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沙尘铺面,裴韶被扭着关节,使不出力。

    这些人强硬地箍着她的身子,令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原来自己的身子,是可以不听自己使唤的——她明明不想跑动,却因两旁扭着自己胳膊的士兵大步快走了起来而不得不随着他们的步速快跑着,可周身一样是丝毫动弹不得,被两只有力的大手压得死死的,被人为剥夺了自由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狠狠地呛了一口北漠黄沙,裴韶的神思才回归躯体,轻咳两声,一面将那些难以摘屏的沙粒咳走,一面寻找着自己的声音:“前方是突厥军营,你们带我......来这里......”

    旁侧那人听她问得吞吐,有些不耐烦,答道:“昨日开战,王帐特意挪到了军营里,王上亲临,便等着今日重创北昭,你不知道……”

    那士兵一侧的另一个士兵给他使眼色,士兵会意,闭口不再言军机。

    方才破庙里那位士兵首领走近二人,厉声呵斥道:“王上说的话,也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倘或他日出了个潜在突厥的北昭女奴,你们便乐意了!”

    “女奴”二字,他咬得极重,眼神一闪不闪地看着裴韶,说完了这段话。

    裴韶本想呛他,奈何被人扭着失去了力气,往日裴氏军中也有擒拿法,可也有解法,不知这些突厥人使了什么特殊法子来训练,如今她竟解不开,他们扭着她骨肉的疼痛沿着筋脉入骨穿髓,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

    裴韶皱了皱眉,忍疼回看了那人一眼,便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大大咽了口唾沫,以缓解口中干燥。想道:躲了三年,偏趁着这几日讨不到吃食来拿我,三日无食,如今我已然是饥肠辘辘,想逃跑也没了力气,强犟不过他们了。

    裴韶醒来前,最后的意识沉降在腰眼处不知几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是长针入体的声音,接着便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便是这处处金钿银箔的突厥王帐,裴韶忍着腰上酸痛,撑起身子看过去,只见那一方圆桌上摆着两盏银壶,六个耳杯,铺展开赤红金黄交杂的绸缎,间或一些青绿蓝紫之色,将这里四下围住的绸布,点缀上金银二色,使原本缤纷的王帐显得更加富丽堂皇了起来。

    而突厥王呢.......裴韶摇了摇不甚清醒的头,昏沉想道。

    红烛高照,如今竟不见新郎。

    裴韶望着那盏明灭摇曳的烛火出神,很快,帐外响起了窃语一般的细小声响,裴韶扶着床面,往外侧附耳听去,忽地又没了声音,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自外而内传来,将门之女的敏感使裴韶即刻反身躺在了床上,盖着被装昏。

    随着突厥王来的,还有一道脚步声。

    “听闻北昭国天子携穆相来了阿客丹,真是少见啊。”

    “大祭司讯息灵通,不愧是王上身边的人。”

    “王上信巫,大祭司自然备受器重,作为王上身边的第一人咯。”

    稀稀疏疏的议论,夹杂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裴韶抬眼去瞧,只见门外一身貂裘锦帽的人,金貂盘绕着圆帽,那个人身上流光样的锦缎自带烁然,极其低调的暗紫色反衬出他的不事张扬,可绕了一圈的金线下坠着一枚青色玉佩——那是金陵悬玉,唯两邦相交之时偶作彼此交换的信物,裴韶记得十岁那年,兄长曾与爹爹笑说着:“虽是为公主求和,突厥那里答应得未免太快了些,事出反常,恐有蹊跷。”

    “长公主于昨日已降在金陵,如今契约既定,已然是无可转圜。”父亲叹了口气,似有深深懊恼。

    “天下烽火,爹爹都可以搞定,还有什么是连爹爹也难办的。”少年裴韶跳进来,歪着头很是有些俏皮的含笑问:“难道爹爹是喜爱打仗,连可以歇着都不情愿了吗。”

    “天下之事,哪有那般容易。”裴凌望着小妹,哄劝她道:“韶儿听话,回去做女红琴画,这些个沙场洒血的事,自然有父兄代你去做,不必劳累我裴氏门中的女儿家。”

    “好吧......”裴韶卷着小辫子,绕到兄长身后,窃窃私语道:“我看兄长是不肯信我,女儿家又如何,沙场建功也并非唯有男儿能做,”裴韶压低了声,以仅有二人可听到的声音清楚地道:“我虽不信男女殊异,可兄长既寻得了好借口,这般护着妹妹的初衷,我亦势必不会决绝。”

    便是在那一年,北昭长公主萧珩撕毁旧日婚约,与突厥老王和离,北昭天子为修两国盟好,许以突厥万金,以赎长公主归国,又三年,老王逝世,于突厥老王病笃时尚未收拢完全的突厥三十九部,使眼前这位突厥新王焦头烂额,可他竟未请降,而是一路南下,收了北昭边境十三城。

    就此,执玉才在突厥王都玄玠站稳了脚跟,彻底收服三十九部的浮乱人心。

    九境之玉,以青为贵,这枚每年在北昭也只能琢磨出三块的青玉,便如此流落到了突厥。

    突厥王衣上落了一身的雪,长靴上鹅毛一样的雪片打下来,仿佛是白鹤尾羽,裴韶微凛的眸光落在那片雪里,听见二人说:“想不到今次战事兴师动众,北昭国连他们的穆蔚丞相都派了来,随行之人中,怕不是藏着什么贵人。”

    “那穆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年来早已是权倾北昭,哪还有什么贵人!”与突厥王对话的人气息凝滞了一会儿,望着突厥王眉上晦凝暗色,忽地大惊道:“王上是说!”

    “御驾亲征。”突厥王忽地改了北昭口音,说出这四个字:“北昭国天子一向讲究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知什么人,竟能够说动他御驾亲征,本王这次开了眼。”

    “王上放心,兵来将挡......水来......自然有土来掩。”大祭司应付道。

    “你不过是个神官,闲暇时拿来震慑一下不臣之心倒还是有用处,于战事......”突厥王鄙夷地横了对面身着星月神官服的大祭司一眼:“虽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你比穆蔚那个人,心术权谋兵法智计都不够,本王如何信你!”

    他二人私下交谈仿若无人,裴韶闭着眼,闻声装睡的眼睫忍不住抖了抖,这一轻微的抖动却不料竟忽地撞进了突厥王的眼,他对身后跟随的大祭司道:“国事议到这儿,你先回去,有事孤自会召你。”

    大祭司向王行了一个拜别礼,躬了半身,尔后便无声退去了。

    裴韶深知,对突厥王的决定,他们这些臣子,一向不闻即不问,不似那北昭国进士中举的人,但凡上有疏失,恨不得一千道口诛笔伐的折子上去,仿佛不惹怒天子,便不能正他们的公心,这便是北昭与突厥之间的君臣之别了——于北昭,天下事无不可金殿上大议,天子家事,自然也便是天下事,可是在这北突厥,君主一向是说一不二,乾纲独断的力度令言臣不敢启口,唯恐一言既出,便是杀身之祸。

    突厥王扯来一束红绸,将原本并不喜庆的王帐自地毯到桌案全数都裹了一遍,裴韶偶然睁开一条缝隙,看他时只见这个人长身八尺,极白净的颈子露出中衣外,蹲下身时,便有那么一种并不瘦弱,但身形松柏一般的刚劲,虽名为王上,却如此小事亦要亲力亲为。

    裴韶不过是偷看一眼便闭上,哪料到床头前的人平声道:“别装睡了,你今日是孤的侍妾。”

    仿佛是咬着牙才吐出的字,偏给这个人清楚地吐出一股林间松风一般的刚劲力道,对自己的妾说话,仿若对敌军万马,并无一丝的柔软,而唯独有的只是枪刃杀伐。

    裴韶三年前偷偷扮在裴家军中,却并未真正上过战场,如今听人说话,不禁好一阵胆寒。

    雪刃出鞘之后,不见血,必定不能回鞘——这是她作为将门之女,对生死最初的认知。

    而当下她与王上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要低头,若不卑微,那来日等着自己的,只会是一纸死令。

    裴韶强忍下自己心中的作呕感,对这突厥王上方才抖落外裘时貂毛上的腥骚气味充鼻不闻,忍着恶心压低了自己的身子,于榻上端正跪姿,伏身叩首道:“北昭裴韶,见过突厥王上。”

    “我名执玉,你可以记着,”突厥王端着架子坐在床榻上,十分凌厉的眉眼中难得地泄出了一丝柔情,手扣在裴韶装睡之时死死扯紧的棉被上,牢牢压住:“不过在突厥,你不可以唤我这个名字,不论人前人后,只能称孤为王上,这是孤与你之间的尊卑,可懂事么?”

    突厥纳妾并没有什么俗礼,不过是一张床榻,一盏喜酒,连喜榻上的红绸亦没有备,裴韶不知执玉究竟为何在人后亲自动手为她裹上这一层红绸,不过应声道:“是,妾身谨记。”

    雪连朔漠,南北边境上的一家客栈,挂牌曰“天阴”,穆蔚身着青绿短衫,中束麻绸,一柄折扇在手敲打,那玄底的扇骨却并不懂得人情,自顾噼噼啪啪地响着。

    白瓷一盏清茶,青碧的颜色比之他的衣裳还要更深些,穆蔚下望着这双指腹布满老茧的手,对正在沏茶的老板娘朱鹮笑道:“我和家主乃是南方人,来这朔北为的是经商,可绝想不到,便是这三日来,边境上大雪封路,今日晌午便足足下了半只马腿高的雪,如今看来......”他抬睫往外看去:“雪还在下。”

    “小店名为天阴,一是这边境阴冷无云,不是雪日,便是雨日。”

    “那么二来呢。”穆蔚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阴晴无定,即便是国之重器,沙场江湖,血火也可碎白瓷,何来这常日清平的六安茶呢。”朱鹮说完,从容福身一个女礼,仿佛赶时间似的,不等穆蔚叫住说话,即刻没入了客栈深处。

    好一个阴晴无定,国之重器。穆蔚品茶一味,只觉得这初一口茶至涩至艰,追着朱鹮的眸光冷却三层,不由放下茶,心底感叹道:国事天下,何尝不是如此,看似坚韧不可催之物,不过脆弱得很,如这白瓷经不住深雪的厚度,一旦落在地上染了尘,轻轻一碰,便将碎沉难复初。

章节目录

二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戾鹰鸢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戾鹰鸢尾并收藏二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