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已经在心里向他告了别,此时也不扭捏,不带一丝遐念地将手交到他掌中,摇光握紧她冰凉的手指,朝下疾驰几步,纵身飞向妖冢。

    一座座巨大的妖架迎面扑来,摇光不断变换着方向,在一张张似禽似兽,龇牙张目的巨大妖面中纵横穿行,甚至从一张妖脸空洞的眼睛里飞掠而过,正当陶桃头昏脑涨之际,他停了下来,驻足于一座无甚特色的妖架之上,而后带着她沿着妖兽的胸骨下行,顺着深入土地的腿骨,下到地面底下一个丈余宽的土坑中。

    一只身姿俏丽的银狐眼眸半闭,正卧在坑角一个燃着弱弱星芒的妖阵中,见了摇光,它撑起前肢,起身化为银发银衣的一名女子,微微笑道:“你来了。”

    周围星芒隐去,她妖媚艳丽的容貌清晰展现于陶桃眼前,分辨不出年纪,然而那双看向陶桃的眼眸里,却盛满了沧桑以及洞悉一切的精明和睿智。

    “见过妖王。”陶桃急忙行了一礼。

    寒胤娇声一笑,“陶桃!你怎么来了?过来说话。”

    陶桃一愣,“您认得我?”

    寒胤笑而不语,走到与妖阵相对的坑角,将几块石头上堆着的一些兽肉干、枯草根和几竹筒的水拿开,率先坐下,对陶桃笑道:“这里简陋,还请你见谅。”

    陶桃忙道:“哪里,能坐就很好了。”

    此时寒胤已将目光转向摇光,“孔针谷情况如何?”

    “一切如常,”摇光答道,“至于妖域内妖力急速衰减的事,想来你也已经感受到了。”

    寒胤若有所思颔首,“不止妖域,最近连妖冢里也是这样。”

    摇光踌躇片刻,问道,“我听猿戮说,妖冢前阵子出现了一点骚动,怎么回事?”

    寒胤看一眼陶桃,对自己暂时的怠慢表达了歉意之后,这才回答摇光:“大约两个月前,妖冢来了一位大妖,径直穿过第一重区域,进到了第二重。几百年来,已经没有大妖可以顶着强大的妖气反噬之力进入第二重,因此蛰伏于此的几位大妖都有些恐慌。”

    “是……什么妖?”

    寒胤摇头,明艳的脸上现出一丝阴影,“不知道,不止我,我那几个邻居也对这只妖一无所知,他来时我正在沉睡,但能明显感觉到有东西在窥探我的意识,想来便是这只新来的妖了。”

    她说完,看向陶桃,“这件事先不提,陶桃姑娘远道而来,想必吃尽了苦头,所为定是极重要的事。”

    陶桃点头,肃然道:“我受栖枫谷灵狐族灵妤长老之托而来。”

    寒胤动容,“灵妤长老?她有何事?”

    摇光轻声说道:“是关于魅珠的消息。”

    “魅珠?”寒胤霍然起身,“她们有魅珠的消息了?这个灵妤,五年前我出了妖域,找到灵狐族,请她们和我一起寻找魅珠,她却说不想浪费精力在太过渺茫的希望上,这才过多久就找到魅珠了?这么重要的事她不亲自来,托了你这么一个小姑娘……”

    陶桃笑道,“灵妤长老说她不能破誓。”

    “破誓?哦,那个呀,”寒胤愣了愣,接着说道:“还真是古板,这有什么,我五年前不也破誓出了妖域吗?当年先祖留下两枚纵行令,其实就是给我们破誓用的。”

    她说罢格格而笑,笑容妩媚娇艳,风致嫣然,陶桃看得呆了呆,方才陪笑道:“话是这么说,想来灵妤长老有她的顾虑。”

    “会有什么顾虑?多半是嫌这里头不如她那栖枫谷舒服,”寒胤笑道,随即面色一正,“魅珠现在何方?”

    陶桃却没回答,低下头解开衣领,自贴身衣兜内抽出一张半个手掌大小的狐皮,交于寒胤,寒胤大为惊异,忙双手接过。

    “这是……”

    “灵妤长老说,这是灵狐族内供奉的先祖狐皮,另外半张在诡狐族内,”陶桃侃侃说道,“魅珠的行踪灵妤长老不能确定,只是有了一些猜想,她认为要找到魅珠的确切去向,可能需要先了解魅珠失踪时的情形。九尾先祖留下的这两块狐皮,只能拼在一起才能显示上头的内容,是以她托我带上它进妖域找到您,看看这狐皮上究竟写了些什么,或许有关于魅珠的只言片语也未可知。”

    寒胤神色凝重,即刻点了点头,“你们稍等。”

    她卷起左臂衣袖,右手手指轻捻,燃起一点银白的光芒,自左上臂剜下一块同样大小的狐皮,狐皮脱落之处沁出点点微血,很快手臂上的整块伤处愈合如初。

    她看了一眼摇光,“你不要多想,这狐皮虽向来由诡狐妖王保管,但要上一任妖王死后才交予下一任,所以等我死时,自然会交给你。”

    摇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您多虑了,我无所谓。”

    寒胤点点头,将两块狐皮拼到一起,须臾之间,狐皮连接之处燃起一线银色光芒,一整张手掌大小的狐皮严丝合缝融接到一起,上头隐隐现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字迹。

    “天地始分,鸿蒙初开,造化阴阳,衍生万物。吾于坤灵后山得一灵珠,其色缤纷,其光晗耀,乃应天地灵气而生,吾赏玩日久,突生奇想……”

    字迹闪着银光,寒胤秀眉微蹙,“哦”了一声,张开右手手掌,对着狐皮轻轻一抓,继而向虚空一放,一人二狐面前立刻出现了淡淡的影像。

    只见青山绿水之间,一只漂亮的九尾银狐身形一转,化为一绝色女子,向一颗五彩缤纷的灵珠展开手掌,那灵珠颤颤巍巍,犹疑着飞到她掌心。

    这自然便是狐族先祖与狐皮上所记载的灵珠了。

    女子赏玩灵珠许久,灵机一动,刺破指尖,将自身一滴银狐精血滴进灵珠,灵珠光芒大盛,灼灼生辉,滴溜溜旋转不已,九尾银狐大喜,遂每日以精血哺之,很快,她与灵珠的感应便日益通畅,并能自灵珠中蕴藏的无尽神威中获得持续的力量进行修炼。

    她为这枚灵珠取名为魅珠,作为狐族至宝珍藏供养起来。

    远古之时,人妖不分,鸿蒙初开时代天地孕育了不少具有毁天灭地之神力的神兽,即为上古大神,天地同时孕育了妖与人,妖拥有仅次于神的强大妖力,人虽无可以与妖抗衡的力量,却是天地依照神兽灵体的模样创造的,拥有与生俱来的灵智,乃万物之灵,天地间生灵无不以人形为美,甚至开了灵智的妖类都以成功化做人形作为修炼有成的标志。

    上古时期灵气充沛,妖类和人类经过刻苦修炼,亦能脱去凡胎,晋升为神,九尾银狐便是其中一位,因此在这影像里的九尾银狐身周,有时还能影影绰绰见到传说中的白泽、朱雀、陆吾、青鸟以及英招、玄武、凤凰、烛龙等上神的身影。

    漫长的岁月过后,神位不再增加,妖类与人类各自繁衍着后代,万物之灵的人类开始在大地上崛起,而繁衍能力薄弱的上古大神则逐渐衰弱,从妖类和人类晋升而来的次代神也到了耄耋之年,上古世界进入神陨时代。

    而此时的天地之间,妖兽凭借强横的力量横行大陆,人妖征战不休,加之未开灵智的凶残妖类大肆泛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上古大神与次代神商议后,决定用自身剩下的最后一点神力,在中州大陆上隔绝出一块广袤的土地,将妖与人隔绝开来。

    九尾银狐接到指令,不日便要带上人类的阵法师,前往中州北部,与其他神祇一起完成大陆的分隔,然而此时的她,却有两个极大的烦恼。

    第一大烦恼是魅珠。自从九尾银狐凭借银狐之血与魅珠进行沟通并产生联结以来,魅珠为狐族内绝大部分狐妖的修炼提供了强大的力量来源,九尾银狐每隔一段时间会对魅珠进行净化,以免它在与族中狐妖沟通时吸入过多阴暗的负面情绪而产生戾气,然而随着她妖神之力的衰弱,魅珠中的戾气不仅不能得到净化,反而越来越强烈,甚至她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魅珠逐渐不受控制,九尾银狐无奈之下,决定毁去魅珠,可魅珠本是应天地灵气而生,非石非铁,非金非玉,尽管破碎,但其中戾气最强的一块碎片无论如何都无法毁灭,她只得以玄丝缚之,加上九十九道咒语,将之埋于玄渊海最深处的冥洞之中,令自己的直系后代银狐炎钺在冥洞外镇守,同时在族内宣称魅珠失踪,以防族中心怀鬼胎的狐妖找到这块碎片,利用其中无法消灭的戾气搅动风云。

    因玄渊海中的鲛妖不愿迁入妖域的苍离海中,九尾银狐便向鲛妖之王敦敦嘱咐,请它留意魅珠的动向。

    第二大麻烦便是狐族内部的分裂。中州大陆将被划分为妖界和人界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根基深厚的大妖族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去留,如果不去妖域,妖力会越来越弱,且无可避免要与人类通婚,越来越接近于人;而进了妖域,固然因地域的滋养可以继续保有妖力,但妖域里环境却又极为恶劣,弱一些的妖将难以生存。

    狐族内部争论不休,加之长久以来的分歧,终于分裂成诡狐和灵狐两派。

    作为先祖,九尾灵狐虽然痛心,但也不想过多干涉,于是处理完魅珠后,她启程前往中州北部,请参与隔绝妖域计划的人类阵法师为狐族专门制作了两枚纵行令,分别由妖域内外的两支狐族执掌者秘密掌管。

    虽然两支狐族都各自发誓永不往来,诡狐绝不踏出妖域,灵狐也不会进妖域一步,但难保不会出现意外情况,那时只要持这枚纵行令,便可以自由进出妖域且妖力不受损失。

    做完这些,她与其他神祇一起,在约定的日期到来时,倾尽所有神力完成妖界与人界的隔离。

    自此,除了黑虚之海外新近形成的魔州大陆,整个中州世界被一分为二,上古神和人类次代神将会相继陨落于神州各地,而以九尾银狐为首的妖类次代神,则会去往沧南妖域极西的妖冢深处留下自己的遗骸,各自滋养着结界内外的天地。

    人渐渐成为世界的主宰,世间或许还留有神迹,但再无神。

    由诡狐掌管的那半张狐皮幽幽熄灭最后一点光芒,影像渐渐消失,陶桃唏嘘一叹,“魅珠果然在玄渊海,灵妤长老所料不差。”

    她朝寒胤转过头,又瞅了一眼摇光,徐徐说道:“摇光的母亲蔺姝,于四十年前化银成功,四年多前失踪,灵妤长老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委托我师傅和锦烜大师联络了各大水泽中留存至今的水族,其中,玄渊海的离天宫回信说四十多年前,大海深处确有异动,一只妖力邪异的蚌妖银竹突然出现,还偷进离天宫盗取了几件宝贝。”

    “离天宫的宫人都是由上古末期留在中州的鲛妖演变而来,如今除了水性极强外,已经基本与人类无异,因此突然出现这样一只蚌妖,他们也很诧异,便留了人潜伏在那蚌妖银竹附近,只是银竹得了宝贝没多久便上岸了,他们去她的老巢搜查了一番,只找出几段骸骨,但年代太久远,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便带回离天宫锁了起来。”

    陶桃摸出背囊中的竹筒,喝了两口水,才又道:“摇光失踪后,我把他化银前后的事都告诉了灵妤长老,也把摇光留下来的东西交给她查看,其中就有一枚蚌壳,摇光曾告诉我,这蚌壳里的珠子,是他娘从小就喜欢玩的东西。”

    说到这里,寒胤已经大致明白了,“这银竹莫非是……”

    陶桃点头,“灵妤长老收到消息后,特意去了离天宫一趟,确认了那几段骸骨,就是银狐之骨。她根据所有线索,推断蔺姝化银一事便是这只海中出来的蚌妖促成,而且,很可能与魅珠有关。”

    寒胤道:“的确。上古的化银禁术,如今再无任何一只狐狸知晓,何况这银竹本是蚌妖,又怎么会得知这等狐族自身都不知道的隐秘?现在想来,除了魅珠,再无其他可能了。”

    寒胤说着,瞧了瞧摇光,他仍是一副寡义薄情的模样,只略微颔首,说道:“灵妤长老认为,先祖是以银狐之血与魅珠取得沟通的,银竹想要获得银狐血滋养魅珠,与魅珠进行更顺畅的沟通,就需要银狐血,所以她上岸之后找到狐族,选中了我娘,以一枚蚌珠的模样留在她身边,迷惑她以禁术完成化银。”

    “是,”陶桃接口道,“而且蔺姝化银所需的大妖妖心,银竹也准备好了,就是她从离天宫中盗取的宝贝。”

    寒胤和摇光都轻轻点头。

    “……灵妤长老猜想银竹是因生在魅珠之畔,机缘巧合获得了些许魅珠之力而变异为妖,并凭借银狐的遗骸与魅珠发生了交流,从中获得催使白狐化银的方法,所以找到银竹就能找到魅珠,也就能重新让魅珠回归狐族。”

    既是锁定了目标,总能想到办法寻找这只蚌妖,有离天宫提供的蚌妖画像,灵妤长老在秦惜晚、锦煊以及各大宗门的鼎力相助下,终于寻到了银竹的踪影,虽未能抓住她,但在她曾经栖身的云莱山中,找到了被她丢弃在山谷水潭中的蔺姝。

    陶桃三言两语说了说大致的情况,感慨道:“蔺姝已经退化回了白狐,且苍老不堪,没有任何妖力,那水潭在悬崖底,其实并不算深,但她想尽办法也无法回到崖上,足足在水潭中被困了三年。”

    “蔺姝被救后,慢慢吐露了实情。她六七岁之时得到一枚内含蚌珠的河蚌,十分喜欢,常常放于枕侧,慢慢的会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她从梦中得知了上古白狐将自己催化为银狐的方法,便跃跃欲试,巧的是,没多久她就得到了一枚妖心并于梦中吞下,从此开始化银。”

    摇光几天前已自陶桃的回忆中知晓了这一切,此时说到母亲的事,神色仍是淡淡的,反倒是寒胤脸色变幻不定,听得聚精会神。

    “……蔺姝化银后妖力增强,渐渐觉察到了银竹的存在,但一来她天长日久受银竹的魅术所迷,要摆脱谈何容易,二来她不愿自己化银的隐秘暴露,所以也从无向长老们求助的念头,此时摇光的化银也到了后期,蔺姝深感后悔,生怕银竹知晓了摇光之事,决定孤注一掷,彻底摆脱银竹的控制。“

    “……她倾尽银狐妖力与银竹背水一战,结果是两败俱伤,受了重创的银竹捉到断尾逃生的蔺姝,无力杀死她,便将她丢下山崖。想来这之后,银竹便躲起来疗伤,也就是这段时期,她寻了秋梧洲的猎狐人为她猎来狐女之血,但猎来的狐女不是银狐,狐血大概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留下那些狐女时她也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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