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年末不到两月,翰林院的事务渐渐多起来,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人。

    “孟典籍,今夜我在吉利楼有桌宴席,父亲要宴请他的好友,顺便请了几个今年的学子,我与他们不熟悉,说不上话,你陪我一道去吧?”待诏刘浤敲了敲孟宣的桌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孟宣抬眼,应酬的事他向来不喜欢,抬手挥了挥,提笔在纸上写,“我嗓子疼,正在调养,就不去了。”

    “你说不了话了?”刘浤面露疑色,“前几日见你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孟宣继续写,“前日打雷,我吓了一跳,起来就哑了。”

    那人皱眉着笑个不停,“我可不管,你上月用了我的包房,这次我用得着你,你非得陪我去!”

    孟宣见他坚持,不好推拒,于是便点了头。

    可以向父亲交差了,刘浤挑眉一笑,说起闲话来,“我听说英国公府给你递了帖子?”

    纸上又落下几个黑字,“怎么你也知道了?”字形相较前两句,更潦草了。

    “嗐,你是不知道!”这人附耳过来,孟宣不自觉向后避了避,“国公夫人还请了宋瑛,就是那个今年的状元郎,我和他有些私交,此人十分擅长察言观色,才气也有些,只是家里是商户,不免小家子气,得了上头的青眼便一直说个不停,正是他告诉我你要去赴宴的事。”

    孟宣不等他说完便落笔,“我有……”

    “得得得,不用写了,我知道你有未婚妻子,只是身在孝期,孟兄弟要从一而终,我不过闲话两句,知道你定要上门回绝的。”刘浤吹了个口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懂你!”

    他说的起劲,身后发生了什么全没有察觉。

    侍讲学士从前门进来,屋子里的人慌忙缝起自己的嘴巴,只有刘浤还在吹哨。

    “痛痛痛痛痛……外祖,你赶紧松手!”耳朵被人揪起来,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变红。

    “叫你不学好,学得个地皮流氓吹口哨!我看你是想气死我老头子!你……成何体统!”

    侍讲学士是刘浤外祖,这打闹场景每月里总要演上两次,背地里大家都盼着这乐子。

    刘浤一个转身,躲到孟宣身后。

    “外祖,你要打我就先打孟宣!我与孟宣情同手足,一起生一起死!”

    孟宣只想冷眼旁观,无奈被卷进去,只得先拱手行礼。

    学士发现了不对劲,“孟宣,你个闷葫芦,怎么今日一句话也不说?”

    刘浤抢答,“他伤了喉咙,要做好一阵子的哑巴,心疼死你!”

    老者果真蹙眉,“孟宣,既是身体不适,便该好好休息,怎么还来上值了?”语调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和。

    刘浤歪过头做鬼脸,见不得老东西这样,装的很。

    孟宣提笔,“老师,学生无碍,大夫说吃几日药就好了。”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老者长须一缕,顺手拎起刘浤的耳朵,带着他往外走,留下一地鬼哭狼嚎的叫声。

    这一插曲过去,大家照旧埋头干活。

    *

    没有下雨,整日晴空万里,徐端沿着天空中的一线云走到了城南。

    城南商业发达,贵价的玉石、瓷器、木器并首饰古玩之类都在这条街上,孟宣在这里有两家书铺和一间古玩店,位置算不上好,富贵街倒数三间都是他的。

    徐端扶了扶帷帽,睁大了眼睛,这街上几乎全是女子,风吹到脸上还带着脂粉的气味,无端使人心情好,不过她本来心情也好。

    “姑娘,好香呀!”馥郁笑得收不住牙,在空气中猛猛嗅了嗅。

    “这街上全是女子,一个个的穿戴也很讲究,家里应该都挺富贵,怪不得叫富贵街呢,不富贵哪里敢来?”

    眼前行过两个女子,衣袂翩跹,迎着光一瞧,她们的衣裳每走一步便泛起一道光波,实在少见。

    又有不带帷帽的妇人从马车上下来,珠光宝气折射日光,徐端不禁闭上了眼,感叹道:“实在是富贵呐……”

    这样的装束,不知道要花上多少银子!

    如此算来,孟宣的积蓄真是不够看……区区的三万五千两……

    这妇人才落地,便有几个店小二远远地迎上来接她。

    徐端来了兴致,“馥郁,咱们先跟着这个贵妇人瞧瞧。”

    她抬腿跟上人群,只见贵妇人刚入店,门外齐刷刷地多出来四五个店里的小厮。

    徐端没见过这个阵仗,与馥郁相视一眼,不知何故,正要往里去,却被拦下。

    “客官,今日店中有贵客,不接待旁人了,您别处请便。”

    “这是为何?”

    “小的看您应该是第一次来咱们富贵街,不清楚这里规矩。”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眼,想是她的穿着还算不得穷酸,因此便解释道:“若客官一年内能在小店花上十万两银子,便是这样的阵仗,掌柜守着店门,只做一个人的生意。”

    十万两……

    京城真是富贵迷人眼……

    孟宣竟只有三万五千两……

    徐端镇定道谢,往别的铺子去了。

    馥郁走出十多步,才喃喃道:“姑娘,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那守门的说要花十万两才是那个阵仗……”

    “哎,是咱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京城这地方赚钱这样容易。”

    “诶,姑娘,那不是方才走咱们前面的两个姑娘么?”

    徐端抬眼一看,正是方才衣着华丽的女子,“走,这个店总该能进了。”

    “客官,您请留步。”谁想又上来个装扮秀丽的女子将她拦下。

    “你们家是什么规矩?”徐端没了耐性,不禁蹙眉。

    那人轻声笑笑,“小店没规矩,只是要问问您家住哪里,待会儿您若买了东西,好直接给您送上门去。”

    这是要看宅子价值几何了,徐端透过缝隙看这女子,一边好奇人怎么能笑得这样自然,一边把孟府的地址说了出去。

    “您楼上请!我叫个丫头给您讲解。”女子眼睛飞速转了一圈,仿佛整个京城的房价尽在她掌握中一般,说出得话掷地有声。

    上了楼才看明白,原来这也是家首饰铺子。

    徐端不懂玉石的门道,眼睛看来看去只知道都是好东西,却没有一件能勾着她的心,让她细细看下去。

    她唯一上手了的是一对耳坠,这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拿黄翡雕了桂花的形状,母亲从前有个相似的扇坠,比这要大上许多,颜色也更浓,现在不知流到哪去了。

    “客官,这些都不中意么?”桂花耳坠被放回桌上时,陪同的女子出声询问,语调比之前恭敬些,这人上楼来便自顾自讲解东西,语速极快,容不得插嘴,这会儿竟温声细语了。

    华贵穿着的女子们还是没见着,徐端便知道定是也有什么专接待贵客的地方,可她已经没了兴致,不愿再待下去。

    “都瞧不出特别,没有中意的。”

    “您是懂行的,这些都不入眼,请随我来吧。”

    馥郁满头雾水,附耳道:“姑娘,您一拿起那个耳坠,她眼睛都亮了,想是您眼尖,她们要拿更好的东西出来呢。”

    徐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短短一会儿她又生出好奇心,这店家真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人刚想走便又来些新花样。

    她二人随着人往店铺后院去,没想到里面竟藏着一座园林。

    树木郁郁葱葱,草木间掩映着一道木桥,流水从底下蜿蜒而来。

    人一走上桥,一阵清风便迎了上来。

    徐端的帷帽本是松松得记着,这风吹来正巧将它掀落,偏偏不偏不倚掉进了水里。

    馥郁惊呼一声,忙上前查看。

    “客官不必惊慌,待会儿我请人送个新的帷帽过来。”

    “那就有劳了。”徐端伸手轻抚馥郁的手,无声说了句“无碍的”。

    不远处有座亭子临水而立,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有各色茶点。

    “您在此处坐下,用些茶点,我去请张姑娘过来陪您。”

    不等徐端应声,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真是奇奇怪怪的。”馥郁提起茶壶斟了杯茶。

    徐端抬起脸,端正坐着,眼前忽然闪过几道光影,她不觉抬手挡了住,是哪里有琉璃么?

    她朝四周望了一圈,并没发现可疑之处,低头抿了口茶水。

    "姑娘久等,我来迟了,听闻你的帷帽被风吹落了,我取了个新的,你瞧瞧看。”

    “多谢。”

    这位张姑娘明眸皓齿,行步过来落落大方,她并不带帷帽,如在家里一样。

    “外头那么多东西,你一眼就挑中了我的新作,这可真是缘分,这里还有件东西,咱们一同品鉴品鉴。”

    此处没有男子,徐端也懒得戴帷帽,伸手接了放在一边。

    只见张姑娘从袖中取出一个纹样精致的锦盒,轻轻一按便开了。

    里边赫然放着一枚黄翡桂花扇坠。

    徐端皱起眉头,嘴唇动了动,抬眼看向眼前的人,“从何处得来的?”

    “我家哥哥在广陵做生意时,有个姓徐的商户家里破败了,卖给我家好几箱东西,这便是其中一个。”张姑娘略一挑眉,直直地看着她,“徐姑娘,说起来还是你的同姓呢。”

    “今日打搅了,我身子不适,先回去了。”徐端站起身,在富贵街上她并没说过自己姓徐,她心绪混乱,此刻只想离开,拉着馥郁便急匆匆往桥上去。

    不想一个男子正在桥上等着。

    她转头对张姑娘冷笑,“你们早认出我了。”

    “你来了京城,我哥哥那样喜欢你,自然要跟来的,京城比广陵大得多,正愁找不着你,谁知道你自己送上门了,何尝不是缘分呢。”这人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一口。

    “你也不必着急,他不过是想跟你说说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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