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坤微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没有足够的力量,无疑是蜉蝣撼树,螳螂挡车……若是能令大部分的民众醒悟,意识到他们自身的问题和处境,看清族长和祭师们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和谎言,就算不能获得他们的帮助,但只要他们远离当权者的号令和控制,不再为虎作伥,只对付族长祭师和那二十名影护,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两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师父过世之后,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这几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植物,”薛铮说着,从袖中摸出几张纸递过来,“明姨觉得,这和他的计划有关吗?”

    明坤仔细看了看。

    “……这应该是和杨桓研究的一些长生秘术有关,”她思忖着说,“祭师们数年如一日的面貌和过长的寿命太诡异了,这绝不是正常的,十四年前,杨桓就在探索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后来他是否参透了这些秘密,从这几张纸上我也看不出来。”

    她将纸递还给薛铮。

    “渠山氏族民长期以来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这时年行舟说道,“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唤醒绝大多数族民,揭露祭师们身上的秘密无疑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明坤点了点头,“对。”

    年行舟提起桌上的茶瓮,替她续上茶盏中的茶,问道:“明姨,十四年前你与杨师父在九难谷外曾蛰伏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间,你们有什么发现没有?”

    明坤收回目光,赞许地看了眼这个姑娘,觉得这姑娘思路很清晰,问的问题也是一针见血。

    “与杨桓二十多年前离开的时候相比,一切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她微微蹙着眉头,一面回忆一面缓缓说道:“谷中渠山氏族民的生活依旧,所有秩序也与之前基本相同,据杨桓说,那位大祭司看起来,也与他当年从族中逃出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好像还年轻了一点……九难谷中,变化最大的就是那座乌云石砌成的黑石峰,建造已经基本接近完成。”

    “用乌云石建造一座山峰,兴师动众又劳民伤财,他们为何如此?”薛铮听到此际,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疑惑的问题。

    “族长和祭师们的说法,是乌云石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如果建成一座黑石峰,可以方便他们更好地与神域的先祖们进行沟通。”明坤回答,“显然这只是一种借口。”

    “……杨桓一直觉得,族长和大祭司不惜花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来修建这样一座黑石峰,一定会有他们的意图。而那黑石峰内是中空的,被隔成了数间石室,显而易见隐藏着他们的一些阴私,或许就和他们长生不老的秘密有关——他们把黑石峰说得神圣无比,庄严不可冒犯,所有的族民将之视作圣地,平常根本不敢靠近那座山峰。”

    薛铮与年行舟一面点头,一面皱眉思索。

    明坤继续说:“我们蛰伏在谷外,就是为了探寻这些秘密,但黑石峰外的守卫十分严密,无时无刻都有人把守,影护也会不断在入口周围巡逻,我们不敢硬闯,只能试图从谷外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薛铮忙问:“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不久之后发现,黑石峰下有暗河水道,而那水道,通往谷外的一条河流,只是还没有更多的发现,我们便不得不走了。”

    “为什么?”两个年轻人齐齐问道。

    明坤笑了笑,再次看向薛铮,“因为你的母亲在这时央求我们尽快将你带出九难谷,她说你还有几天就要满五岁,即将接受作为一个渠山氏人身份象征的图腾刺青。她想让你离开渠山氏,作为一个全新的、完整的人,享受外面大千世界中最正常的生活,因此不愿让你终身带着这个标记。”

    听到明坤提到自己的母亲,薛铮眼里现出一抹好奇而又激动的神色。

    对于母亲,他脑海里只有一些极模糊极散碎的片段,甚至记不起她的脸,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五岁之时她把他交到师父手中时,他耳中听到的温柔而坚定的语声,和他感觉到落在头顶上的那一吻。

    窗外旭日已升,雪晴云淡,梅林中仍是银装素裹,缀以点点嫣红,淡极中透着隐约的艳。

    屋中疏阔明亮,红泥小炉内的碳火幽然一闪,终于熄灭。

    明坤就着炉上的余温,烤着几块米饼,香气溢开,年行舟这才觉得腹中甚是饥饿。

    “饿了吧?”明坤略带歉意地说,“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能委屈你们了。”

    “这已经很好了,”年行舟就着茶水吞了两口米饼,瞄了一眼食不下咽的薛铮,问道:“薛铮的母亲,一直想让他离开九难谷吗?”

    薛铮立刻抬头,看向明坤。

    “不错。”明坤微微笑道,“我们到九难谷后不久,便遇到了杨桓的妹妹端珞,也就是薛铮的母亲。杨桓本想在事情办完后带她离开,但她却拒绝了,只要求我们把她最小的,也是最正常的一个孩子尽快带走。”

    “正常?那就是说……”年行舟喃喃道,没忍心往下说。

    明坤直视薛铮,颔首道:“端珞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在你之前,她曾生下过两个有缺陷的孩子,其中一个没有手臂,生下来便被带走,只活了几个月,另外一个出生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常,但养到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也不会爬,祭司硬是把人带走了,但之后不久,端珞又想办法把那孩子偷了出来,一直悄悄地养在谷外,就在我曾呆过的那个山洞里,我们这才得以遇到她。”

    另两人默然,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见到她和那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有七八岁,仍然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明坤面上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端珞把他照顾得很好,衣食基本能自理。她说,生了两个孩子后,她在满月之会前后,都会偷偷地服用一种草药,以避免再次怀孕,但仍然有了一次意外,幸而这次意外怀孕,生下的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薛铮唇角轻颤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

    “端珞很早之前,就在计划着想把这个最小的孩子送走,可她一直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又怕孩子出去后不能顺利长大,所以一直犹豫,与杨桓相认后,她要求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请他将这个孩子带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薛铮眼眶发红,眼里溢出泪水,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在山洞里商量好后,端珞第二天就给你服下一种草药,”明坤瞧着薛铮道,“你很快就没有了呼吸,全身青紫,祭师查验过你的身体后,同意端珞将你埋葬,夜半后她从土里挖出了你,连夜赶到谷外交给我们,我们没有片刻停顿,很快带你出了天栩洲。”

    明坤和话和薛铮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他有些哽咽地点点头。

    “所以我在想,”明坤神色恍惚,瞧着薛铮低声道:“也许这也是杨桓一直犹豫着不把事情告诉你的原因,你的母亲希望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和渠山氏有什么瓜葛,而他,可能心底里又希望你能承担起你应尽的,对渠山氏同胞的责任,包括你的母亲和哥哥。”

    薛铮抬起头来,眼里泪水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会的。”

    明坤没再说话。一个长夜和半个早晨过去,她说了这么多,尽管有清茶润嗓,但她还是觉得喉咙干哑,而且人也极度疲倦。

    她拿来纸笔,将当年前往九难谷的路线描绘下来。

    “对了,”年行舟突然开口,“按理说杨师父和薛铮在渠山氏族内已经是死人了,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下落,也不会想到他们两人是叛逃者,而在几十年后,渠山氏又突然派了大批的人来搜寻他的下落,而且这么快就找到了明月宗。隔了这么多年,这个秘密又是怎样被泄露出来的?”

    明坤无奈地笑了笑,“这些事,也只有等你们自己去探寻了。我所知道的,全部都已告诉你们。”

    年行舟见她精神明显不济,忙将薛铮袖子一拉,起身道:“多谢明姨,烦劳了您这么久,现下时候已不早,我们这就下岭去,否则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明坤也未挽留,搁了笔,将地图递给薛铮,很干脆地站起身来,“我送你们。”

    此时金阳当空,阳光渐渐有了热度,梅林里的积雪已开始逐渐融化,枝头上红梅怒放吐艳,娇丽清绝,扑鼻幽香沁人心脾。

    明坤将两人送至梅林入口,薛铮行了大礼,“多谢明姨,此去大事办成,再来岭上拜见您。”

    “好。”明坤点头,目中神色复杂幽微,“那我等着你们。”

    年行舟行至远处,回头一看,明坤仍是一动不动站在明丽梅树下,一身素衣随风轻荡,纤长笔直的身姿远远看去仍与年轻女子无异,茫然天地下显得清冷而又孤寂。

    她转过身,默默地走着,转过一处山坳时停了下来。

    出了梅园,雪湛岭上是白雪覆盖的大片云杉,树干笔耸入云,攀坡漫生,风吹雪落时,苍绿绵密的针叶如浪轻涌。

    前头薛铮的背影融在杉林内斑驳的阳光中,林间雪地上是一串深深的脚印。

    没听见身后雪地上的咯吱声响,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见他快步走回,年行舟亦迎上前两步,“薛铮,我问你一件事。”

    她眼中流露出的期待神情令少年胸口一悸,他似乎预感到了她要问什么,心砰砰乱跳起来,“……你说。”

    “你还想要继续修习羲和剑法吗?”

    薛铮眸中翻起了隐隐的波澜,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铁剑。

    “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年行舟略略垂下眼,杉林间细碎的阳光在她长睫上跳跃着,也似跳跃在他心上,“现在我问你,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修习?”

    “我想。”少年清冽的嗓音此刻有些低哑,语气中带着涩然与紧张,“可是……你真的不会在意吗?”

    她仍是垂着眼,“一个人的出身和血脉,并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何况我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受尽压迫的渠山氏族民……”

    薛铮心头五味陈杂,屏住呼吸,“你真这么想?”

    “是,”她抬起头直视着他,轻轻说:“我选你,是认定你这个人,跟你的出身,跟你的血脉,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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