静下来了。

    “瞧瞧你如今变化了多少?若能拿出从前一般的波澜不惊,今日也不会急火攻心了。”徐端半天不动,腿上有些麻了,她站起身来慢慢地活动着,这一动才想起来他不知何时拉了她的手,到现在也没松开。

    “松开。”这会儿他倒不记得要扭捏了,她瞥了孟宣一眼,心中腹诽。

    那人被刺了刺,端正了身子,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姑娘,方才预备的东西,还要拿过来么?”馥郁小声问。

    徐端垂眸思忖,她的心绪不觉也被牵扯了,此刻有些惊慌过后的平静,“拿来吧。”

    察觉到孟宣的目光,她偏过头呛他,“这样看着我,难不成自己说得话全忘了?不是说要自制扫晴娘,怎么这会儿两个眼睛就会眨巴,一瞧里头都是清澈的愚蠢。”

    那人张牙舞爪,嘴里哼哼两声。

    “我忘了,你现在说不出话。”徐端挑眉,笑得狡黠,“说起来,你好不容易在京城学了个油腔滑调,话多得不一般,如今又闭上了嘴,可真是白费了功夫。”

    她仗着孟宣不能说话,偏要呛他。

    馥郁拿了东西来,徐端转了注意力,在篮子里挑挑拣拣,拿着手帕摆弄,“应该是这样,对折两次,捏起这个角,往里头塞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拿棉线缠起来就行了。”

    孟宣看着她的手动来动去,整个人仿佛都与手里的物什融在一起,眼里不觉溢出光亮,她做什么都这样全心全意,好似世上的事都在她的指尖,需得用全副心力去对待。

    他也取了一块手帕,照着她的样子做。

    “姑娘,我瞧昨日买的扫晴娘有鼻子有眼的,应是用笔描上去的图案,若是吹上了雨,墨不会花么?”

    徐端将棉线缠紧,可惜棉花压得不够实,扫晴娘的脑袋轻轻一按便瘪下去了,她只好用手指反复地捏出个形状,“兴许人家用的是好墨吧,这个不管他,待会儿我剪两个圆眼睛缝上去,保管不会花的。”

    孟宣实在想接两句话,干脆起身去书房拿了笔墨和一叠纸来。

    这会儿提笔写下几行字,“你来了没几日,把我这院子里一年的话都说了。”

    他一本正经将纸推过来要她看,徐端被那样子逗笑,咧出几颗牙,抬手捂嘴时,牙齿已经漏完了,“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你这会儿不也忍不住么?”

    “净想着说话,我倒看看你做成什么样了?”她的目光从纸上挪到旁边那堆零碎棉花上,“哎,瞧起来,你也不该是个手笨的人。”

    孟宣本来没有认真,听她这么说,无端来了一股气,用心做起来,没一会儿便成了一个。

    篮子里的素帕转眼间变成一溜白胖娃娃,圆滚滚地在桌上摆着。

    三个人手中拿着针线,挨个给娃娃缝了眼睛,全是稀奇古怪的颜色。

    “这可不愁雨不停了。”徐端看着十几个扫晴娘,笑起来。

    馥郁把娃娃放进篮子里,也笑出了声。

    孟宣站在旁边,嘴里发出嘎嘎嘎的笑。

    徐端听了这动静直皱眉,想想又实在好笑,“咱们去挂吧!”

    檐廊下一时挂起十数个花里胡哨的扫晴娘,远远望过去,像一个个雪球似得垂着,不免叫人怀疑是哪方神仙偏爱此处,要冬雪在此屋檐停留。

    “老天奶,今日就停了雨罢,明日再下也成。”徐端双手合十,望着天念叨。

    孟宣正要笑,却见雨帘断开,一时变得淅淅沥沥,渐渐停了。

    “停了!雨停了!姑娘,雨真的停了!”馥郁拉她的袖子,语调里满是欣喜。

    徐端愣神,怎么真的说停就停了。

    丫鬟的嘴里不停,“姑娘,这真是神了!”

    她出神地望着天,鸦羽色的云褪去颜色,随着风飘走,扫晴娘也跟着一道往那个方向去。

    一小会儿功夫,眼前竟泄下些许光束,模糊了人间。

    额心感受到到温暖,她不自觉垂下了眼睛,再抬眸时与孟宣视线交汇。

    这眼神碰撞里似乎蕴含着古怪的力量,而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能承受,各自移开了。

    城门口,孟刺史的车马已经在检查入城文书。

    有一队人在不远处等着迎接他。

    “老孟兄弟!我等你多时了!”说话人是户部员外郎刘恩。

    老孟大人跌跌撞撞向他奔来,“刘兄!我在并州亦十分惦念你!”

    二人同窗多年,各自当官后也相互照应,十多年来一直有联系。

    “我为你准备好了住宿的地方,酒菜也已备好,咱们回去,边吃边说!”

    老友相见,自是分外热情。

    晚膳时,二人对坐饮酒。

    “英国公他老人家近日很看重你,此番调你回京,想是要留你帮他做事了。”刘恩拿公筷给他添菜。

    孟濂低眉思忖,“我知他有此意,不瞒你说,国公早前在信中暗示,要与我家结亲!”

    “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么?”

    “嗐,你知道他看中谁?竟是我那糟糠妻子所生的儿子!我们父子之情断绝已久……”

    “孟兄不必担忧,儿女亲事总是父母之命,他孟宣再厉害也姓孟,他母亲已然亡故,只能由你做主。”

    这话正中孟濂心意,“话虽如此,我们父子多年未见,我虽写信邀他吃饭,却不知他会不会来。”

    “这有何难,小儿与他是同榜,又同在翰林院当差,平日里也有往来。”话没说完,刘恩抿了口酒,“你不告诉我,我还不知他是你的儿子……晚些叫我儿约他就是了。”

    孟濂笑着举杯,“来,不说这些,咱们接着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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