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七八日,孔针河岸的妖市变了个大模样。外出公干数天,刚回到孔针谷的红烟看着孔针河岸,吃惊地睁大了一双狭长妩媚的狐眼。

    小半个妖市的妖都挤到了河的西岸,负责照明的萤妖也在这儿一堆堆凑着热闹,沿河支起一座座的小小茅草棚,棚子下摆一块光不溜秋的大圆石,妖物们以人形挤挤挨挨别别扭扭地围坐着在石头边,一手捧着竹筒,一手抓着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往嘴里送,吃得热火朝天,欲罢不能。

    每个草棚边还站了一圈眼巴巴的妖,一旦有妖吃饱喝足起身,便立刻见缝插针地抢过位置坐下。那丢了送信差事的鹘鸰妖趾高气扬地维持着秩序,七八只小蟹妖端着圆木片成的盘子穿梭在草棚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浓郁气味随风飘散开来,只要闻到就会觉得口内生津,牙齿和爪子都蠢蠢欲动。

    食客五花八门,中间不少熟面孔,万年不喜化人形的鳖妖居然也坐在妖群中,慢慢吞吞半天吃不完,引得周围等位置的妖们怨言不断,甚至常年呆在河底洞府内的几个老蚌妖都破天荒地出了水,老态龙钟地坐在一块儿,长长的胡子拖在地上,上头沾着不少食渣,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边上伺候的小蚌妖不得不揪着胡子弄醒他们,再喂下一口。

    更远的地方还在开辟战场,在那只常常巴结红烟的青蟒妖的熟练指挥下,一只虎妖搬来大块石头,熊妖巨爪一挥切掉石头顶部,变做一张石桌,切下来的石头再呼呼几下,成了大小不一的石凳,只是割不割屁股就不知道了。这时等在一边的几只猴妖扛着木头一哄而上,找好位置搭起支架,鸟妖们铺上树枝干草,一会儿功夫,妖物们各展妖通,齐心协力,不费吹灰之力又起了一座茅草棚。

    红烟直看得叹为观止,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压在心头,再一回头,看见妖楼下冒出了一阵阵的烟雾……烟?居然有烟?孔针谷里明明规定不许生明火!

    红烟轻嘶一声,气势汹汹地准备朝妖楼扑去,另一只负责巡查的狐妖忙拉住她,“红烟姐姐,你瞧仔细了,没生明火。”

    红烟定睛一看,一圈赤鷩鸟团团而坐,中间搭着个木头架子,上面坐了个石头挖成的大瓮,鸟妖们一面吃着果子,一面依次把半翅半掌样的前爪贴到石瓮上,用赤鷩特有的妖力将石瓮催得滚烫,那大瓮里不知煮着什么东西,一只小衢鸟隔一会儿就往里丢几枚果子,几片叶子,一阵阵的烟雾和着翻滚的热气从那里不断飘出来。另一边,两只赤鷩鸟干脆直接用爪子托着块大石片,石片上头滋滋地烤着油汪汪的兽肉和芋头条。

    向来一板一眼维护孔针谷秩序,眼里容不得一点砂子的赤狐气得双眼发黑,仔细想了想却又没有哪条规定被违反,只得无奈地问那狐卫,“妖王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吗?”

    狐卫道:“知道的,青颐姐姐曾向妖王禀告过,但妖王说他管不着,也没法管。”

    “这陶桃真是反了天了!”红烟气冲冲的,“要是寒胤妖王还在,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这都管不了还做什么妖王?”

    狐卫以手掩唇,袅袅婷婷地咳了一声,另一手指着河对岸,“妖王来了,姐姐小声些。”

    果然巨鹔翕动着翅膀嚣狂地落在地上,再是扑啦啦地一扇,刮起的狂风中虎妖熊妖将石头一扔,蟒妖化回蛇呲溜一下游走,猴妖鸟妖慌不择路,丢下盖了一半的草棚跑了个干干净净。

    “妖王来了!”随着不知哪来的呼声,刚还吃得满嘴流油的妖怪们立刻消失了一半,剩下一半胆大的,一面吃一面观望。

    正在石片上用石铲翻炒着兽肉块和芋头条的陶桃纳闷道:“妖王这么可怕吗?”

    “不是啊,”鹘鸰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拿筷子夹了一根胖胖的芋头条,“是红烟的规矩,凡妖王出现,所有妖必须退开二十步外,妖王总得有排场嘛……我的老天,怎么这么好吃?”

    “二十步?我看这些妖跑得五十步都不止了,”陶桃把铲子递给他,“你们先弄着,我去招呼妖王。”

    她拿个竹筒舀了点石瓮里熬的鱼汤,另拿了一个小篮子,装几个果子、几块刚烤好的芋泥饼和山药饼、一树叶的鱼片、一竹节果酒,整了整乱七八糟的羽毛裙,沿着河岸往那边走。

    远处的巨鹔伏低身子,一道红影慢慢起身,趋炎附势的萤妖早已飞过去,一簇簇地萦绕在那道红影周围,一时孔针河边煌彩闪耀,如火如荼,刺得妖们眼睛都睁不开。

    “参见妖王!”不知何时赶到巨鹔身侧的红烟一声高呼,除了陶桃,沿河两岸成千上万的妖物们全都争先恐后跪下,齐刷刷地高呼:“参见妖王!”

    这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汇成一束的声音响彻河谷,震得地动山摇,吓得陶桃手中的鱼汤都差点撒了出来。

    “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妖王下了鹔背,淡淡说了一声,随意找了个搭了一半的草棚子,寻了块尚算平整的石头坐下。

    这一坐,整个破烂简陋的草棚都亮了起来,飞煌流光,红裳照水,在这穷山恶水里居然也能美成一副草石野趣,极有意境的画卷。

    河岸静悄悄的,妖物们重新活动,茅草棚下的这一拨虽然重新开吃,但居然都吃得悄无声息,双双妖眼偷偷摸摸地瞄着这边。

    陶桃顶着压力走到妖王二十步开外,把竹筒篮子放在石头桌上,看了看周围,也寻了块石头坐着。

    摇光皱眉,“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陶桃想了想,又走近了十步,摇光道:“坐过来。”

    她瞅着妖王身后双目炯炯的红烟和狐卫,摇光回头,摆摆手说:“你们先退下。”

    陶桃这才把东西拿来放到妖王面前的石桌上,又退开十步,坐到另一个草棚下。

    “我还是离您远一点吧,”她低着头,恭敬地道,“不知妖王如今口味变了没有?这里简陋,做不出好东西,鱼汤用盐渍果和茴香叶熬的,味道还可以,果酒拿紫浆果酿的,也算可入口,芋泥饼和山药饼是您以前常吃的,只是没有面粉比较散软,想着您不喜欢吃太油腻的东西,所以就没拿石板烧……这个,虽说您是妖王我应该孝敬您,但您若要付报酬,我也不是不能收的……”

    摇光静静听她说完,纵使神情再淡漠也禁不住额角轻跳,“我不是来吃东西的。”

    “啊?”陶桃抬头,声音立刻大了几分,“那你来干什么?我可没违反你这里的规矩,想要赶我走没门儿!”

    “这才说几句就原形毕露了?”摇光挖苦道,“我让狐卫带信给你,让你日落后上姑九峰,为何不来?”

    “日落后?”陶桃愤然道,“你看不见吗?日落后可是我最忙的时候,哪哪都离不开我,你有事就不能早上说?,再说了,你那峰那么高,我怎么上得去?”

    她坐得远,说话声音自然就大,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妖们齐齐脸色一变,鹘鸰妖惊得丢掉了石铲,小蚌妖给老祖宗喂食喂到鼻子里,老祖宗打了个喷嚏,“啊切——”同桌的妖赶快跑了个干净。

    摇光面色极为不悦,说话也更冷了几分,“你过来些,说话不要那么大声。”

    陶桃勉为其难地起身坐过来,板着一张俏脸道,“你找我什么事?”

    “明天便是十日之期,”他道,“你准备一下,明天日出前,和我出谷去见寒胤。”

    “啊?这么快就十天了?”陶桃拌着手指头一算,“还真的!”

    “你不会连这事都忘了吧?”摇光讥讽道,“你还真是很忙啊。”

    “那当然,我又不像你,”陶桃拍拍袖子,又锊锊散乱的头发,“吃的用的都要靠我自己辛辛苦苦一点点地挣。”

    “你那是一点点吗?”摇光抬起下巴,往远处妖楼下瞧去,妖物们用来交换食物的东西都快堆成小山了,忙着收东西的衢鸟妖忙得不可开交,几只蟹妖也在帮忙。

    “其实我也不想弄这么大阵仗的,”陶桃谦虚地说,“奈何要吃的妖太多,主动帮忙的也不少,实在是盛情难却,所以那些东西也不都是我的,总不能让帮忙的妖们白干活儿啊。”

    “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是收敛些。”摇光收回目光,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这里已经有了稳定的秩序,你这一搅和,搞得一通混乱,妖物们长久以来的习惯都被你打乱了……”

    陶桃不乐意了,“怎么就混乱了?不是我说,你们诡狐族管这孔针谷管得也不怎么样。我这草棚一搭,既能挡风又能挡雨,不吃东西的时候还可以坐着玩,大家不是更方便了吗?民以食为天,妖域里的妖民也一样,忙到最后还不是为了一口吃的,你自己看看,你们使唤它们的时候,它们能这么同心协力,办事办得又快又好吗?”

    妖王竟无法反驳,但他也不生气,瞧了瞧一桌子的东西,最后捡了半竹节的果酒,端起来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清甜甘冽的果酒到了他嘴里一点滋味也无,寡淡的令人厌倦,摇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放下果酒。

    “妖域里的妖向来是吃生食的,”他懒洋洋地瞟一眼妖来妖往的河岸,“若是让它们都习惯了吃你的熟食,那往后岂不是接二连三要偷着升起火来?”

    “我不是找到了不生火也能做出熟食的办法吗?”陶桃眼睛睁得圆圆,伶牙俐齿地回道,“放着那么好的妖力不用,白白浪费多可惜,那些熟食又不是很难做出来,妖都学得很快,能让大家吃好一点为什么要阻止?吃得好自然心情就好,心情好了更能对孔针谷死心塌地,况且又不是所有的妖都能接受熟食,也有试了一次不喜欢再也不来的。”

    妖王以手扶额,诮然笑道:“你这巧舌如簧的本领倒是一点没退步。随便吧,反正你明天也不在这里了,不然这孔针谷怕是要翻天了。”

    “我——”

    不想再听她的长篇大论,摇光果断扬手,不带一丝犹豫地打断她,“先说好,事情办完你就走,一天也不能多呆。”

    陶桃瞪着他,想说什么又住了口,眼神黯了黯,低下头看着桌上一堆吃的。

    隔了片刻,她无精打采地说:“好,这次等事情一了结,我立刻就走,绝不会再停留。”

    气氛一时冷落下来,偷觑的妖们早没了兴趣,只剩下尽忠职守的萤妖飞舞环旋,照得河岸边草露莹莹,水光潋滟。

    摇光自然知道她突如其来的低落是何缘故,然而他既无动于衷,也无能为力,明明灭灭的光芒落在他冷眼旁观的美目中,倒映着物是人非的事实。

    时过境迁,相似的话语又从他口中说出,决绝如斯,那只不时摇着尾巴,会跟她生闷气,会和她一起笑闹,一起吃遍美食的白狐,已经永远消失了吧?

    两年间她一直有种错觉,觉得他只是赌气出走,哪天气消了就会回来,然而真的在这妖域里见到了他,才知道她的那只白狐,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这个,是妖域里妖力强悍的银狐,是一呼百应的妖王,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也不稀罕了。

    “这些东西我不吃,你饿了就吃吧。”许久,妖王略带歉意地说。这淡淡的歉意从何而来,陶桃也心知肚明。

    其实没必要,他既然已从往昔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她也不会伤春悲秋地流连于过往。不爱了不在乎了,也不是什么需要抱歉的事,各自向前走的步伐或许有先后,但她也不会落后太多。

    她没客气,拿起装鱼汤的竹筒喝了一口,“去哪儿找寒胤呢?”

    “妖冢。”

    “妖冢?”陶桃吃了一惊,“寒胤在妖冢?难道她……”

    她进妖域后就听说过妖冢,那里是万妖归一的地方,所有妖族的大妖,只要没横死到一点血肉不剩,死后都是要葬到妖冢的,而许多的大妖一旦感到大限将至,也会提前去往妖冢。那是整个沧南妖域妖气最澎湃浓烈的地方,也是妖域里生生不息的妖力之源,只是寻常的妖绝不敢靠近那里,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冲天的妖气吸噬吞没。

    “寒胤没死,只是在妖冢里沉睡修养,借助那里的强大妖力恢复她的力量。”摇光解释道,“这种方式固然能短期内最大限度助她复原,但也很凶险,所以此事是绝对保密的,除了我没有任何妖知道。每隔三个月,她会苏醒一段时间,算算日子,我们明天出发,赶到时她应该正好醒来。”

    陶桃把鱼汤喝完,拿起一枚果子啃了一口,问道,“妖冢在哪里?我们从这里出发,要走多久?”

    “妖冢在极西极北之域,遮雾山之阴,离这里有千里之遥,”摇光抬眸,眼光落在浓重妖云覆盖下的重山之颠,“如果不出意外,以鹔鸟之速,带上你的话,飞上七八日也就到了,只是路途会艰苦一些。”

    天空横亘着一抹淡淡的灰红,那是这片桃源的结界边缘,这抹灰红之外,谲诡的浓云嚣乱翻滚着,像张牙舞爪的凶妖恶兽。

    “我们……会先经过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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