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身体向来不错,还算安稳地睡了一晚,病已好了七七八八,这会儿精神反比三妖好不少,她洗了手,摸出包袱里的干果嚼着,眼光四处瞟了瞟,回到摇光面上,刚想说话,见他神态似是疲倦已极,便没出声。

    “想说什么就说吧。”摇光以手支颐,闭着眼睛淡淡说道。

    “你休息,我不说话了,”陶桃道,“对了,还没谢谢你浪费妖力护我一整晚。”

    片刻后,摇光方才道:“不客气。”

    陶桃百无聊奈,也不敢四处乱走,生怕惹出什么麻烦,把大包袱扯过来,里头东西一样样翻捡过,只捡极紧要的留下,挑来挑去,包袱也没空出多少,她不由轻叹一声。

    摇光睁眼,过得半刻却又缓缓闭上。

    风过桐林,地上的落花也被卷起,林间飞雪飘摇,不一会儿风静林安,再过得一炷香时间,阵风又起,倒似很有规律。

    陶桃心下奇怪,但也没出声,展开兽皮钻进去,摸出那本《沧南妖域传》,翻着翻着也睡着了。

    一整日相安无事,陶桃醒转时已是晚上,摇光不在原地,美珠仍在沉睡,鹔鸟却已醒转,正在查看身上的伤处,发现伤口俱被处理过,且已不再疼痛,显而易见有些惊讶。

    陶桃指着包袱十分抱歉地说:“鹔大哥,我整理过东西了,暂时还不能减轻多少重量。”

    巨鹔点点头,问道:“我的伤是你处理的?”

    陶桃笑道:“用的药都是在孔针谷里收的,药效应该不错,鹔大哥感觉怎么样?”

    巨鹔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我叫鹔乌。”

    “哦,”陶桃东张西望一阵,“摇……妖王去哪里了?”

    鹔乌道:“他去找猿戮了,你往西出了桐林,应该看得见。”

    “鹔大哥,我想问问你,”陶桃踌躇一阵,还是出声问道,“妖王平常都吃些什么?”

    “他很不喜欢吃东西,平常就只喝点花蜜,或者吃几个果子,都是不得不吃的时候才吃。”

    “那他……可有特别喜欢和在意的妖或者某样东西?”

    鹔乌不耐烦了,“没有,妖王任何东西都不喜欢,说丢就丢,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这样啊……那我可以出桐林吗?”陶桃再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鹔乌粗声粗气地说:“你有完没完?说了只要不摘花就行!”

    陶桃不敢再问,把东西收拾好,辨明方向,慢慢往桐林边缘走。

    眼见桐树渐渐稀薄,乌云掩住月光,林中伸手不见五指,远处黑暗中蓦地出现两处巨轮般的光亮,只闪了一闪却又消失,紧接着一阵狂风刮来,吹得稀疏的桐树东倒西歪,陶桃抱住一根树干,等这阵风过后再朝着那两处亮光的方向前行,过不多久便出了桐林。

    暗沉的天幕下隐约能辨出起伏的山峦轮廓,仔细一看,那山峦的边缘还在缓缓起伏,刚出现的两团光亮位于这座山的山腰,想来这山峰便是《妖域传》上所说“其形如山,其眼如轮”的大妖猿戮了。

    银狐遥遥坐于猿戮身前,正处于它的两只眼睛中间,与庞大的猿戮相比,银狐的身影显得渺小如尘,仿佛只是它脚下的一只蚂蚁一般。大妖睁了一次眼后似乎又在沉睡,每次呼吸都像刮了一阵狂风,吹得桐林边缘的桐花纷纷簌簌,此时银狐的声音在前方隐约响起。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明早你送送我们吧。”

    猿戮毫无反应,银狐抖抖身子,轻盈起身,朝陶桃的方向迅捷而来。

    “不好好养腿伤,”银狐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有事想跟你说。”

    “那就回去说吧。”银狐懒懒道,打个呵欠,抬脚便往桐林深处走。

    它周身散发着一圈银光,光芒并不盛,但所过之处竟被照得毫纤毕现,清清楚楚。林间不时飕飕飞舞着落叶和桐花,银狐慢吞吞地走着,陶桃轻而易举就可以跟上。

    眼见离营地已不远,它停了下来,“你要和我说什么?”

    陶桃有点累了,见此处有块平整的石头,便在石头上坐下来,朝银狐伸出手去,“我不知道怎么说。”

    银狐有些讶异,继而化作人形,接住她伸过来的手。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陶桃道:“通心术呀!你自己看。”

    摇光这才缓缓坐于她身侧,握紧她的手。陶桃闭上眼睛,心内回想着他走后两年间发生的一切。

    往事如流水涛涛而过,不知不觉中,天际浓云散开,夜幕微亮,淡淡月色照进桐林,她睁开眼转过头,看见摇光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睛,那眸光仍旧没有任何温度,亦不带丝毫情感。

    陶桃轻叹一声,低下头道:“在孔针谷里见到你,一开始我有些生气,后来也还……抱着几丝希望,所以很多话我故意不说,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选择,也明白你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那么就算你已经不关心不在意,有些事还是得让你知道……也当是你好好跟过去道个别。”

    摇光只是默然,陶桃抽开和他交握的手,笑道:“你没想到吧?灵妤姥姥一直都没有放弃对你母亲下落的追查,你娘她并没有死,只是面目全非,躲了起来不愿见任何人。”

    摇光毫无感触地点点头,“她向来心高气傲,落得这个结局,自然不想被别人笑话或者怜悯。”

    陶桃双手撑在身侧,轻轻摆动双腿,扬起头瞧着桐林外的夜空,“好在你爹找到了她,他们现在在一起,只是灵妤姥姥后来找过她后,他们就搬走了,现在不知在何处……”

    她不想再看见银狐那双凉薄无情的眼睛,控制着自己不去转头瞧他,“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见到寒胤了,真没想到,这件事情从四十年前就开始了……”

    落絮飞花,绪风跌宕,桐树枝叶外月轮高挂夜空,玉盘里桂影清晰,这大概是进入妖域以来最平静的一个夜晚,而在妖域外,这样的夜晚却再平常不过,她突然强烈地思念起妖域外的天空了。

    “妖冢越来越近了,”双腿停止了摆动,陶桃面上挂着笑,眼睛里却溢着伤感,“见过寒胤,我就出去了,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原本我想着帮狐族做了这件事,就一面研读《魅经》,一面走遍天下去寻你,如今没有这个必要了……为了进妖域,我做了一年多的准备,现在总算快要了结,我……真是很欢喜。”

    摇光轻轻一笑,“你这次居然没闯什么祸,倒也难得。”

    “孔针谷里的妖食馆不算吗?”陶桃终于侧过头来看他,眨眨眼睛,“你们不是不喜欢么?”

    摇光笑得柔如春水,“不算。”

    陶桃亦是笑,笑着笑着转开目光,低下头去。

    “你往后,好好在这里做你的妖王。”她双手的十个指头绞来绞去,最后倏地放开,绷紧的身体也一下放松,像是卸下万千心事,“我也会好好的。”

    “好。”摇光静静回答。

    她站了起来,“那我过去睡觉了。”

    摇光凝视她快步而去的背影,身子微倾,半卧在石上,仰头看向天空。

    云断月孤,深远天籁渺然如昔,似大地无边的丘茔,笼罩着所有生灵,一切的生死爱欲,苦痛欢愉,都不过是这莫大坟茔中的一粒尘埃。

    天很快亮了,日出如约而至。

    鹔乌精神抖擞,载着陶桃和她的包袱在桐林外展开翅膀,美珠叽咕叽咕地飞上来,不消片刻,鹔鸟飞至大妖猿戮后方,立在山顶上的妖王轻声笑道:“猿戮,该醒了,昨夜说好的,烦你送我们一程。”

    猿戮低声吼了吼,闷雷般的声音震得大地颤抖不已,它晃了晃小山似的脑袋,身体未动,只缓缓朝后转过了头。

    陶桃正奇怪这名副其实的庞然“大”妖要怎生送行,猿戮已张开深渊一般的巨口,对着鹔乌的方向,打了一个喷嚏。

    “啊切——”狂肆的飓风咆哮而来,地动山摇间雨箭乱发,回到鹔背上的摇光早有准备,半空中抛下一张红纱,化作透明的结界罩住随着风势翻飞的鹔鸟,鹔乌长唳一声,如轻舟随波,乘风破浪快速掠过嶒崚雄山,苍莽荒野,待得风力减弱,遗荒竟然已过了大半。

    “还能这样?”鹔乌的飞行平稳下来后,陶桃忍不住笑逐颜开,“这个好,要是一路上都有猿戮打喷嚏就好了。”

    美珠也觉得有趣,“就是口水太多。”

    一人一鸟哈哈大笑,摇光撤了红纱,将之弃于空中,摇摇头道:“虽是省力,毕竟不太舒服,若不是赶时间,这种方法还是不用的好。”

    比之苂渊,遗荒并不算太辽阔,然后徐风中飞行于荒凉大地的上空,浓烈的悲凉、唏嘘、无奈和凄哀,种种死灰般的情绪充斥于天地之间,竟是避无可避。

    仿佛一点烛光燃到尽头,一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再无任何希望,于是只得放下前尘往事,抛下一切过往,奔向虚无,迎接生命的终结。

    陶桃是人,感觉还好些,妖力最弱的美珠被感染,伏在鹔乌背上嚎啕大哭。

    妖王回头看了一眼,说道:“等过了腐泽,美珠就留在遮雾山吧,妖冢它去不得。”

    美珠通红的鸟眼中露出惊恐之意,“不要,遮雾山都是游荡的大妖亡魂,我不要留在那里!”

    陶桃抱过美珠,“放心,我之前与妖王说好,鹔大哥会在遮雾山陪着你。”

    摇光轻笑一声,讥诮道:“死都死了,还能做什么乱?”说罢回头瞟一眼陶桃,“把鹔乌留下,你就只能走了,你走得动吗?”

    陶桃抬抬下巴,“我可以的!”

    众妖无话,日落后巨鹔降落于遗荒边缘,休息一夜后再次出发。

    腐泽下堆满了累累白骨,腐烂的气息汇成灰黄的瘴雾,笼罩了茫茫野麓,腐泽深处由妖尸妖骨汇成的腐液浓得化不开,任何东西只要坠入腐液中,即刻被化得灰都不剩,陶桃不由与美珠感慨道:“妖域里的大妖要到这里来死还真不容易。”

    美珠说:“听说很多妖到了腐泽就过不去了,能真正去到妖冢的很少。”

    说着话,时间倒好打发一些,不知不觉到了傍晚,鹔乌终于飞过腐泽,在遮雾山阳面山脚处停下来。

    面前横亘着光秃秃的一座山脉,不算高,但极为宽广。山上寸草不生,怪石突兀,到处浓雾阵阵,妖风四掠,雾气偶尔飘散开去,可见到山颠镶着一圈橙红色的光晕,越过那山巅,被橙红色光晕笼罩的,大概就是位于沧南妖域极西边缘的妖冢了。

    此处已能感受到绵绵流动的妖力,美珠被激得妖血奔涌,鸟嘴也泛着酱紫,鹔乌倒是若无其事,依照妖王吩咐寻了一处背风的巨石,垒了个石窝,将美珠安置在此处。

    美珠害怕地四面张望,用翅膀把自己裹紧,“陶桃姐姐,你看到飘荡的妖魂没有?”

    “没有,我又不是妖。”陶桃想了想,“要不我早去早回,也免得你在这儿担惊受怕的。”

    她给美珠和鹔乌留了足够的肉干和药物,把余下的东西收拾好,交给美珠收着,只拿背囊装了些食物和水,又取出几根细长的兽骨。

    兽骨的两端都被她事先仿造榫卯结构磨好,这会儿几下里一卡,便成了一根拐杖。她又检查了一下贴身衣物内缝得牢牢的物件,清理了一下要带的药粉,交代了美珠和鹔乌几句,这才对摇光道:“走吧。”

    摇光未置一词,转过身慢慢走入浓雾之中。陶桃绑紧背囊,拄着拐杖,向着山的高处攀去。

    没攀一会儿,黑暗浓阴便将身周笼了个结结实实,陶桃看不到阴重雾气中的妖魂,却能感受到那雾气中流动的暴虐凶煞之气,没多久便觉得四肢僵硬,喉咙也被扼住一般呼吸不畅,好在前方灰黯之中总是若有若无地荡着一片暗红色衣裾,那衣角无风自动,将紧裹在她身周的阴魂妖气拂离少许,令她能喘息片刻。

    整山都是粗棱的岩石,虽不至于滑倒,但还未到山腰,陶桃脚上自己缝制的兽皮鞋就被地表凸出的石锋磨破划开,此时那片衣角停了下来,摇光的身影出现于她身前几步之外。

    “还能走么?”

    “能,你等我一会儿。”陶桃说道,坐下来割了两块身上的兽皮,牢牢绑在脚上,吃了几根兽肉干,又喝了两口水。

    再起身时,银狐再次减慢了速度,只行进于她前方两步开外,大妖银狐的震慑力无形中驱散了厚重的阴雾,甚至连惨白的月光都现出了几缕,脚下崎岖不平的山石咔吱咔吱地裂开,碎石滚到一块儿,自动铺成两尺宽的山径。

    陶桃咬牙坚持着,终于在第一缕晨光沐浴在身上时,到达了遮雾山的山颠。

    日光终止于山顶的阴阳交界处,山的阴面斜斜往下延展着,形成一个巨大的空谷,橙黄色光晕在空谷四周缓缓变幻着深浅色泽,令得这片广阔的区域看不清边缘,不知其深远。暗红色的土地上没有任何生灵的气息,连日月风雨都遗弃了这一方被死气和妖气统治的天地,整个巨大的山谷空旷阗静,仿若万物寂灭的幽海冥渊,连妖魂都望之而却步。

    土地上散落着一块块形状诡谲的巨石,那是大妖们死亡时的妖身形状,因此地无风无雨,亦无雪无霜,妖尸石化后便再无任何改变,仿佛亘古以来就已存在于此,难分先后,也辨不出年月。

    陶桃坐在山巅的石头上极目瞭望,“怎么连一只大妖都看不到?”

    摇光道:“能自如来去妖冢吸收妖力的大妖自然不会让你看到行藏,至于来此地等死的妖,大概几年之内能有一只就不错了。”

    “哦,”陶桃点头,“这妖冢很大啊,寒胤在哪里?”

    “你能看到的只是妖冢的最外层区域,妖冢分三重,”摇光解释道,“越往里妖气越重,绝大部分妖都只能在最外重,极个别的才能进到第二重,至于第三重,至今没有任何活着的妖能进去,传说是上古大妖的葬身之地。狐族之母,也就是诡狐和灵狐共同的先祖九尾银狐,尸骨据说便在第三重深处。”

    他说罢闭上双目,片刻后低声道:“寒胤果然已经醒了。”

    陶桃忙拄着兽骨拐杖站起来。

    摇光睁开眼,朝她伸出手,“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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