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濛濛的街市上,一个玲珑的身影悠悠穿过人丛。

    此人身穿竹青色长袍,衣襟上绣着精巧的八卦纹,头发用同色束带松松挽了一个髻,额前和鬓角,随意垂着几缕碎发。腰侧挎着一个绘有八卦印的布袋,腰间别一把檀木骨折扇。

    尽管作男装打扮,白璧无瑕的肌肤、纤细平整的脖颈还是令人不免生疑。祁襄并不在意,不过是此等装束行动起来更便利,就算别人看出她是女子,也不打紧。

    她撑一把素色油纸伞,穿过石桥,行至客栈门口。收伞时,她微微侧目,捕捉到雨幕后头的人影一动。

    她若无其事上了楼,进到屋内,锁上了门。

    头顶传来异响,她并未抬眼,怀中闪出几道白光,房梁上一连掉下来几个人,皆是胸口中刀,一击毙命。

    她三两步攀上桌,脚尖轻点,借势起身,揪下剩余一人摁倒在地,扼住那人的喉咙,冷声问:“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看了一眼同伙的尸首,咬着牙道:“你小子真狠。”

    祁襄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又问:“那我换个问题,你们找我,究竟为了什么?”

    那人冷笑一声,道:“反正都是一死,我凭什么告诉你?”

    祁襄快速在他几个穴道一点,那人瞬时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汗珠从他青筋暴露的额上渗下来。

    “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我有的是。”

    那人痛不欲生,喘着粗气道:“你给……花间公子……送信,我们……我们不过想知道……花间公子……人在哪里!”

    她抽出腰间的折扇,轻轻展开,漠然道:“想知道他在哪里?你们也配?”

    手起扇落,细细一串血珠飞溅而出,那人瘫倒在地,脖子上的口子由窄展宽,鲜血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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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芳楼是这姑苏城时下最炙手可热的酒楼,便是沥沥下了一整日的雨,到了晚上,仍是高朋满座、宾客盈门。

    祁襄吃饱喝足,拿起酒壶,穿过喧闹的客堂,朝门外走去。她身子一摇一摆,两颊绯红,已现醉意。

    经过门口,她对掌柜轻轻一摆手,笑道:“刚刚算了一卦,上上吉,掌柜的你要发财呀。”

    掌柜笑逐颜开,忙道:“借先生吉言,下回您来,酒我请了!”

    “哎呦别了,请我这酒鬼,你岂不是亏大了。你家这桃花醉实乃仙品,就是劲儿大,本想再来一瓶,但恐怕就要醉倒在门前了。”

    她咯咯笑着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走出了酒楼的大门。

    尽管此时风雨已停,空气中仍氤氲着一层水雾,原本就醉意朦胧,眼前路愈加难辨,祁襄跌跌撞撞,走进夜雾之中。

    没走出几步,她便注意到身后那个黑影,她淡定地一扬嘴角,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拐进一条巷子。

    她轻巧攀上屋檐,悄无声息。那黑影果真跟了进来,她从怀里抽出匕首,纵身一跃,骑在那人肩头,举刀便刺。那人猛地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祁襄本就喝醉了,这会儿再被过肩一摔,只觉天旋地转。然而她也不是吃素的,撤回手来,在半空中转了一下刀柄,刀刃划破皮肤,发出丝帛崩裂般的轻响。

    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一双大手揽着她的腰,她睁开眼,对上那人透着寒意的眸子。

    男人身着玄色锦袍,身姿修逸,面容俊朗,剑眉星目。他的皮肤比祁襄更白,不见血色,却又反衬出唇瓣的殷红,深邃的双眸嵌在微陷的眼窝里,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他脖子上的伤口往外汨汨渗出鲜血,她收回匕首,微微一笑道:“公子找我算命吗?不好意思,今日已经打烊,明日有缘请早。”

    她想挣开,他却不肯松手,牢牢箍着她的腰身,冷冷道:“我加钱,你给算么?”

    祁襄懒懒道:“行啊……倒也不难算,公子面相,克妻克子,却又大富大贵,您若心善,就莫要纠缠这世间的小娘子了。”

    男人嘴角微抿,语气夹着几分无奈:“襄儿,你还在怨我吗?”

    祁襄掰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站定,整了整衣衫道:“我哪敢呢?怀王殿下?再说,非要论起来,是小的对不住您才是。”

    男人无言,定定凝视着她。

    她喝了一口酒,背过身往巷子外走。

    “先走了。”

    “你觉得我还会让你跑吗?” 他话音未落,巷子口已经站满了身穿甲胄的官兵。

    祁襄叹了口气:“萧允墨,你这人好生难缠。”

    她飞身爬上屋檐,踩着凹凸不平的瓦片,脚步蹒跚却跑得极快。她一边跑一边不忘继续往嘴里灌着桃花醉,身形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跌下去似的。

    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她实在喝得有点醉,到底脚下一打滑,仰身倒了下去。

    “襄儿!” 萧允墨向前一跃,将她捞进怀里,酒瓶从手里滑落,叮叮当当,顺着屋檐落下去。

    “我的酒……” 她伸手要去够,却被他抱得更紧。

    “襄儿,你喝醉了。” 他的气息贴着她的耳廓,“跟我回去。”

    “不……去……”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酒劲上涌,江南初夏潮湿的空气仍夹着凉意,祁襄畏寒,他身上的温度实在诱人,她放弃了抵抗,软软靠在他的胸膛。

    接下去的记忆断断续续。她被他抱上马车,又放上柔软的床榻。

    萧允墨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她半睁着眼,对上他凄然的目光。

    “襄儿,我好想你。”

    她无话,只觉心头一阵烦闷。他扣住她的十指,骤然吻了下来。嘴唇还是如七年之前一样冰冷,他急切地撬开她的唇齿,她又感受到他口腔的温热。

    “唔……” 祁襄想挣脱,却使不上力气,可能是太醉,又兴许是太乏,只得任由他愈加粗暴地掠夺。

    他的指尖轻易挑开她的衣带,往衣襟里探,酥痒的触感惊起她一阵颤栗,理智突然像潮汐般回笼,她用尽力气脱开手,“啪”,一巴掌下去,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他一愣,松开她,眼神透着几分委屈。

    “别碰我。” 她这么说着,却没了什么气势。

    他苦笑道:“不然呢?再给我一剑?”

    他抓过她扇巴掌的那只手,放进他的衣服里,她摸到他胸前那道疤,七年过去了,仍留着粗糙的印记。

    她抽回手,酒已经醒了一半,沉默许久,才道:“陈年旧事了,咱们早就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若这一剑便能还了对你的亏欠,你今日又怎会对我这样冷漠?”

    “你亏欠我的,是还不清,但我不要你还了。”

    萧允墨面色阴沉下来,压低嗓音道:“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如今怀王府是我说了算,我要你留下,你便不许走。”

    “你以为区区王府就能留得住我?”

    他又伸出手,捏起她的下巴:“你功夫确实长进不少,但方才在马车上,我喂你吃了软筋散。襄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可是我没办法,我找了你七年,没办法再放你走……”

    祁襄试图驱动内力,果真使不上劲儿,她呵呵笑了,语气却冷若冰霜:“你还是一点没变,像个疯子。”

    “你知道便好,我就算疯,也是为你疯的。”

    她耸耸肩道:“不让我走,总能让我休息吧。”

    “嗯,你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蓟州。” 萧允墨总算还没到丧心病狂,真的退了出去。

    祁襄脱力倒在满床软枕被褥里,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忽又无声地笑了——被自己气笑的。

    她望着雕花床榻上挂的丝绸布帘上绣着的鸳鸯,一阵凄苦涌上心头。方才在那漆黑的巷子里,她差一点就动了割破那人喉咙的心思。这令她自己都错愕不已,她本不该还对他存着怨恨,结果不但怨着,竟还下不了手。

    让她更为心绪难平的是,他根本没打算自卫,几乎是主动将脖子的弱点暴露给她,甚至像是期待死在她手里。

    疯子,都是疯子。

    次日清晨,萧允墨果然吩咐左右备齐车马,即刻赶回蓟州。

    蓟州是新皇登基后特赐给怀王的封地,毗邻京师。将如此机要之地赏给藩王,还是大齐建朝以来绝无仅有的礼遇。这既是当今圣上为了酬谢当年先皇驾崩之时怀王率兵镇压晋王谋逆之乱,亦是为了向世人彰显他对怀王这位堂弟的信任之心。

    不仅如此,怀王还不受大齐祖训“就藩之王无召不可回京”的约束,可以随意出入京城,随时面见圣上,可谓是显贵已极。

    马车上,二人相顾无言。祁襄透过小窗掀起的帘子看着外边热闹的街市逐渐被荒凉的山路取代。

    “你不要作出一副笼中鸟的表情,只要你不跑,我又不会一直关着你。” 萧允墨双臂交叉在胸前,语气略带嘲讽。

    “我向来不都是王爷您养的玩物么?鸟儿?猫儿?还是狗儿?您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论阴阳,祁襄自不会落了下风。

    “我从未将你当玩物。”

    “那你将解药给我。”

    “不给。”

    “萧允墨……” 祁襄脸都气红了,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嘴角现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道:“嗯,直呼本王的名讳,这样才比较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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