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雪如鹅毛。

    突厥服饰的官兵们不知为何,聚集在三年前张贴了捉拿要犯的告示之下,一时人头攒动。

    “三年前捉拿的那群人,听闻该杀的杀,该处斩的全数都处斩了,一个都没留哇......”

    布衣们眼见十数个官兵老爷步伐整齐有力地跑过那张告示下头,纷纷都议论道:“可汗未给举官令,这些北昭国的南人,即便再有为将之能,也只能做刀下鬼,做不了领军之帅了。”

    有人唏嘘道:“听闻三年前那场胜仗,俘虏敌军十万,可唯独走脱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突厥大都郊外的一处破庙,里面住着一个年逾八十,发已苍苍的老妪,一更夜里,那老妪坐起身来,隔着破败木桌上一盏勉强如豆的灯光,望向油灯尽处。隔了大半个破屋,对面的女子抹了一把脸,才点亮的油灯上,一抹煤灰全数给晕在她原本白皙的面上,令人观之欲作呕。

    女子褴褛衣衫如乞丐,身上也同乞丐一般,散发着腐臭难闻的腥膻之气,没人情愿接近。

    大风刮过,屋顶漏洞之处簌簌地下起了雪,纸片子般地兜头便砸在老妪头顶半身。

    那女子急忙扑过去,以自己纤弱如柳丝般的背脊,替老妪挡住风雪,老年人脚步蹒跚,挪动身形便挪动了一刻钟,直到那老妪挪到无风无雪的边角之地,女子才避过风雪,盈盈然闺礼一拜,行的却不是突厥的礼数,而是唯有北昭国世家大族才可以学习的闺中女礼。

    那老妪似有所感,也站起身,匆匆学着女子,回了一礼,叹道:“风雪交加,深冷的天儿不见晴日,已然连降了三日的雪,可突厥常有雪天,若是换到北昭,似这般风雪连天的气候却不多见,小姑娘......”她唤了一声,轻轻抬起方才被风雪遮蔽住的眼底阴影,似明知希望渺茫,却又因这女子方才施礼的动作燃起了半生莫大的勇气一般,追寻着一个答案:“四十年前,北昭的岳将军打了败仗,咱们国割让了整整三十座边境城池,连岳将军同他麾下的战士们一概被杀,三年前突厥围城,是复演了当年事故,而老妪被混在俘虏群中,侥幸逃出军营才得以保全性命……

    时隔四十年,当年之事也没人想得起来,老妪我孤身一人苟活于世,国人已弃,我观你情似当年,心容深动,还望问一声名姓,以托家国。”

    裴韶的眉睫凛然一抬,扑簌了一地风雪,细声问道:“婆婆是岳氏之人。”

    “我在问你!”那老妪极不耐烦,赶时辰般催促:“当年岳氏一族被突厥杀尽,北昭国自此必无可以领军之人,可你又是什么人,为何会追军远行,遭敌人追杀!”

    “家父,先固陵将军裴远戟。”少女的声音顿了顿,似有犹疑地望着老妪,昏暗油灯下,老妪佝偻着背脊的剪影映在地上,比她渺远的身形更令人觉得真实确切,可亲可近。

    裴韶逃生三年,并不敢抬高自己的身价,免得惹眼,连平民布衣都不敢穿,千日混迹于丐子群中,谎言辱骂已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听着,唯独真话没听过,如今听她如此,唯恐她是个突厥王下派来探听自己死活的探子,更不敢轻信。

    虽情知若是探子必不会将当年之事事无巨细地托出,仍旧本能地躲着,不敢亲近,眼睫微颤地答道:“二十八年前,曾被先帝临危受命,解了金陵之围,就此授业为正三品提翎将军,一路征战,至三年前已官至一品上将军,封国公衔,家兄裴凌时年十七,亦随军行。”

    “裴凌少将军......那可是自十五岁便领帅一方的人物啊......”老妪昏黄的眸中泛起星光,听闻裴凌名姓,眼珠转了半轮,浑浊的眸中写满对少将裴凌的钦佩向往,不禁感慨道。

    “时家兄身侧有一副将,名曰穆蔚,此人暗潜军中,亦以金兰至契之名,随在我兄长身侧,可此人心思阴沉,居于裴府时,便常有小伎与我作对,又蓄意接近兄长,他似不是北昭人。

    我因与他处得久了,固不信此人,可我兄长却引他为私情知己,军情如火,我忧虑此人泄露军机,卖国求荣,十三那年虚虚应下父兄之意,假作深居家中操持琴绣书画,私下扮作男子随军。

    却不料此人出卖军机,与突厥勾连设伏,使天子援军不及赶到,我兄长麾下十万将士殒命沙场,”裴韶禁不住叹出一口冰气 冷然咬牙:“当年战场之上血如荼蘼,沿路遍野伏尸千万里,我家兄自刎于此,残兵及家父被俘入突厥,可裴氏军中自有规训,面敌之时,人人皆不跪北王,因此风骨,那北王欲召良将而不得,我军中将士万众,亦无一活命。

    那突厥探子获知军中情报,众将跪于处刑台前,探子一一检对,将军士名姓家籍一概勾销,唯我一人假造了名姓,对不上人,又趁万人处斩之乱,刑场上百姓围观,忙中逃出,虽保全一身性命,三年来日夜惊惧,不得已跻身于庶民丐子群中,终日与蚊蝇草莽为伍……”裴韶咬唇犹豫了一阵,还是如实说道:“千日南望,知家国未安,此实非裴韶所愿!”

    “姑娘......还想回去吗。”风忽地阴冷下来,吹得裴韶无由打了个寒颤。

    “父兄未全之志,我不敢或忘。”小姑娘抖着身子,大雪便自她的身上扑落了一层,原本茅草泥污之地,反而显得一片清清楚楚的白,裴韶知她乃岳氏故人,立直身子,又堪堪行了一礼,反问道:“此心此愿,国人共之,想来婆婆亦是。”

    “姑娘之风,实在令人钦佩,不似我耽搁于此四十年,两手空空,有心无路,欲归国而无门……”

    那老妪似乎还要感叹些什么,那扇破旧到几乎顷刻便将要被大雪压弯的门扉,猛地被人踹开,紧接着一行十五人闯了进来,人人持枪与棒,隔着一室之地,为首人持棒指着裴韶,大笑道:“王上说裴氏女儿逃离都城,想不到居然身在此地,兄弟们!拿获了这个娘们儿,人均万金,丢入王帐请赏去!”

    裴韶十五日未洗的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神情,老妪只见她步步后退,已然将身子抵在了墙壁上,退无可退,不由得站起身来,迎着往墙边走过去的突厥士兵,大步走向裴韶的方向,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她,与人低语道:“此是我岳氏军书,望来日姑娘好生研习,勿负初心。”

    言罢,手中兵书往后一送,落入裴韶手心。

    裴韶手心一重,心底大呼不妙,她原本诱敌深入,是想杀一个回马枪过去,眼下这婆婆挡在自己与军士身前,闪眼之间那为首之人便与她只相隔一步之远,而自己借着前方军士高大的身形,正悄悄捡起地上尖锐有棱的石块,欲砸死面前人,奈何婆婆冲得快,纵是自己想救,以这个距离出手,也想必救不回来她的性命了……

    正想着,那军士手中长枪猛地向前一贯,径直地贯穿了老妪身子。

    猩红的鲜血喷溅出来,因众人挡在裴韶身前,她却未曾亲见,只看见老妪原本有些肥硕的身形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如深秋之死一般地寂寥无声,眨眼间气绝闭目,已无可救余地。

    枪尖顺着老妪的腰间透出来,森森然白骨之色,血泽诡谲。

    那首领拎着裴韶的肩膀将人提起来,极尽鄙夷地大笑:“我们老王上既然能在四十年之前剿灭岳氏人,王上三年前也能将你们裴氏一网打尽,北昭皇帝国无将帅,想要守国不战,可战与不战,是我王做主,又岂是他们北昭的天子可以说了算的?!”

    接着,是一众军士附和的嬉笑声:“等到我们可汗王一举攻下你们金陵国都,将北昭国土尽数收入掌中,你便知道,何为天下不可扭转之大势了!哈哈!”

    “如今之北昭门户大开,国无守军之将,岂非是任由我突厥宰割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韶红了眼,双腿蹬着想要落地,不肯服输地仰起颈子,手底下藏着的石块挣扎间划伤了掌心:“你说要南下征战,可知你们国君允准了没有。”

    “我倒忘了,国君要你的性命。”那军士首领狞笑的眸光微凛,忽地攥紧了裴韶领口的破布,将那三根绳索样子的布条攥住,发了狠说道:“你父兄二十年来杀我突厥多少将士,如不是国君想要你的身子,要纳你为妾,我便首一个要了你的清白,再留你在军中为妓,服侍老子的这些弟兄们!”说罢,哈哈大笑,朝后问道:“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啊?!!!——”

    “哈哈哈!是——!”

    “喜鹊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她还指望做王妃呢!哈哈!”

    裴氏一门皆是武将,学不来文绉绉的儒生样子,裴韶虽是个女儿,勉强养得了三分大家闺秀的仪表,内里的底子却仍旧是冲动,若往坏了说,不免有一些时候自己也压不下自己心头火里的暴躁。

    眼前穿着麻黄色,肩扣两道白杠的士兵头子右手将要袭上裴韶胸前时,裴韶一个松手,紧握在手心里的石块“一个不小心”,好生生自相隔半米的高处坠下,砸得那士兵一下子松开了她,裴韶半跪在地上,靠后冲的力道做了一个缓冲,才不至于伤筋动骨。

    第二个冲上来的突厥士兵看她将要站起来,连忙与第三人一并压住她的双肩,后头跟上来的人脚步加快,奔跑似的走来,连裴韶伏身跪地的双腿也压制住,很快便令她动弹不得。

    这些人对裴氏的侮辱,裴韶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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