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略把院子打扫了一下,到水井处绞了一桶清水上来,道:“你好好休息吧,如果饿了,厨房里有米粮。”

    “你要做什么去?”

    薛铮道:“我去指剑峰看看,找些线索——另外,算起来今日是师父过世第七天,今晨应该入殓,入殓后灵堂不会有太多人,也许在下葬之前,能趁着这个机会看上他一眼。”

    年行舟想了想,“那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他略有些犹豫,她已将客栈拿回来的包袱背上,走进屋里把门掩上。

    薛铮在院子里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去要妥当些,他走到门边,见门未锁上,便推门进去,道:“行舟——”

    她正在换衣服,上衣已脱下,手里拿着长长的布条往肋下缠,应声朝他望过来。

    “你进来都不敲门的吗?” 年行舟瞪他一眼。

    “抱……抱歉。”少年一下涨红了脸,赶紧撇开目光。

    他退出门外,正要关门,她已转过身去,“我手不太方便,你既进来了,就帮我缠吧,用点力。”

    既然更亲密的事都已经做过,她觉得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好。”薛铮只得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走到她身后。

    他接过她手中的布条,站在她身后,一圈一圈地拉紧、缠好。

    “为什么你要裹上这个?不疼么?”他犹豫着问她,惯常清冽的嗓音此时有一丝低哑。

    “不方便。”年行舟回答。

    “不方便?”他想了想明白过来,没再继续追问,然而心跳不受控制,喉咙也有点发干。

    已是黄昏,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仍有余烬,绛红的一线云浮展在远处的山峰上,屋里是黯沉的昏黄,她微抬着手臂,每绕过一圈,他的手便从她肋下伸过来,动作有点僵硬,但还算稳健,尽量避免碰到她。

    他垂着头,呼吸就贴在她耳际,热息撩起她散乱的发丝,她后悔了,觉得不该让他帮忙,所幸这种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

    “缠好了。”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一丝压抑和紧绷。

    “头上有勾扣,扣好就行。”她道。

    他依言在她背后摸索着,扣好勾扣。

    他并没有马上退开,安静的室内,可以听见他比平常更重的呼吸声,她也没有转过身去,但似乎有灼人的视线在她后背、颈下流连,痒痒的,麻麻的,像有蚂蚁在爬。

    “谢谢。”她走开两步,拿过放在椅子靠背上的上衣穿上,这才抬眼看了看他。

    少年的双颊仍飞着霞色,见她目光投来,忙局促地转开脸去。

    “你刚要说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但见她已经穿好了夜行衣,便改了主意,道:“没什么,准备好了就走吧。”

    两人于夜半时分绕过明月宗的山门,从一侧的峭壁攀上了指剑峰。

    月黑风高,乌云重重,指剑峰削壁奇险,形如其名,像是一株被削去了枝叶的粗大树干一般,笔直峭立。

    峰顶上树林森密,怪石崚嶒,晚间起了山岚,雾气蒙蒙,又因近日峰主出了意外,新任峰主还未指派过来,峰上显得比平常还要冷清寂寥许多。

    外室弟子都集中住在峰顶西面,东面则是杨桓和薛铮的居所。

    薛铮的屋子建在一株古榕树下,只是简陋朴素的两间茅草屋,他远远朝那方向看了片刻,并没上前,直接带年行舟去了师父杨桓的住处。

    作为指剑峰峰主,杨桓的住处也极之简单,三间石室,中间待客的厅堂和东边的卧室都很窄小,只西边打坐练功的剑室甚为宽敞。

    薛铮先去了师父的卧室。卧室内陈设简单,一切照旧,窗下的衣架上还搭着杨桓的两件衣袍,窗户并未关严,被夜风吹得砰砰作响。

    薛铮神思恍惚,呆立半晌,方才上前,慢慢将窗户关好。

    他转过身来,见年行舟正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他,涩然移开目光,细细在屋内搜寻查看起来。

    卧室中并没有什么发现,杨桓平日的生活堪称清苦,也没有记叙笔记的习惯,薛铮仔仔细细地搜遍整个屋子,也只窗前的书桌上有两三叠零散的图纸和剑术心得,他看了看,将之全部收好放入怀中。

    两人去了西边的剑室。

    一进屋点亮火折,薛铮便吃了一惊,只见剑室左边的石壁下碎屑纷纷,石壁中间被人用内力抹去了一大块,表面还算平整,但隐隐夹有杂乱的划痕,看上去像是先有人在石壁上刻了字,后又觉得不妥,因此又将字迹抹去,但因刻字之时笔划锋利而深透石壁之内,仓促之间并未能将痕迹全部去除。

    年行舟上前仔细分辨。

    “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她喃喃道,扭头看向身后的薛铮,“什么意思?”

    薛铮也是摸不着头脑,他灭了火折,黑暗中与她静静对视。

    沉寂的室内没有任何声响,微敞的窗户外也只闻呼啸而过的风声。

    但他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颈后传来一阵森然凉意,含着恶意与杀机。

    “谁!”年行舟已拔出长剑,迅速往窗前掠去。

    外头只有摇曳的树影和无处不在的风,淡淡夜雾中,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她沉声道:“不对劲,这里不宜久留。”

    “走吧,”他点头,“去承剑峰看看师父就回去。”

    主峰弟子颇多,光是掌门颜渊的入室弟子便有不下二十名,外室弟子更是不计其数,但因承剑峰面积广阔,众弟子的住处分散得也很开。

    尹玉的居所便在明月宗主殿后的一片桐林内,一般每到寅时,她便会准时醒来,到隔壁房间看看沉睡的女儿,然后去剑室练功打坐。

    桐林内风声呜咽,尹玉于静坐中突然睁眼,一把拿过身边的长剑,直接从半敞的窗户跃出去。

    一株桐树下,薛铮现出身形。

    “是你?”尹玉面色沉下来,“你回来干什么?走得越远越好。”

    “师姐,我想——”薛铮神情黯然,但眼光很坚决,“我想再看一眼师父。”

    尹玉直接摇头,正想说话,看见薛铮眼里恳求的神色,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心下挣扎片刻,看向薛铮身后的那名少女。

    薛铮马上道:“她是我的朋友,那日便是她救了我。”

    尹玉也只犹豫了一瞬,便颔首道:“你们随我来。”

    杨桓的尸首今日上午已入殓,还未盖棺,灵柩便停放在明月殿的一间偏殿之内,只等天明后出殡下葬,入土为安。

    尹玉带着换了明月宗弟子制服的薛铮和年行舟来到偏殿外。

    快到殿门口时,她直觉情况有异,忙快步绕过回廊拐角。

    守在殿外的两名弟子此刻歪在门口,身躯委顿于地,衣襟上有触目惊心的长串血迹。

    殿门大敞着,殿内烛火长明,香雾缭绕,风吹起重叠的白幔,灵堂前火盆内的火已熄灭,纸钱的灰烬四处飘散弥漫,两名指剑峰的外室弟子倒在灵堂下,血流了一地。

    灵堂后的棺木敞开着,棺盖被掀翻斜到一边的地上。

    尹玉回头与薛铮对视一眼,忙飞身掠到棺木边,只一眼,皆是大惊失色。

    刻有松伯木雕的棺内空无一物,杨桓的尸首不翼而飞,放在棺木中作为陪葬的杨桓佩剑也被拿走。

    灵堂前的一块白色帐幔上,被人用鲜血写了一行字。

    ——叛逃者不允下葬。

    薛铮手握成拳,盯着那行血字,呼吸急促,面色发白。

    “……叛逃者?”尹玉霍然转身,手握剑柄,环视大殿四周。

    充斥着香灰味道和血腥气的大殿内只有白幔微微随风撩动,满室黑色灰烬飘飞不止。

    年行舟走上前来,查看地上两名弟子的伤口。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一剑封喉,出剑速度极快,因此来不及发声呼救——门口的两人也是如此,劫尸者应该不止一人,否则动作不会这么快。”

    尹玉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点点头,“今日辰时,掌门亲自替杨峰主换了寿衣,大殓仪式后,此地撤走了大部分弟子,但一直留有人看守,两个时辰轮一班。”

    年行舟道:“他们死去的时间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我们来这里前曾去了指剑峰,当时也觉得有人在窥探,只是追出去时什么也没发现。”

    尹玉面色铁青,“这些人竟能在白慕山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匿行踪伺机而动,看来来头不小,此事非同小可,我得立即禀告掌门,即刻追查此事。”

    她看向薛铮,“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便想办法告知你。”

    薛铮迟疑,“师姐——”

    尹玉厉声道:“还不快走?”

    “好,”薛铮不再耽搁,低声道:“我暂时在风回城东逸风楼左边的第一间宅子落脚,我等师姐的消息。”

    尹玉待两人走了一刻钟后,才来到殿外,敲响高台之上的警钟。

    不多会儿日出青嶂,晨光透过枝叶间歇洒落在丛间小道上,薛铮驻足,回望巍峨山巅。

    年行舟也不催他,此时明月宗全宗上下注意力都在不久前突发的变故之上,没人注意这两名隐在密林间往山下而去的弟子。

    片刻后薛铮转回头,“走吧。”

    两人回到风回城内的住宅,已近午时。

    年行舟烧了水,草草弄了些饭食,吃过午饭后,两人各自回了屋子。

    薛铮关上西屋房门,上了塌,盘膝坐好,压下心中各种纷繁杂念,闭目修习羲和功法。

    碧海潮生剑威力虽强,可令他难逢敌手,但论剑法之包罗万象,功法之浩渺磅礴,与羲和剑法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而羲和剑法以羲和功法为基,只有快速将功法突破到第三重,招式才能如年行舟一般挥洒自如。

    前路扑朔迷离,他隐隐觉得这次的对手前所未有的强大,心头涌上焦灼之感。

    这种时候,功法多进一重,就能多拥有一份应对和掌控局面的力量。

    此前他体内的羲和功法已经修炼到了第一重,他咬紧牙关,勉力往第二重发起冲击。

    经脉中滚过火一般烧灼的感觉,浑身的肤孔似乎被堵住,热力无法泄出,经脉疼得几要爆裂一般,薛铮额角青筋鼓起,眼睑急速抖动着,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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