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摇光一愣,“你说什么?”

    陶桃越想越觉得事实便是如此,自她对他坦白后,事情便急转直下,小狐狸几个眼风便勾得她神不守舍,魂飞魄荡,着了魔一样的欲行非礼,可不就是中了摄魂术吗?

    本以为是自己喝醉了理智全无,原来却是这只居心叵测的小狐狸在搞鬼。

    “你……你怎么能这样呢?”她很生气,“咱们学魅术的不都有这个规矩吗?相互之间只要对方不是自愿,绝不能使用摄魂术、通心术控制和窥探对方。”

    少年情致缠绵的眼神渐渐冷下来,“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哄了你几句,可若不是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残存的酒意在胸中激荡,陶桃又羞又急,红着脸道:“就算我对你有意,可要怎么做也得由我自己拿主意做决定,你对我用摄魂术算什么?”

    “我说了我没有!”蔺摇光也恼了,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陶桃!你若是后悔,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但你非说我用了摄魂术,这我不能忍。”

    “我……谁说我……”陶桃正想说“后悔”两个字,忽瞥见小狐狸怒容满面,心下不禁嘀咕道:我生气,他比我还生气,怎么也得压过他,当下便一跺脚,道:“总之你用了手段,就是不尊重我,我,我不想看见你!”

    蔺摇光冷笑道:“不想见就不见!”说完竟拔脚走了。

    陶桃愣了一阵,也不理他,将榻边一张毯子一拉,自顾倒在榻上睡了。

    次日陶桃醒来,抱着毯子正在回想昨夜之事,忽看到那只小兔子不知何时又跑了来,在矮几下眼巴巴地等着喂食,不禁将毯子一掀,笑出声来,“昨日喂你你不吃,今天再想来吃可就没有了。”

    春日悠悠,莺声呖呖,和风轻轻穿梭在水阁间,她光着脚跳下榻,摸摸小兔子的背,“自己去玩吧,今日我要玩小狐狸的尾巴去了!”

    她盈盈而笑,飞快回到卧室梳洗更衣,往飞星楼西座走。西座二楼是蔺摇光的居室,她一上楼,便见房门大敞,桌上端端正正摆着那本《魅经》,再一找,他的衣物和日常所吃的药也都不见了。

    陶桃满腔喜悦被泼了一盆冷水,又是失落又是生气,在屋子中踱来踱去,“狐狸也太小气了,我昨晚说不想见他,又不是往后都不想见他,没想到他竟真的走了!”

    她想了想,回主楼去取了信鸢,写了信往燕羽山送,几天后信鸢回来了,送去的信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但明显被打开过,上头还有一点墨迹。

    小狐狸果然在燕羽山啊……这心思也够明显的,拉不下面子写回信,但是又明摆着告诉她他看过这封信。陶桃又好气又好笑,正好师傅秦惜晚前两日已回山,见了蔺摇光译出来的两页《魅经》,心下大大称奇,纤手一挥,让陶桃赶紧滚下山去找人。

    陶桃得令,乐悠悠地往燕羽山赶去。一路赏花观水,到得飞羽泉边时已是夏初。她站在竹篱虚掩的院门外,正想着见了面要说什么话,院门却开了。

    黄昏中蔺摇光的白色夏衫轻轻飘拂,陶桃凝望他片刻,忽觉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上前一步投入他怀里,蔺瑶光即刻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

    欢欣喜悦在心头漫开,陶桃抱住他的腰,在少年胸口蹭了蹭,低声笑道:“蔺摇光,我们说好,有什么话都好好讲,以后再吵架,你不许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反正我是不会去找你的。”说完抬头看他。

    蔺摇光眉目含情,唇角蕴笑,柔声道:“好。”

    陶桃想了想,又道:“这次我找了你,所以这回不算,你记住,下不为例!”

    “……好。”

    自此夏日悠长,山林之景又是大不一样,满目郁郁葱葱,蝉鸣蜂飞,处处皆是浓荫覆地,百鸟欢歌。长日依依不去,正好趁了大好天光陟山采药,辟路探幽,走不动时便随意找处地方歇息,摸出携带的食物,再简单再粗陋也吃得满心畅然;或者让蔺摇光背她,她背着装草药的背篓,一步一步踏着夕阳回家,沿途撒下细细碎碎的私语欢笑。

    遇到暴雨,陶桃便摘了燕羽山遍生的一种大蒲叶,和蔺摇光顶在头上,相互取笑着,依偎在一起等雨停,然后浑身湿透地跑回家,也不用担心着凉受寒。

    夜晚一般是不出门的,夏夜清风凉爽,陶桃甜言蜜语哄了蔺摇光变做狐狸,一人一狐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竹榻上乘凉。蔺摇光这架紫藤也养的妙,花期够长,五月末了淡紫花穗还一串串地垂在藤蔓间,陶桃熏了艾草,拿晒干的蒲叶做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膝上趴的狐狸遍身狐毛已银了大半,狐尾亦变得半白半银。

    因不能再进栖枫谷,她便在枫落渡等待每月一次出谷归谷的大师姐,小聚后回燕羽山,她就献宝似地给蔺瑶光看她买的东西。有一回她什么也没买,就只倾囊买了一把牛角梳,每日清早都用这把梳子给他梳头。

    有时她晚上饿了,还会心血来潮地拉着蔺摇光去飞羽泉边钓鱼,当然,也不是非得吃鱼,不过是想借机欣赏泉边的夜色。

    万籁生山,繁星在水,飞泉淙淙,凉风轻轻,她枕在蔺摇光的腿上,少年手持钓杆,和她一样的心不在焉。

    “摇光,”她很认真地问,“钓上鱼来,咱们是红烧呢还是清蒸呢?要不,炸了来吃?哎呀,那种小银鱼现在真的没有吗?”

    “要过一阵子才有,”蔺摇光回答道,又想了想,“不要炸,太油了些,要不清蒸吧。”

    “可是我想吃松子鱼,家里还存有一点松子。”她有点苦恼地说,“不过这么吃下去又胖了怎么办呢?”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再胖我也抱得动。”

    陶桃心花怒放,勾住他的脖子借力起身,在他下巴上“啪叽”亲了一口,少年丢了钓杆搂住她想要吻上来,她却滑到他腿上,笑道:“专心钓鱼,钓不上来可就只有饿肚子了。”

    蔺摇光低低道,“这么久了都没动静,怕是鱼都睡了,要不咱们回去,我剥松子给你吃。”

    “再等等吧,”她眼巴巴地瞅着水面,“万一有鱼睡醒了呢?”

    “那你小声点,”他悄声笑道,“有睡醒的鱼也给你吓跑了。”

    山闲林静,陶桃静默一会儿,又忍不住东拉西扯说道:“师傅说,我最好现在不要学化相之术,虽然你已经解了两页,但恐怕最艰深的还在后头,贸然学了,一知半解的怕反坏了事。”

    “我也是这样想的,”蔺摇光道,“你不是现在在学幻术吗?先学着那个吧,等我把化相之术全解出来再说。”

    “嗯,幻术也挺有意思,但我最终还是要学魅术的,我可在师祖牌位前发过誓。对了,你后来有没有试着施过术?”她撑起身子问道。

    蔺摇光摇头,“没有,之前有借助豆蔻香浅浅试过,香尽术止,但如今术力更强,香已不起作用,而我还不知如何解除终止相术,且从第三页头两句看来,化相之术恐怕无解,一旦强行终止,施术之人便会受到反噬而神毁魂消,所以轻易不敢再尝试。”

    陶桃想着自己在化相之术中的情形,不由打了个寒噤,蔺摇光一臂揽过她,收了钓竿笑道:“看来鱼确实都睡了,回去吧,不想吃松子我做荷叶酥给你吃。”

    “好。”陶桃甜滋滋道,拍拍衣裙起身,忽而心有所感,回头望向水面。

    粼波闪闪,如星坠沉渊,光影斑驳,渐渐烁跃成一片,无止境的一片莹白延伸出去,漫过山林,卷向天际。

    启明星悄然灭了,一线曙光自天边抹开,不出片刻,泼墨似的恢弘穹空就将冉冉亮起,广阔的苂渊,即将飞到尽头。

    她……也快醒了。

    怀中身体已变得温热,手足和额际微微沁着汗,被她抱着的银色狐尾微微伸展,尾尖散开少许,仍是笼在她身周,以免呼啸的风带走她刚正常的体温。

    摇光静如止水的双眸中有一丝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波动,两年了,未曾再体会过这些恼人的情绪,苦恼、生气、期冀,以及浓烈的喜悦和欢愉,尽管这些都是属于别人的心情,但不可避免的,他那颗冷漠如石的狐心上仍然因之而留下了淡淡一点印痕。

    陶桃还未完全苏醒,眼皮下的眼珠轻轻颤动着,流水一般的散碎片段急速掠过,摇光无悲无喜漠然旁观,直至看见自己身处血泊之中,惊慌失措的她忙不择路奔往栖枫谷,不顾禁令闯入祈雨殿,强烈的各种情绪再度铺天盖地而来,令得银狐的瞳孔微微收缩。

    无尽的血色过后是漫山遍野的雪白,她绝望地一遍遍询问那一身黑衣的少年剑客:“他今早不是还在宴亭里和你下棋吗?为什么就不见了?下棋时你可觉得他有什么异常?”

    担心、焦虑、伤心、痛苦、悲绝、悔恨一同炸开,突然间又戛然而止,一切归于沉寂,如烟花绚烂一瞬,随即堙灭于深长的黑暗。

    陶桃在他怀中睁开了眼睛。

    点漆似的双眸静静地瞧着他,随后她放开了一直抱着的狐尾。

    银狐舒展身体,银发银衣的妖王再度显形,片刻后,银色衣衫濡上血色,红裳迎风而展,猎猎翻飞。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没有移开目光,平静地开口。

    摇光低头注视着她,“明白了什么?”

    她微微一笑,“你……是你的选择吧,我若问你为什么,你也一定不会回答。”

    摇光抬头,“天亮了。”

    陶桃起身从他膝上离去,重新裹紧兽皮,眺向天边。

    没有遮挡的日出,光芒何其耀眼,陶桃伸出手掌挡在眼前,金黄的光仍是一缕一缕地透过指缝射在眼帘,她侧头俯瞰,飞过的大地只得荧荧一线光亮,远处开始出现混沌的灰褐色以及一带轻盈的绿。

    无垠的长夜和无际的苂渊,终于过去了。

    “到前面的桐林里歇一歇吧,有桐花的气味干扰,苂渊边缘的苂尫不会再闻到血味。”摇光说罢,将手置于鹔鸟后颈,巨鸟精神稍振,开始下降。

    小半个时辰后,巨鹔降落在桐林边缘。

    “这里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陶桃在美珠的搀扶下下了鹔背,往桐林里探头张望,只见桐树挺拔入云,绿叶如冠,此时正是桐树开花期,林间落花洁白,飘絮纷飞,只是一带绵茂的桐林内居然雅雀无声,连蛇妖鸟妖都没有一只,实在静谧得有些异常。

    美珠道:“据说苂渊边缘有一带油桐林,没有任何妖物敢进入,因为大妖猿戮喜欢吃桐油果,应该就是这里了。”

    摇光领着一人二妖进了桐林,轻描淡写说道:“我与猿戮曾有约定,来往妖冢会借它的地盘休息,说起来,这里大概是路途中最安全的地方了,既陶桃与鹔乌身上都有伤,我们便在此修整一日,过了夜再走。”

    “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陶桃与美珠,“猿戮十分小气,千万不要去摘树上的花。”

    陶桃点头,与美珠寻了一块较为开阔平整的地方坐下来。桐林间有一条细细的小溪,溪面不过五六尺宽,溪水清澈透亮,飘着朵朵落雪似的桐花,陶桃从包袱里取出草药,回头找那只鹔鸟。

    巨鹔不眠不休一口气飞了两日两夜,又在苂渊中顶着飞石坠峰展翅飞行,翅膀和鸟身上都被砸出不少伤口,早已精疲力竭,此时终于能休息,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卧倒在一地落叶花瓣上,鸟头往翅膀里一藏,片刻后就已睡沉。

    陶桃仔细检查了它的伤处,叫美珠打水过来,将鹔鸟身上的伤口冲洗干净,撒了药粉,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溪边,取了小腿上的绑带,把伤口内因事发突然来不及清理的小石屑细心地挑出。

    美珠也累得瘫在一边呼呼大睡,摇光坐于几步开外,靠在一根斜生的树干上,仰头望向桐林外的天空。

    “你经常来往妖冢吗?”陶桃忍痛挑完石屑,掬起一捧清水淋下,顿时疼得脸上五官都扭到了一块儿。

    摇光闻声回头,目光自她脸上移到小腿上,轻轻颔首,“我出生于灵狐族,妖力本就比不上诡狐,也不是天生的银狐,虽然化银后进入妖域,妖力比之前涨了百倍不止,但在这里仍是不太够用的,定期来往妖冢,我也可以吸取一些妖力化为己用。”

    “你跟寒胤是怎么——”陶桃说了一半,忽想到他曾警告自己少打听,少管闲事,忙改口问道:“这里到妖冢还有多远?”

    她上了药重新绑好绑带,摇光这才半闭上双眸,道:“还要经过遗荒和腐泽,翻过遮雾山才能到妖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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