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是自觉对自己认知清楚的类型,虽然大部分时间对自己的评价里都有些小瞧的意味——她是很悲观主义的人,在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时会先假设自己做不到。这样的性格让她做的大部分决定都能够取得——至少她认知里最低下线以上的成功。

    但这种太过稳健的偏好并不适合作为二传,至少不适合青城这种习惯把二传放在中心指挥位上的球队。

    青城的女排里只有她一个二传,作为教练的白水学生时代的位置也不是二传手,能给她提供的教导相对少一点。对此,教练的建议是可以去找及川彻和矢巾秀,而观月在及川那里得到的教导是——

    “要再相信自己一点啊,小观月。”那位被多次因容貌出众被投上校刊的前辈少见地收起调笑的脸色,枫糖浆一样的漂亮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观月抿着嘴,试图反洗脑及川:“可是这就是我的水平,再怎么要我发挥出更多也做不到了。”

    “做不到吗?”及川眨眨眼,随手从地上捡了个排球,“但是我觉得,小观月的话,一定可以做到比现在更多的事情的。”排球在他手上速度很快地转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笑出声,语气里重新带上揶揄:“刻意贬低自己这种事情,做多了可就真的不会进步了。”

    观月说:“啊。”

    她摸不太准前辈的心思,看着他玩够了转球,把球抛起来又接住,终于再一次开口。

    “小观月觉得,自己已经做到最好了吗?”及川慢悠悠地问她,“还是说,因为不想逼自己,假装已经到极限了呢?”

    观月默默地低下头。

    及川对她好像有血脉压制一样——也许二传和二传之间的前后辈关系更紧密?观月从国中起就习惯在前后辈关系融洽得在日本显得有些异常的环境里,对前辈的敬爱大于畏惧,前辈也大多让后辈放松。以至于她养成了在常规看来太过放肆的性格,甚至偶尔敢和白谷争辩两句。

    但面对及川,这位向来爱笑、看上去和蔼可亲又好亲近的学长时,她却常常生出——害怕这类情绪。

    “压迫感很强?”田中狐疑地重复了一遍观月的话,摇摇头,“完全没有啊,我觉得及川前辈很和善吧。”

    观月沉重地叹了口气,勉为其难点点头:“和善是一回事,压迫感又是……”

    “而且,”田中说,“要真的说压迫感的话,明显是你这个喜欢命令别人的家伙压迫感更强吧?”

    “我哪有。”观月迅速地反驳了她,“我也很和善啊。”

    “嗯哼。”田中点点头,“很和善的。”

    观月闷不做声。她在及川面前被问得哑口无言,及川笑着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就让她回去,而她——在一个人好好思考过后——依旧给不出答案。

    血脉压制,血脉压制。观月默念了两声,暗自原谅了自己。

    新山在面对青城这种近几年并没有打出很好成绩的学校时上场的并不都是最好阵容——就像青城在打一些练习赛时会尽量多让一年级上场一样——颇有些练兵的意味。此时在场上的新山阵容里,除了女王砂川和她的二传以外几乎全都是一年级。这样的阵容饶是有经验丰富的进攻和组织点,在面对越打越顺的青城时,应对起来也有些疲惫。

    第二次暂停是新山叫的。

    练习赛没有那么多规矩,暂停次数是不限制的——不过大家都是强校,自然会有自己的原则。观月在台下安静地擦汗,白色毛巾柔软的纤维慢慢揉过她的脸颊。国见坐在一边安然地撑着脸看她,腾出一只手帮她递水杯。

    “这几个球打得不错啊。”白水用笔点了点观月的头顶,“继续,保持这个状态好了。”

    白谷缓缓点了点头:“她们叫暂停了,说明有给到压力吧。”她转头看向观月,“你呢,你怎么想?——分差在缩小,但还是存在。”

    “你想慢慢磨下去,还是想办法突破?”

    观月眼神放空,一滴滴汗水从额前沁出来,又被毛巾吸收。她攥紧毛巾的边沿,葱白的指尖一点点泛上粉色,嘴唇被盐水润过,显出一点病态的淡色:“抱歉,我可能……”

    “她的体能大概撑不到一点点磨吧?”宫良体贴地代替观月回答。她眉头蹙起,灰色的眼睛里带着担忧,“真要这样打的话,先垮下来的估计是她自己。”

    “对面替补席还很充裕,我们只有一个二传,这样耗不死的。”木谷跟着补充,“还是得想办法,先把比分超过去才行。”

    “啊。”观月似乎是缓过来了,眨眨眼,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侧脸看向几个副攻,“要打出其不意的话,我还是比较建议打快攻,把节奏拉快。毕竟对面大优势在强力主攻,中场的防御力和进攻力大概会比较低。”

    白谷靠在墙上,略微思索后摇摇头:“听上去确实有可行性,但是小观月,她们还有一个天内叶歌,她很擅长调节节奏的——我们就算拉快了节奏,也会被她们调回去。万一不仅扰乱不了她们,还打破了我们自己的节奏怎么办?”

    “我们的节奏不会乱的。”观月喘匀了气,眼神里带上笑意。她坚定地看向球场,勾起唇角,“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自大,但是……”

    “我也很会调整节奏啊。”

    “对面二传看起来很依赖砂川前辈,阵脚一乱就给她传球——不过砂川前辈确实有一球振作队友精神的能力,依赖她也是无可厚非。”观月语调平淡,语速很慢,吐字清晰,“这种状态其实有点脆弱,大概是派上的攻手大多是没怎么磨合过的一年级的问题。”

    “其实比赛之前我就动过针对二传的想法了。”观月抿了抿唇,“但这位前辈是真的稳扎稳打,导致我没钻到空子,后期自己的状态都被带跑了。”她捏着手上的毛巾边角捻了捻,“而且作为二年级生,我觉得她说不定还藏了什么后手,就一直没有动。”

    “但是打了这么久,她好像一直没有展现出除了可以调动攻手以外的特别大的才能。”她缓缓抬眸,露出小小的、甜美的笑,“所以我觉得可以赌一把。”

    “等下先做快攻,稍微打乱一下她们。不出意外的话被打乱之后的球会给砂川前辈。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拦下来好了。”观月放下水瓶,对田中笑了一下,“当然如果没拦下来也没什么,只要大概碰到也可以。我相信前辈们会给我一个好一传的。嗯哼?”

    田中被她的笑晃得一愣,观月没管她,自顾自地说下去。

    “暂时,我不认为砂川前辈具有一个人敌过三人拦网的力度。到时候不用再分出人拦别人了,针对她就好。”

    “当然,也存在二传前辈放弃强攻,直接用天内前辈。”观月说,“虽然我觉得这个概率比较小……但就算用了也没什么,天内前辈的扣球比起砂川前辈,威胁小多了吧。”

    观月淡淡地问:“还有问题吗?

    这其实是一个再简单常见不过的战术。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打比赛先打垮精神支柱,几乎每一个二传不用脑子都能想到的道理——不过观月想擒住的“王”并不是砂川。

    “是什么促使你想到这种方法?”观月在心里模仿了一下田中的语气问自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逗乐了。她顶着一群人疑惑的目光,轻轻清了清嗓子,压住嘴角的笑。

    观月站上场地,在哨声响起的瞬间叹息着回答自己:“大道至简啊。”

    她并不指望自己随便提出来的所谓“战术”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稳住军心的小把戏。她早看见田中急迫的目光,在那样凝滞的气氛里她实在想不到能说点什么打破僵局的话来,只能先瞎说点策略,假装自己已经有办法了。

    对面开球,观月轻巧地侧过身,等着一传到位的时间里咬了咬嘴唇。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被汗水洇湿的刘海湿哒哒地贴在她的额头上,带起几丝凉意。

    办法倒是有的……她瞥了一眼跃跃欲试的田中,在心里道了个歉。

    几球过后,观月估摸着时机差不多,对田中递了个眼神。她把身子又转了一点,脚下略微移动,看了一眼隔着网紧张地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对手,伸出手。余光中,观月看见田中一脸兴奋地跑上前,浑身都带着张开的刺。白谷迅速向侧面接应,自由人北间也做好了接拦网的准备。

    田中猜到观月的意思,她们在不到一学期的日日相处中变得越来越默契。观月是个有点口是心非的性子,田中早已习惯她的种种语气和神态,甚至在观月看向她的一瞬间就隐隐有了预感。她兴奋得有些战栗起来,手心冰凉,全身却感觉都在发热。

    要来了吗?要来了吧!排球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快攻首秀!

    不是吧观月,在这种时候用吗?虽然确实是大英雄田中樱崭露头角带领队伍走出低迷气氛的好时刻,但万一失败可就……

    田中紧张起来,在腾空的瞬间眨了下眼睛,看到了三双拦网的手臂。

    接着,她狠狠向下挥臂,耳边的声音一瞬间变成紧张的心跳声。

    ——诶?

    挥空了。

    观月笑起来,在田中惊恐的目光中手腕一翻,指尖用力朝着一个刁钻的角度压了下去。

    二次进攻,观月从小用到大,防过的对手都说好。

    这场比赛最终仍然以青叶城西略败结束,然而——除了直到最后也没用上她心心念念快攻的田中以外——所有人都打得心满意足。

    “已经不错了。”白水教练拍拍手,笑着挨个给人递毛巾,“打得很好,只是磨合还是不够,我已经找那边的教练要录像了,只是不能外传,回去以后前辈们带大家好好复盘……田中扣球进步得很快,后半场已经能撑起来大进攻了。初野稳了很多啊,很好很好……观月?之后要加练体能啊,看看都成什么样了。”

    除了我以外都被表扬了。观月面无表情地接过毛巾,搭在自己肩膀上——她们得到了表扬,而我得到了加练。

    白水没来得及说太多就被裁判喊她们握手的哨声打断了,她向白谷使了个眼色,放松地倚靠着墙壁。

    “你很厉害。”砂川对观月伸出手,“我很期待……看到你成长起来的那一天。”

    观月伸手轻轻握了一下,带着点虚弱的笑意:“学姐夸大了。”她低着头,脊背挺直,睫毛被汗洇湿,浓墨重彩地微微颤抖。

    砂川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还是那幅冷淡的样子。

    “打得很不错啊。”新山的教练笑着对白谷说,“这么说……你们还真是迎来了春天。”

    “我觉得主要的问题就是磨合。你们现在水平都还算平均,磨合起来应该比较容易……话说回来,你们青城的传统是平均的攻手被出色的二传引领么。如果要顺承下去的话,会不会把太多压力给到二传身上呢?——二传小朋友好像不算是体力怪物那个级别哦。”

    观月默默点点头,又舔了舔嘴唇。

    果然承认自己普通很难……“体能差”这件事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感觉没什么,从别人那里听到就总觉得有些微妙的不爽啊。她抿着唇,目光迎上教练带笑的眼神。

    “毕竟不是你们自己的指导教练,我也就随口提一下。”教练说,“采不采纳当然是看你们……不过我建议你们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努力再找个二传分担一下吧。”

    “那也得有条件啊。”白谷笑了笑,伸手搭上观月的肩膀,“我们家小观月暂时还……行的吧?”

    观月又点了点头,非常礼貌地给了前辈这个面子。

    毕竟不能人人都是及川彻,观月幸也无意成为及川彻第二。

    教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观月啊……月亮,很有意思啊。众星拱月么。”

    众星拱月。

    观月微微垂着眼睛,晶亮的汗珠被她粗暴地擦拭过,脸颊显得很红。她缓慢地吸气,觉得鼻腔里的空气都带着炙热的温度。头顶上的聚光灯落在她身上,苍白的指尖带着明亮的光。

    给教练鞠完躬后这一天的训练基本就没什么安排了,两方的教练似乎有些旧交情聊得很开心,队员自觉被撇在一边,于是抓紧好不容易的机会交流学习。

    观月实在没力气再展开社交,靠着国见绅士的搀扶在场边一口一口喝水。田中要到了砂川的签名甚至得到了几句夸奖,心情好得要飘起来,风一样地卷到观月身边,对着张签名板傻笑。

    观月连笑她的力气都没有了,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以示轻蔑后继续抱着水杯两眼涣散地放空。国见在旁边摆弄手机,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田中的理智终于回了笼,问国见:“说起来,国见同学你怎么过来了?你们男生排球那边已经松散到这个地步了吗?”

    “哦,”国见抬起头,“我们上午打完最后一场放假了。”他侧过脸看了一眼观月,“金田一脚崴了,拜托我替他参观一下传说中偷师来的惊天动地怪人速攻女排版。”

    “啊……可是我们都没用诶。”田中叹了口气,拍了拍观月的肩膀,“打二传的心都黑。”

    观月懒得理她。

    各自的事情都处理完后,告别了新山女子高中,白谷在等大巴车的间隙里点人数。

    “教练。”白谷笑盈盈地、看似是对白水教练说话,实则提高了声音对所有人说道,“不仅没少,还多了一个。”

    观月默默叹了口气,把自己一个人跑来后准备蹭车回去的国见又往身后拉了拉。

    “不过,你们那个快攻真的能成吗?”没有现场见证奇迹的星川错过了国见充满暗示性的眼神,好奇地问田中。

    “不管怎么样最后还是没用上啊!”田中抓住机会大声地叹气,力图吵醒偏着头刚睡着的观月和她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愧疚心——然而这位聪慧狡猾的二传早已戴上耳塞并躲在国见后面,物理阻塞了田中的控诉道路。于是挫败的田中同学只好转而虐待初野的耳朵:“初野你说!”

    “啊我求求你。”晕车的初野茉佑靠在椅背上,眼神空茫,“我已经很晕了。”

    “别吵啦。”白谷最后一锤定音,田中蔫蔫地缩回去,闭着眼睛老老实实休息。

    装睡的观月轻轻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

    “很担心她?”国见问。

    观月见田中闭眼了,估摸着她也听不见这边的声音,叹了口气把头转回来。

    “倒也不是担心……可能有一点心虚?”观月小声说。

    “我们两个都练了很久,我是看着她一直期待着那个时刻的……就是因为她期待,我更不敢在这种时候拿出来。就像之前一直要求单独练一样,其实除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以外,我很害怕看到她失望。”她弯了弯嘴角,开玩笑地问国见,“我是不是很胆小?”

    国见蹙眉看着她,没有说话。

    观月没管他,继续往下说,“如果成功了,当然会很振作大家的士气。可是如果失败了的话,对心态就是万劫不复的打击,在一个小小的训练赛上放出来这种高风险的招数,总觉得得不偿失。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在大赛上失败的话可能影响会更大……我真是好矛盾。”

    “不胆小。”国见说,“你很勇敢。”

    观月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不用这么安慰我啦。”

    “没有安慰,真的。”国见说,“不过……你可能是队长当多了。”

    说我操心呢。观月在心里笑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二传嘛,总是要多考虑一点的。”

    国见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观月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

    黄昏的太阳透过窗户,在他们中间画了一条明暗交界线。他们心知肚明地守着那道线,就像没有人会在相视而笑后再多说什么。

    回学校之后天已经半黑,鉴于大家的体力都已经透支得差不多,白水教练让她们自由休息一小时,吃完饭了再回体育馆复盘。睡了一路终于恢复了精神的初野拉着观月和田中嚷嚷着去看望传说中崴了脚的金田一,观月表示自己要先去吃饭,田中在两边犹犹豫豫,最终决定陪初野走一趟。

    观月无所谓地点了头,关心同学心切的初野和田中立刻往医务室走。

    只有——

    “你不去看金田一吗?”观月看着身边莫名其妙跟上了的国见。

    国见摇了摇头:“中午听他叫一个小时了,没什么大问题,很吵。”

    好稀薄的同学情。观月在心里暗暗为金田一难过了一下,可回忆了这两人的相处方式后又觉得金田一同学大概已经习惯了国见同学这嘴硬心软的性格。

    不应该对别人的感情指手画脚。观月提醒自己,又看了国见一眼。

    国见英是很漂亮的类型,至少在观月眼里是很漂亮的。国中三年级的国见英像海浪,高中一年级的国见英却像一棵抽条的小树,脊背线条流畅温和,侧脸看上去很放松,深灰色的眼睛也很漂亮……等等,这是第几个漂亮了?

    观月又审视一下自己——从小到大也被夸过长得好看,然而她猜想国见同学并不会太在意长相。排球技术一般,不过比起同期的高中生应该还算可以,但国见同学估计也不会在意这个。性格……好像不太好,国见会更喜欢温柔的吗?还是可爱类型的女孩子?观月是不太努力的人,成绩在班里也就一般水平,大概率当不上那种万人簇拥的校园女神。

    不过我有很显著的优势,观月安慰自己。我家里很有钱。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嗯。

    观月收回自己看向国见的目光。就眼下来看,观月对国见的喜欢还没有到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的地步,应该可以随时松手……做朋友也挺好的啊,像现在一样。

    再试一段时间吧。等IH打完,如果没什么进展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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