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寨主,是我的亲生父亲,已被京卫指挥使打死了。”

    这怎么可能?

    苏绾急捉裙趸步上前,跪伏在芸娘耳边,头放得极低,沉声道:“莫要乱说话,当心被人拿住把柄。”

    芸娘哭得不能自已,抬眼睇见苏绾,半月不见,恍惚如隔世。

    低眉心郁郁,朱唇颤抖,索索道:“阿绾,我对不起你,我撒谎了。”

    隐匿多年的真相,顷刻露出水面。

    陶芸娘,芳龄十八,出身佃农之家,清白良民。约莫两年前某一天,春日融融,她穿着一条素雅的长裙,在田埂间采撷黄花,花香远播四野,引得闲步郊野的苏君识为之驻足。

    彼时,她朱唇轻抿,笑意盈盈,邀请他至屋里坐坐。

    大约是看上她的纯朴自然,不事雕琢,抑或是喜欢她的不屈不挠,向阳而生,两人迅速打得火热,如胶似漆。

    苏君识在通县宝坻买了一处宅院,庭院深深,小院亦有花,花间一壶春酒,酒醒情归何处,杨柳依依,晓风残月。

    就这样度过了两年神仙般的日子。

    还生了宝哥儿。

    直到一顶京城来的红花轿,停泊庭院之外。

    从此开启地狱之旅。

    芸娘曾无数次幻想,若当日将他拒之门外,或许不至落得这般苦楚难捱。

    以上,只是她展示给别人看的过往。

    她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

    陶芸娘,实为山贼之女。她的父亲,那位黑风寨寨主大金牙,年轻时不知中了哪门子的头彩,竟与被他倒卖的女奴春宵一醉,并诞下一子。

    可惜女奴命薄,生下孩子后,身体每况愈下,不消一二年即撒手人寰,留下奶娃娃给大金牙一人抚养。

    大金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有当爹的一天。他一生坏事做尽,倒头来竟收获一个可爱的女儿,老天真是不开眼!

    他倒卖别人家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当成宝贝般。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恨不得天天别在裤腰带上。

    女娃养到六岁,生得娇俏水嫩,再不宜跟他在土匪窝里鬼混,否则下场就是长大配给土匪做贼妇。

    大金牙冥思苦想,到处奔走拜访,终觅得一户农家,身下小女与他女儿同岁,可惜早夭。趁其父母未及上报衙门销户,大金牙将女儿双手奉上,表示愿赠五百两,作为抚养费。

    可他与女儿朝夕相处,哪里就舍得放手,隔三差五携众兄弟前往农家探望,引得乡邻侧目,议论纷纷。

    慢慢的,女儿渐至及笄之年,大金牙便开始为女儿的婚事操心。女儿虽已归入良籍,但以佃户之身,至多嫁与地主乡绅。富贵但有,荣华且无。

    大金牙心知,唯有觅得世家大族,使女儿成为官宦之妻妾,方为稳妥之计。于是,他广布眼线,遍查京城中有品阶的官员底细。

    经过一番仔细筛选,大金牙将目光锁定在五品吏部郎中苏君识身上。苏君识年近四十,正当壮年,家里仅娶一妻,尚余纳妾的空间。

    大金牙与女儿秘密商定,在苏君识因公出差的日子里,故意让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在苏君识的视线之内。

    在大金牙暗中牵线,将苏君识定为东床快婿之后,大金牙就此从女儿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他不能给女儿的幸福埋下祸根。

    世事难预料。

    很快,时樾将军找上门,质问当年他做人伢子时倒卖九香之事。

    金枪悬顶,大金牙唯恐此生再难见到女儿,便托付时樾给女儿传话,言及爹爹将远行,嘱咐女儿善自珍重,好好过日子。

    言语恳切真诚,充满柔情别绪,父爱如山。时樾大受感动,不禁心生怜悯,乃饶他一命,连同山寨半数贼寇亦得赦免。

    自此,大金牙捡了条命,开始四处奔走,终求得毒蛇堂庇护。一方面,是给山寨的兄弟找座强有力的靠山,另一方面,自己也有金盆洗手的打算,想着购置几亩田地,以父之名,与女儿共度余生。

    往往天不遂人愿。

    大金牙至死都没想明白,他费尽心机,为爱女筹谋,将她送上“官太太”的宝座,享不尽荣华富贵,他的计划究竟在何处折戟沉沙?

    窗外屋檐雨声落落,滴答滴答,叩击苏绾的心神,中断她的遐思。

    她俯身扶起芸娘,握着她的手道:“一个人的出身,不能决定她以后的人生。我还是娼妓的崽子呢,一样可以嫁给三品官员做妻。你不要妄自菲薄,这世上,谁都不能看低你,你也不欠任何人。最重要的,你要听从自己的心声。”

    透过泪眼婆娑的眼眸,芸娘窥见她周身光辉灿烂,宛如女神下凡,一双星眸充满沧桑感,仿佛经历两世人生。

    无尽的光芒照亮芸娘的心房,顿时云雾散尽,明澄清澈,再没有一丝阴霾。

    芸娘用力点点头,“我相信你。”

    她费力抬起捆着麻绳的双手,以衣袖擦拭脸颊泪痕,杏眼露出勇敢刚毅的底色,泛着金光的霞彩。

    眼眸翻转,不经意撞上苏夫人的丹凤眼,脸颊被芸娘甩过的巴掌印,已然消肿,余留胜利者得意的神色。

    越过丹凤眼,继续一路扫过,又撞见苏君识的老眼,对方仿佛看到什么怪物,没有一丝怜惜,唯有满眼的惊讶之色。

    最终转向大理寺卿,她腰杆挺得笔直,淡淡道:“我没有什么可再交代的了,愿凭大老爷处置。”

    大理寺卿手里摩挲盖碗,碗内茶尽凉,他低首嘬了一口,霎时阗咽满嘴的苦涩。

    狮峰龙井,并不适合他。

    寺卿大人抬起头,睥睨着芸娘,寒霜覆面,“我有什么好处置你的?你犯了我朝哪条例律?户帖黄册清清楚楚地写着良籍二字,难道你不识字吗?先帝定下‘籍不准乱,役皆永充’的政策,你对我朝户籍制度,存有异议?”

    “黑风寨今已覆灭,寨主死无对证,也无其他人证物证存世。凭你一张嘴,叫本官如何判定你所言为实?”

    “你若实在想要自降身价,更换出身为贱民,可写状纸诉讼,去县衙门口敲登闻鼓,自有衙役接待你。”

    这一席话,惊煞堂内众人。

    显然,寺卿大人并不想定她的罪名。

    苏夫人首先跳出来抗议:“邵大人怎么胡乱判案?这娼妇已承认自己是山匪之后,大人还不快点将她绳之以法。她骗了我苏家足足两年,从中不知得了多少好处,难道没有触犯法律吗?”

    寺卿大人掀眸,似想起什么,“哦,对了。她自嫁入苏家为妾,骗得可是苏郎中。”扭身面朝苏君识,眉眼一斜,“那么苏郎中,嫌犯可曾骗了你?”

    苏君识老眼耷拉着,眉毛胡子垂丧着,体态丰腴臃肿,却似无力之躯,慵懒地倚坐太师椅,仿佛周遭正在上演的闹剧纷争,与他毫无干系。

    寺卿大人忽将球掷向苏君识,竟惊得身躯一颤,慌忙抬起袖角,拭去额上冷汗,竭力镇定心神。

    “这、这,老夫……如何……”他支吾良久,未能想出应对良策。

    苏绾冷眼睇着苏君识的窘迫,轻轻按了按芸娘的手腕。她需提醒芸娘,莫对苏君识抱有任何期望。

    她的这位父亲,最是薄情寡义,每逢危难临头,必弃之不顾,自己逃之夭夭。

    当年她的娘亲九香,遭苏夫人构陷,被缚沉湖之时,苏君识全程都未露面半分——非但未出面,他甚至还在背后给苏夫人出谋划策,怂恿她将苏绾一并逐出家门,省得夫人日后见之生厌。

    简直禽兽不如。

    苏绾嗤笑一声,“什么骗不骗的,说话要凭良心。嫁娶凭自愿,谁的脖颈也没架刀子。姨娘青春正好,二八年华,一片痴心喂了狗不说,我弟弟宝哥儿,难道是捡来的孩子不成?”

    她跬步上前,眼眸透着炽热的火焰,“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姨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倘若她被人赶出家门,又或者身陷囹圄,那我也卷了铺盖一起陪着蹲大狱。这家里面,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到时候如果有人上门朝你们要人,”

    灵眸翻了翻,火焰底下漾着冰冷的素辉。

    “只要你们还担待得起。”

    活了两世,苏绾甚少在人前说狠话。不为别的,言语永远不比行动更加有效,更能直击人心。

    但此刻她手里也没有更好的牌。芸娘的命运,关键在于苏君识的决断。然此人最是不可靠,向他温声软语的乞求,没有多大意义。唯有押注最后的底气,与苏家一较高下。

    若问她的底气,源自两处。

    其一,便是与温如初的婚约。未解约之前,她始终是户部侍郎的未婚妻,三品夫人之尊,在京城名媛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其二,则为京卫指挥使时枫。连续几天的坦诚相见,以及他对她的认真态度,令她确信,他绝不会对她坐视不理。

    遇敌则亮剑,狭路相逢,勇者必胜。

    而在苏夫人眼中,苏绾的这些言行,无疑是在向她宣战。

    苏殷氏从小锦衣玉食,仆从成群结队,父母兄长对她宠溺有加。她活了四十余岁,还不曾如此窝囊过。被贱妾和庶女,联合起来戳她的脊梁骨羞辱——脸颊捱的一巴掌,仍在隐隐作痛。

    老虎不发威,被人当病猫。

    苏夫人先是叫来一壶热茶,乃安吉白茶,金镶碧鞘,内裹银箭。兰花指捻着茶盏,细细品味,回甘生津。

    放下茶盏,掏出帕子擦拭唇际,右腿搭在左腿膝盖,露出绢鞋的鞋尖。

    丹凤眼翻了翻,冷笑一声。

    “哼,说大话之前,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凭你也配!”

    “我钱塘殷家,世代传承百年,代代为官。我曾祖任前朝宰相,配享太庙,连先帝也要逢年过节地祭拜他,我母兄更是官至从二品布政使,更不消说,殷家遍及大江南北的官场亲信。你道是我客居在京城,孤立无援,任人宰割?”

    “说白了,你不就是靠着俩男人?一个是罪王世子,一个是翰林独苗。能成多大气候?你还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从此山鸡变成金凤凰?为娘教你一个道理:做人不要太贪心,两边好处都占,早晚有一天翻船。”

    “今日他们护着你,那是因为你姓苏,受苏家的光环庇佑;明日你被赶出家门,你就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娼妓生的崽子,沦落街头的难民,一文不值的贱货。还有谁能看得上你,受你蛊惑驱使?”

    “我苏殷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敢跟我叫板的人,不是做了水鬼,就是变了刺猬,可曾被人抓住过把柄?这世道,不是凭你动一动嘴巴,就能左右乾坤。我也不怕你威胁,尽管让你的相好们放马过来,看看是谁的骨头更硬!”

    苏夫人越说越激动,脸颊红一阵白一阵,说到兴起之处,干脆啪得一拍桌案,将那杯白茶震翻,茶水洒落一地。

    绢鞋踩踏洇湿的地面,缓缓走近苏绾。

    好似斑斓大虎,随时准备扑向猎物,撕碎生吞。

    丹凤眼泛着嘲弄与鄙夷之色。

    “既然你非要护着那个婊子,那好,在座各位听好了,姨娘隐瞒身世,吃里扒外,有悖苏家祖训。我今以苏家主母的身份发令:休弃姨娘,逐出家门,永生不得踏进苏家一步。”

    言毕,丹凤眼一沉,命令道:“来人呐,将姨娘哄出去。”

    话音刚落,立时蹿上三五家丁,不由分说就要拿芸娘。

    苏绾展开手臂,护住芸娘跟前,急道:“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竟敢随意拿人!”

    座位上的大理寺卿眉毛略微抬了抬,苏夫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抵抗他的审判,可他又无话可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漩涡的中心,站立处变不惊的芸娘。杏眼剪了剪,看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她拍拍苏绾的肩膀,“算了,你不必再为我争这口气,我早就认命了。”

    “她要我走,那我便走。厚脸皮赖在这里,只会招人耻笑。”

    苏绾惊道:“你要去哪里?”

    芸娘凄然一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我是田埂上的土耗子,这京城繁华地,不适合我。”

    说完,她凭空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致意,声音充满柔情,“永别了,我爱的人。”

    果断旋裙即走。

    还未跨出门槛,忽听一声招唤:“芸娘!”

    芸娘回首望去,人群里站出胖胖的身体,穿着缎面土黄色蝠衫,没有规律的乱起伏,伴着微微气喘。

    正是苏家家主苏君识。

    老眼努力地睁了睁,眉毛胡须罕见地上翘着,竭力大声道:“我们一起走。”

    芸娘神情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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