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楠芷点着头,抱紧怀里的书,带着素尘向前走去。

    她眉眼舒展,嘴角浅笑,扭头对素尘道,“今日可寻来此孤本,必是要好好和竹表哥探讨一番。”

    声音不大不小,却是落入林博耳中。

    他离席醒酒,误入竹林,辨不清回时路,又找不到之前领他来的婢女,在这竹林中漫步许久,如今听到人声,只觉可算来人,好去问路回席。

    不禁加快脚步,他匆匆奔上前,而木楠芷却是未看见眼前路,在和身后的素尘交谈。

    这一来,一个急冲冲向前,一个不注意前方,便是一个相撞。

    木楠芷被他撞得身体向后倒,像是屋檐上融化的雪堆,哗哗啦啦,全部落下。

    而木楠芷身后的素尘也因为惯性向后跌,主仆二人都与冰凉的大地来个猛烈的拥抱。

    见此状况,林博慌慌张张,手都打着哆嗦,他迟疑地开口,“姑娘可还好?”

    木楠芷心中暗暗藏火,嘀咕道这和她预想的初见可不一样。

    她所想的是自己和素尘讨论着《历代钟鼎彝器识法贴》,凑巧被一旁迷路的林博听见,他向自己问路,自己抱着书为他指路。他留意到这本书,与自己交谈,而后也注意自己,视自己为知己。

    怎么变成此番局面,自己白白被他撞上一遭!

    忍住怒气,木楠芷只能随机应变,她没回话,而是焦急地检查自己手里的书,看是否有损伤,而后站起身,问素尘可有大碍,是否伤着了。

    见被自己撞倒的姑娘不理人,林博低下头,挠着鼻尖,心中发虚,手中冒出阴湿湿的汗。

    他没有亲姊妹,唯一亲近的女性还是他姨妈穆王妃。

    这同辈姑娘如何相处,他是没有一点答案可以参考。

    要论起金石,他可以谈上三天三夜,可被自己冒犯的,还不讲话的小女娘,如何赔礼,如何言谈,他心中是一点也没有把握。

    “无事。刚刚还懵着,便迟了些再应答,公子海涵。”木楠芷拍落衣服上的灰后,才出声。

    林博向她作揖,嘴里说着抱歉的话,“真是对不住姑娘,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改日我登门道歉,以全礼数。”

    他低下头不敢见木楠芷的脸,可又小心翼翼,不愿被她觉察处自己悄悄观察她的脸色。却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试探着伸出手,递给木楠芷。

    素尘一把扯过玉佩,将它举起来,对着林博,没好气地说,“哪里来的登徒子,让人瞧见还以为我们姑娘与你私相授受。”

    话还未说完,木楠芷训斥素尘多言,从她手里夺过玉佩,还给林博,敛衽行礼,“我婢子一向心直嘴快,一心为我打算,不是要冒犯公子。公子这枚玉佩乃是佳品,玉质温润,碧色莹莹,一池春水。我不能收的。”

    “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一件贵重的物品,没有其他的了。”林博抖落袖子,将转一圈,像是在证明自己身上却是无长物。

    见木楠芷不接话,就继续说,“我叫林博,穆王妃是我姨母。姑娘要是不信,可以凭此玉佩去找穆王妃核实的。”

    “我没有不信公子身份,只是、、、、”

    话还未说完,林博就直勾勾盯着木楠芷手中的书,将玉佩强塞给她。

    “你就拿着吧。我还需要你帮、、帮我指个回席的路,顺便我想看看姑娘手里的书。”

    声音里是局促不安,只有最好一句话带着撑起来的强硬。

    木楠芷将他给的玉佩递给素尘,叮嘱她小心收好,又把手中的书举在他正对前,嘴角勾起笑,“我早就听闻林公子一心钻研金石,今日得以一见,乃是我的福气。此本书也是我机缘巧合下才得到的,本想先和我表哥一同探讨,但是林公子先读,才

    是佳话。”

    没有犹豫,林博满怀高兴,从木楠芷手里捧过此本书。

    他眉飞色舞,眼神盯着这本书,“多谢姑娘,此乃大恩。今日算是知晓钟子期与伯牙之遇,高山流水的妙趣。”

    痴痴地看着这本书,他掐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肉,确定是真事,才继续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来日必有厚礼相谢。”

    “我父母双亡,幸得陛下垂怜,养在深宫。我叫木楠芷。”

    “非常抱歉,谈及你的伤心事了。来日我就托姨母道谢。”林博略带歉意地说,“哦哦,还有赔礼。”

    “无事。”木楠芷扯出笑意,告诉他回席的路应该如何走,林博道着谢离开。

    等他人走远了,素尘吐槽道。“姑娘,这林公子一脸痴傻样。”

    “确实有几分傻气,其他都还好。”

    木楠芷一回头就瞧见远处的付羡竹,两人的目光相遇,木楠芷无法从付羡竹那双眼中读出什么,于是她低下头准备离开。

    可偏偏这时付羡竹叫住她,“芷妹妹,不是想与我一同探讨吗?书房有请。”

    清冷平淡的声音拦住木楠芷的脚步,惊愕的神情显露在木楠芷的脸上,没过片刻,木楠芷应声答应。

    “好”

    她讪讪地走到付羡竹面前,而付羡竹则不发声,像是行走在此的旁观者,那双幽深的瞳孔中沾染仙人的超脱,只静静望着你,像是一滩深渊,无法看清什么。

    于是木楠芷随着付羡竹进了他的书房。

    “随意坐。”

    付羡竹淡淡的声音响起,如珠似玉,像是不染尘世的道家仙人那般。

    木楠芷顺势坐下,内心猜测付羡竹此举的目的,望着那双黝黑如饱满紫葡萄的眼,瞧不出喜怒,于是发声试探:“不知表哥有何事?”

    付羡竹站在纱窗旁,零零星星的日光穿过薄纱似的纱窗罩在他身上,他看着木楠芷,像是要看穿她,潺潺流水声响起:“你和林家小子很熟吗?”

    “不熟不熟,今日第一次见面。”

    木楠芷连连摆手,否定道。

    “那就好”

    付羡竹冷淡的声音飘散在室内,阳光照射下,也沾染了几丝暖意。

    “你可是有了心上人,是他吗?”

    前半句话误打误撞揭开木楠芷的心思,她好像确实对一人抱有少女怀春的意思,可是落花流水,他与她从开始就无可能。

    暗暗低下头,木楠芷没有说话,她在想自己对他究竟时不时倾慕,这是母亲对父亲的欢喜吗?可是母亲的心上人不是父亲,她有点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此番场景落在付羡竹眼里,则是他的好表妹对林家那呆子有情。

    他拧着眉,满脸困惑不解,以至于吼出声来问木楠芷。

    “你怎会喜欢上他?芷妹妹,他怎会是你的心上人呢?”

    这一番话像是掷落水面的石子,惊起波澜,泛起涟漪。

    屋外,向来有事寻付羡竹的崔玠隔着距离也听见了。

    他愣住,呆呆站在原地,一旁的付家小厮却还在为他解释。

    “主子正在和表小姐说事,还望崔将军稍等片刻。”

    崔玠低下头,内心发苦,像是熬成一剂药汤,全身都疼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木楠芷发懵,不知怎么竹表哥就觉得自己倾慕林博。

    她站起身,试图解释清楚。

    “他、、、不是的。表哥你误会了。”

    而付羡竹却固执地坚持己见。

    “你从小性子倔,所喜欢的都是干净不染尘埃的东西,只要有一丝污垢,就撇手不要。宁青过去很担忧你的性子,说你这‘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的个性会吃亏。林博他人也很倔强,也不体贴。你和他不合适的。”

    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带着穿过岁月的感慨。

    如今听见这么评价自己,又像是用他阿哥的口吻在教训自己,这让木楠芷恍惚,又让她无厘头含着一团无名之火。

    木楠芷气冲冲地反驳道:“那是过去。如今我的性子全改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劳竹表哥费心了。”

    付羡竹并未接着木楠芷的话,却是莫名其妙地自说自话。

    “赵家混蛋悔婚,你一时头热也是正常。若是你怕遇人不淑,不如嫁入付家。老祖宗宠爱你,阿瑶和几个姊妹也好相处。等风波停,你我便和离。你看怎么样?”

    被他这番话弄得错愕,木楠芷那双桃花眼内是惊慌失措,眉眼间露出狐疑的神色,她抬头上下打量付羡竹,故意讥笑。

    “竹表哥,莫不是失心疯了。怎会有此想法?我的婚事必乃圣上做主。不论是嘉义侯,还是哪个王公贵族,我都不在意。你无须赔上你的一生来护我。我可不是什么祥瑞,而是祸端。付家的百年基业,不能毁于此。”

    付羡竹拢了拢袖口,伸出手,阳光透过窗牖漏在掌心,叹着气,重重地出声。

    “这是护住你的最好方法。付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无需再进一步。你我成婚,各做己事,这便好了。你若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写放妻书。何况怀恩也会高兴的。”

    霍然走上前,木楠芷指着这墙上挂着的书画。

    “表哥,付家庇佑你,这一砖一瓦都是赵家之资。家族倾覆的滋味、、、我不希望付家会是下一个木家。娶了我,面临的会是君主不断的猜忌,是众口铄金的谣言。付家不该受此折磨,老祖宗年事已高,阿瑶豆蔻年华,表哥还是慎言吧。”

    “何况我就是倾慕林公子。我若嫁给他,随他周游山水,有赌书泼茶之乐。”

    付羡竹上前几步,用力拉住木楠芷的手腕,面色冷下来,声音清寡,带着失望与怒火。

    “阿青若还在,绝不会同意的。他让我护住你,我发过誓的。”

    “你在深宫内,我只能勉强帮衬。若你在付家,便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永远都会是那个被阿青宠着的木家阿柔。我已经失过约了,所以这次我不想失约。”

    看着神色有着三分凄凉,四分怒火,三分后悔的付羡竹,想起鲜衣怒马时却丧命的兄长,木楠芷虽不知他口中的失约指的是什么,还是耐着性子好言相劝:“竹表哥,你一直在守约,从未失约。多谢竹表哥的深宫照拂,只是我不能、也不会嫁入付家。若我日后遇人不淑,只要表哥能为我撑腰,照拂一二,那就足够。阿哥是不会怪你的,阿哥经常劝我要好好和你相处,他一定不会怨恨你,永远不会。”

    “不不不。你若过的不好,他会伤心的,他会怪我的。”付羡竹松开木楠芷的手腕,双手在空中舞动,严声打断木楠芷。

    木楠芷不知为什么一向端正守礼的表哥今日怎会如此蛮不讲理。自己过的好与不好,与他关系不大。阿哥已入土,也不会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我的妹妹。

    “付羡竹,你清醒一下。我姐弟两人已蒙付家恩泽,婚嫁之事,不必照顾了。”木楠芷边说边将茶盏里的水洒在付羡竹的脸上。

    屋内陷入了沉静,风吹过竹林的稀疏声传来。

    付羡竹神色悲怆,茶水顺着脸庞滴落在衣袍上,他的眼睛湿润,不知是茶水还是泪珠,眼尾也发红了,像是要哭了。

    木楠芷反思自己泼茶的行为是不是太过分,往来只有兄长教训弟妹的例子,没有弟妹指着鼻子批评兄长的事体。

    她只是分析利害,点明事实而已。

    不知道再说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木楠芷转身离开,匆匆告辞,离开郁离堂,回到听沁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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