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溺死在水里,又有无数刀剑穿心而过,连绵不绝的哭嚎惊得她无法安眠,但胸腔里的心还跳动着……

    “兰潇,兰潇……”

    她被人叫醒,同时听到大泽中掠过的几声鹤鸣,这时才晨起,天际泛蓝,太阳未出,云梦泽雾气渐消,薄云淡雾,是一个晴朗日子,湖中现出粉嫩的荷花,一切都正初生。

    兰潇一睁眼看到的是师父,浑身不自觉地颤栗了一下。

    她的师父在一年前就已经殁了,而自己……自己以身为祭,也应该死了,兰潇头晕晕沉沉的,一时搞不清状况。

    “你怎么了?一个司巫还会梦魇。”师父一身白衣,发髻梳得比寻常巫祝要高,只戴了一根玉簪子,气质出尘。但是脸色惨白,加之不苟言笑,眼睛又总是往下看,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觉得她总在睥睨,因此显得有几分刻薄。

    “师……师父……”兰潇不敢相信面前所见,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死,还在做梦。

    “不要用一副见鬼的表情看我。”师父厉声道,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况且一个司巫见鬼的表情也不该是这样,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是黎安国未来的司巫,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接手这个位置。”

    原来师父死了也还和以前一样唠叨。

    师父璟潇叨叨絮絮说了许多,最后起身叮嘱道:“此番湘江水患闹得厉害,为师要亲去一趟,归期暂定,记得时常去玉阁洒扫。”

    湘江水患!这不正是一年前师父离开云梦泽时吩咐自己的话吗。

    她不禁问道:“师父,今夕何年啊?”

    “你真是睡迷了,如今是藻音三年,岁在鹑火。”

    藻音?容愉,湘泽同父异母的哥哥,现在是他为帝,自己竟回到了以身为祭前一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一事为师需特别叮嘱,湘泽生性凶恶,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况且男女有别,你要谨记。”

    “嗯,兰潇记下了。”但她心中默默为湘泽鸣不平,觉得师父对湘泽的评价有失偏颇,他不是个凶恶阴险之人。

    但她知道师父担心什么,师父一直怕他们走的太近,怕生出些不该有的情分,怕她因此,忘了司巫职责,所以才特意给她立了规矩。

    她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重重推开,“兰潇。”声音焦急,来的正是湘泽,他披头散发,还穿着白色寝衣,有些狼狈。

    这倒是奇怪,君子足容重、色容庄,在兰潇面前,湘泽修养一向很好,言行举止细到走路、说话的神色都时时注意,谨慎端庄,更别提像这样不整衣冠,披头散发地出现在她面前。

    兰潇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湘泽?”师父瞥了一眼,有些不满。

    “湘泽叨扰了。”看到兰潇尚在,湘泽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退下,关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兰潇几眼。

    “你可记好了。”师父再三强调。

    “嗯。”兰潇应付着。

    “云梦泽暂交给你,有拿不准的书信与我。课业不可荒废,为师不在的时候亦要勤加练习,你是黎安国未来的司巫,黎安国的祸福都系在你身上,你要清楚自己的责任……”

    兰潇默默地听着,又想起前世的经历,心中百感交集,各种酸黎安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又要重来一次,又要经历生死别离。她不觉得这一世会和上一世有什么不同,为国牺牲是司巫宿命,从五百年前的潇女到师父,再到如今的自己,不会有什么变化。

    “怎么哭了?修行者务必心如止水,切忌大喜大悲。”嘴上说着苛责的话,但却将兰潇搂在怀里,“还像个孩子一样,我怎么放心把你独自留在云梦泽。”

    前世师父才平定完水患回云梦泽,自己连话都没和师父说上几句,师父就仙逝了,心里越发舍不得。哭道:“师父你不要走好不好,云梦泽也能开坛做法。”

    “这次湘江水患怪异非常,我必须得亲自去一趟。”

    “可是……倘若……倘若你会因此……”兰潇神色忧郁,虽没有挑明那个字,但是师徒二人都心知肚明。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必为我介怀,我只是完成了一个司巫的使命。”

    见兰潇垂下头,意志消沉的模样,师父摸她的头,眼神慈悲,“为司巫者,应当胸怀大义,不贪父母之爱,不恋儿女之情,不享人间之乐,摒弃尘杂贪欲,方能悟道。”

    “兰潇知道。”她垂着眸,神色低落,但下床梳洗了一番,送师父离开。

    在没有成为大司巫前,兰潇总穿一身梅子青的衣裳,梳着云梦高髻,两片玉叶垂在脑后,素面示人,干净得像湖里才濯洗的芙蓉。

    师父前脚才走,湘泽后脚就跟了上来,他已经整理好仪容,穿着藏蓝袍子,一条黑色皮带束着腰,衬得腰身精瘦,肩背伟岸,这次他步履稳重,落落大方。

    这才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你眼睛都哭红了。”湘泽心疼道,他不禁伸手去摸她的脸颊,荔腮红润,暖玉一般,连眼泪都滚烫如火,此刻的她有温度,不似画像上冷冰冰的,她是鲜活的,湘泽不禁把人抱住,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失去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也是从前不常有的,湘泽克己守礼,甚少和自己有这么亲密的接触。

    但兰潇想许是因为自己重活了一回,知道再难见到师父,太过伤心,他才这么安慰自己的,便没太在意。

    “好端端的,你怎么也哭了?”兰潇递了手帕给他擦泪,“别难过了。”

    只觉眼泪掠过那颗泪痣,他的眼尾越发红了,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倒有些像那荒唐梦境中的眼神,心中忽而一惊,但连忙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而已,方才镇定下来。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湘泽淡然一笑。他可不是伤心人,他是失而复得的人。

    “师父走了,我想她。”

    湘泽见她垂着头,一双杏眼清澈,蓄满了泪的双眸像沾了雨水的山荷花,满目的哀伤一眼就能瞥见。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却欲言又止,他真的很想陪在她身边。

    沉默半晌,他问:“那我呢,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师父不让我们走得太近。”兰潇一本正经地回复,湘泽不免失落,却又听到她说:“但想想不算太近吧。”

    嘴角的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故作严肃轻咳了两声,正色道:“我要离开云梦泽。”湘泽终于松开她,目光平和地看着她。

    “什么时候?”她明知故问,湘泽会在师父殁了过后离开云梦泽,而后七个月纪北来犯,黎安国节节败退,自己便要顺从司巫的宿命。

    “明天。”他眼神坚定,兰潇不禁顿住了,这和前世不一样,提前了三个月。

    “为什么?”兰潇追问,她不是问他为什么离开,而是问为什么这么快。

    但湘泽没有领会到这其中的疑义,他看着兰潇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湘泽害怕自己的野心被她发现,她与世无争,想必十分厌恶那些不堪入目的权术争斗。

    “因为君王身边无可信之人。”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想做一个进言的臣子,时时劝谏。”

    “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湘泽闻言苦笑,“借你吉言。”

    黎安地民风强悍,多有雄主,皆以屠戮上位,子屠父,弟戮兄,皇权之间的厮杀远甚诸国。黎安先帝逼湘泽立下血誓,绝不向父兄挥刃,绝不迫使父兄退位,否则必遭天谴,这才放心他离开郢都。

    前世他便是被血誓所困,只能离间宗亲,挑拨他们互相残杀,而后得渔翁之利,想起上一世,他只恨自己夺权太晚,谁能想到两位司巫牺牲间隔不满一年。

    “既然你要远行,我送你一个心愿。”前世湘泽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封书信和一枚玉佩,而这一次当面送别,她想聊表心意。

    湘泽眉目似有愠怒,不屑道:“我不是来找你祈祷的,不要把我看成那些家伙。”

    兰潇歪了一下头,疑惑地看着他,作为能和神灵沟通的司巫,人人都巴不得向她倾诉欲求。

    “你什么都不求?”兰潇不甘心地问,虽然他前世就这样。

    “我求的自会自己去争。”他当然有所希冀,更有无数的欲望想道与她说。

    兰潇拿出自己现在的佩剑“小福”,现在她还不是大司巫,不能用“祝福”。而这把小玉剑是第四任司巫晴潇的佩剑,因为晴潇太小,她薨逝时才八岁,“祝福”一剑对她来说太长太重,不好抓握,更别说用来舞剑祭祀了,所以特意又造了一把小玉剑,晴潇给它起名“小福”。

    兰潇用“小福”划破了自己的手掌,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前世五隐丹用多了,她都忘记划破手指是一件很疼的事。

    “你的手……”湘泽紧张地执起她的手细看。

    “不碍事。”她推开他,将血抹在剑上,掌心伤口痛觉更甚,才将手移开,只是弹指之间那剑身上就没了血迹,“我祝福你无痛无灾,无疾无祸,平安顺遂。”

    “谢谢。”湘泽的目光诚挚而温柔,和前世一样,他将母亲留给自己的一只莲花夔龙青玉佩送给她,玉身通透,莹润清丽,摸起来像小孩子的肌肤。这玉和黎安国司巫祭祀用的玉剑出自同一块玉料,第一任大司巫执剑是五百年前的事,这玉佩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也不知辗转过多少王公贵族之手,最后来到湘泽母亲手中,这足以证明湘泽母亲身份的尊贵,“我也祝你岁岁宴安。”

    兰潇出生于武昭侯府,母亲为她起名景宴,小名岁岁,正是出自“岁岁宴安”一词。

    可世人不知,祝福的本质是承担对方的厄运,司巫为国祈福,便是身负国之厄运者。

章节目录

温润竹马变疯批(双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枝桠吱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枝桠吱哑并收藏温润竹马变疯批(双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