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的最后一天。

    今日是官员的休沐日。

    骆听寒在佛堂里,焚香诵经。

    这很不符合骆听寒的性格,若论起骆听寒最少去大燕宫的哪里,恐怕非佛堂莫属。

    金佛垂眸,菩萨慈悲,金刚怒目。

    但在骆听寒看来,这满殿神佛不过是泥胎凡塑。

    七年前,她在佛堂跪了整整一夜,所求无果,那些噩梦一样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珍视的母亲还是离她远去了。

    此后她便发誓,再不求神拜佛,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那个位置。

    可是,为何她今日又跪在佛前?

    原来人在面对自己无能为力之事时,才会再拜神佛。

    她拿出兵符时,没由来的心里绞痛。

    她莫名觉得,是郦倦出了什么事。

    她唤来思雁,让她把那个锁着拜佛狸猫和青玉蝴蝶玉佩的盒子找了出来。

    十五天里,骆听寒为夺权殚精竭虑了十四天,最后一天,她想留给郦倦。

    她想,哪怕再求佛祖保佑他呢。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这次来的是茹娘。

    “思雁呢?”骆听寒回头问,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曾经被黎乡众人架上去当雨神新娘,只怕对这样的神佛很反感。

    茹娘看着她手中被摩挲得温润的玉狸猫,开口道:“公主,你还是忘不了世子,是吗?”

    所以在最后一天,在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后,把时间留给了他。

    “我只是有一点点难过,一点点伤心。”

    “公主后悔吗?后悔自己回大燕吗?后悔拿走他的兵符吗?”

    “不!我不后悔!”骆听寒紧攥着手中的玉狸猫,“他只是我的踏脚石。”

    明明告诉自己郦倦是踏脚石,可骆听寒夜里总梦到他。

    梦到山洞里鼻尖红红,眼角洇湿的小马夫,梦到府前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听琴的郦倦,梦到扔掉玉狸猫,一脸委屈地说我不要了,像被抛弃的小狗一般的郦倦。

    骆听寒想,这都是一时的。

    箭已离弦,她只会走这样一条路,她不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纠结于儿女情长。

    “谁会在佛堂里怀念踏脚石?跪在满殿神佛前祈求踏脚石的平安?”

    “我……”

    “公主!公主!”思雁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佛堂内。

    “怎么了,思雁?”骆听寒站起身。是什么样的事让素来不愿来佛堂的思雁急急赶过来。

    “出大事了”思雁道,她揉了揉自己跑得发痛的肚子,喘着粗气佝偻着腰,举起手比了个二。

    “两件大事,一件好事 ,另一件也……也算好事吧。”

    “皇上他怕是不行了”骆思雁呼哧呼哧地喘气。

    “你别着急,慢慢说”骆听寒走到桌前为思雁倒了杯水。

    思雁喝了口水,缓了缓,才道“他说要见公主最后一面。”

    骆听寒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这十五天,骆少云应该在好好修养,怎么会病情加重呢?

    最后一面?骆少云的最后一面,不该见的是太后或是他的宠妃和皇子,怎么会见她这个对手呢?

    如今丹阳营已经作为大内禁军的独立部门,由她直接控制。大内禁军的两名主将林章和段田也是支持她的。

    骆少云彼时一接手政务,便会发现自己手下竟无一可用之人。孤零零的白棋身边,围满了属于骆听寒的黑棋。

    但骆少云今日就要见她,难道还有他什么底牌?

    “我马上去。”骆听寒完全忘了思雁还有第二件事没说,拔脚便往骆少云寝宫赶去。

    骆少云寝宫的药味已经没了,宫人又搬来了香炉,点起骆少云曾经喜欢的熏香。

    香雾袅袅,晌午的阳光穿过月白色纱纱窗,落在室内,打出方形的光斑。

    骆听寒刚踏入殿中时,本来急促的脚步忽然顿住,眼前的一切,不论是香雾还是光斑,都似曾相识。

    这场景与一年前骆听寒要和亲时,来求骆少云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如今坐在案后的骆少云不在了。

    一阵咳嗽声传来,伴随着书卷掉落的声音。

    骆听寒忙走入殿内,便看到骆少云歪倒在床上,手上的书卷从床上一直散落到地上。

    见她走进来,骆少云还是坐起身,勉强笑了笑。

    “姐姐。”

    “别这么叫我。”骆听寒冷冷道,我早就不是你的姐姐了。

    她方才看到骆少云手中散落的书卷,对他病情加重的缘由瞬时了然。

    骆听寒问“苏布每日都会遣人送折子给你?”

    骆少云点点头,现在说话对他来说,都是极其费力的事,但他还是强撑着说道“苏布每日会把皇姐颁布的政令事无巨细地呈给我。”

    骆听寒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真是不知道苏布是想让他主子好,还是恨透了他的主子。

    骆少云本身身体就虚弱,切勿劳心 。最不该出现的情绪便是焦虑。

    苏布却一味地将骆听寒的处事呈给他,一是想督促骆少云好好学学,二则是想催促骆少云快些将养身体,收回大权。

    若是换个心大的庸才,倒受得住他这么刺激,左不过扔了这些折子。

    可偏偏骆少云是个要强的笨蛋。

    这些折子只会对他的身体起负面作用,令他日夜难眠。苏布这种做法何尝不是一种揠苗助长,现在好了,骆少云彻底被他激励垮了。

    “皇姐,你好厉害。只用了十五天,便将大燕朝野治的服服帖帖,怪不得当初父皇要对我说……咳咳咳”骆少云愈发用力地咳嗽起来,仿佛大声咳嗽是一种难得的快感,仿佛用力咳嗽,便会忘却自己不如人的烦恼和不甘。

    直到一杯水递至眼前。骆少云才停了咳嗽声,接过水杯,大口大口地喝起水。

    “这里的宫人去哪了?”骆听寒问,“怎么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我让他们都出去了。”骆少云苦笑“难道皇姐现在连和我独处都不愿意吗?”

    骆听寒正欲分辨却听到骆少云说

    “姐姐,我快不行了。”

    数年来,自从他和骆听寒关系疏远以后,他难得的示弱。

    “你赢了,姐姐。”骆少云笑了笑,忽然有了精神。

    骆听寒却心里咯噔一下,骆少云这怕不是回光返照?

    “从小,我在大燕宫中便不受宠,遭宫人冷眼,连母妃也对我冷淡至极。直到要遇到了你,我的生活才算有些滋味。

    可从我认识你以来,你永远都是那么聪明,那么凌厉,那么得理不饶人,目光从来不在我身上停留。”骆少云忆起往昔,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我当时便想,若是有一天我能胜过你,你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可惜终究没有。”骆少云摇摇头,眼中不甘一闪而过,只剩下释然。他指着桌上的蜀锦木盒道,“请皇姐打开看看。”

    骆听寒打开木盒的瞬时,瞳孔微微张大“这是……天心草。”

    骆听寒曾在医书中读到过,天心草,状若灵芝,却比灵芝小许多。

    据传能治世间百病,尤其能治愈陈年伤口。

    骆听寒啪得一下关上锦盒,警觉起来“既有这种药,你为什么不用?”

    “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骆少云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他此时的身体像个无底洞,明明刚进的水,现在却瞬间被吸没。

    这么多天,各种补品流水一般地送进来,对骆少云都没有任何效果。

    “我想求你看在从前情分和这药的面子上,能放骆颜容和她的孩子一条生路,他日你百年后,能把位置传给我的孩子。”骆少云抬头道。

    骆听寒点点头:“可以,需要我发誓吗?”

    “皇姐的誓言狡诈多端,我不要。”骆少云脑袋逐渐昏沉,眼皮变重,他自知时间不多

    “但姐姐真心答应的事,却不会改。”骆少云自认为自己足够了解骆听寒,“我求姐姐的承诺 ”

    “我答应你。”

    “好,听寒——”骆少云慢慢靠在床背上合上双眼,眼前泛起白光,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跟骆听寒偷跑出宫的时候,他跑了很久,才跟上骆听寒的脚步。

    这一次,她没有甩开他,而是在前面等着他。他来了,身着素白色的衣衫的骆听寒,站在梧桐树下,转过身冲他笑着伸出手。

    “骆少云!骆少云!”骆听寒喊了两声。

    可是床上的人不会再回答她了。

    骆听寒不再叫他,只是偷偷擦掉了左眼流下的一滴泪。

    她抱起木盒,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殿。

    她该高兴的,原本预计用的丹阳营也没用上,若骆少云不死,一切不会这么顺利。

    她摸了摸怀中的木盒,这个天心草是不是可以治郦倦的眼疾?

    等她上位,要不要把丹阳营和这药一起送给郦倦呢?她……

    思雁和茹娘守在殿外,见到出来的骆听寒,笑道“公主,你看这个圣旨,是皇上今早交给大监的,这上面说,他要传位给你!”

    骆听寒勉强笑笑,摸了摸圣旨说了声好。

    不知为何,骆听寒只觉往日用不完的精力今天没了大半,想回含元殿一个人呆一会,抱着木盒走出两步,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思雁“思雁,你说还有另一件大事,是什么?”

    思雁才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地回道“蜀国那边……宣布了世子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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