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从血浮屠里出来的时候，那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她倒不担心，进去前她已割下了他的舌头，他到哪里，都不会泄露她的踪迹。
进去走了一趟，消耗了太多的气血。
这法器虽是她的，可如今她修为太低，只能靠血来驭使。
此刻她张开手掌，上面几道新鲜伤口，就是她刚刚下到塔底时划破的。
她催动血气，眼前那巨大的佛塔，缓缓缩小。
九层之塔，最后只余毫末，她手掌一合，就彻底消失于掌心。
做完这一切，她撑着一旁的石壁缓缓跌坐于地。
血浮屠被她藏在这里藏了三十二年了，为的就是封印一样东西，可她进到了最底下的第九层。
涉过塔底的红莲血海，她看到了祭台上空空如也。
她的封印被破开了。
那祭台上曾放着的东西，就是三十二年前，姜御被剖出来的那颗心。
--
在那个漆黑山洞里，辛夷打坐了一整晚，才恢复了些。
为了隐匿行踪，她绕过了那个小村子，也没有再回离得最近的禹州城。
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在黑天前赶到了一个叫灵丘的镇子上。
进镇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了两套新衣，之前的裙幅染血，她在山涧洗了许久，还是留有遗渍。
随后便是投店休息。
她在那镇上一连待了四日，主要也并没有目的地，不着急赶路，想着好好歇歇。
到了这晚夜里，她察觉到不对，掏出悬铃来一看，果然那黄铜铃身正发着细颤。
这东西是她自制的，那铃铛与寻常的玄门法铃不同，铃身是倒悬的，里头没有铃舌，故而不会发出声响。可若是周围有修为不低的修士靠近，他们身上的灵力便会激得悬铃颤动起来，以此示警。
此刻夜色深沉，四下里一片静谧，除了一点浅浅虫鸣，再听不到任何杂音。
看来，是有人潜伏在了周围。
来者既不显露行迹，也不愿贸然出手，看来是不好对付。
于是她不敢再睡。
到了第二晚，身边都没有再多的异常，直到临近子时，伴随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客栈楼下传来一片杂乱的响动。
那是慌乱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呼喊，楼梯被踩得咚咚直响，辛夷一直没有睡，听到外头喊的是“走水了”。
客栈里的众人都在叫嚷着，这个时辰了，客栈怎么会着火。
这是灵丘镇最大一间客栈，楼下大门洞开，不停有人跑下来。
像极了抓野兔时，在洞外点烟，另一个出口那儿就能看到兔子一个个窜出来，这时候外头若有人想要守株待兔，是最佳时机。
可没有避火法器，不跑出去也是个死。
这番响动把整条街的人都惊动了，外头围的人越来越多，从客栈大门往里看去，从浓浓白烟里，隐隐可见后院里那翻腾的火光。
眼见着火势已从后院卷到前边，门内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与之前跑出来那些从熟睡中惊醒，衣衫不整跑出的人不同。
她身上衣着严整，背上还挎了个包袱，大约被浓烟呛到，一路捂着嘴，跑到门外的街巷上后也没停步，拨开了围观众人，一直往前跑去。
众人也没有留意，而街对面的屋檐下，却有一道等候多时的黑影跟了上去。
那火燃了大半个客栈，终于靠着周围邻里不停送水来，众人齐心，好歹阻断了火势，没有蔓延到其余屋舍去。
客栈前，有人哭，有人笑，声音吵得人耳朵疼。
火与水汽熏烤得楼顶瓦片发烫，辛夷蹲在旁边那栋楼的屋脊瓦上，遥遥望着街巷的尽头。
那道黑影没有再回来过，看来的确是被她的障眼法给骗住了，她也终于安了心。
火其实是她放的，方才跑出客栈那个身形与她一般无人的，是她以傀儡术做成的分身。
以此做饵，果然引出了那个暗中窥探尾随她的人。
眼下她修为有限，那傀儡其实做得不够逼真，好在有夜色遮掩，乍看瞧不出明显破绽。
不过，最多也就撑得过半个时辰，那人这会儿怕是快要发觉自己做的假戏了。
她站起了身，朝着与分身相反的方向跑去。等他再返回此处，哪里还找得到她。
夜里的风格外凉，正好吹散方才蒸人的热意，辛夷的身形不断起落，足尖点在瓦片上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
仿佛一只鹞雀，轻巧灵动。
乌云遮月，长街里一片晦暗，脚下连绵而去的屋顶，仿佛一层层蔓延的水波，她则似踏浪而行。
等走到南城边上，才敢停下片刻，凉风拂袖，她长舒了一口气。
身前是一座荒废的宅院，瓦片破败，露出几处破洞，她提气越过，只在屋顶轻轻掠过。
“喀拉”的一声在夜里极为清晰，屋顶那一整根正脊竟然如琉璃般，一下子碎掉。
起初那一刻，辛夷都还以为是那屋子过于老旧，被自己踩踏了屋顶，直到她想要旋身翻腾起，却整个身子止不住往下坠时。
心中“咯噔”一下回过神来。
不好，这是落到别人设下的法阵里了。
整座废宅都随着她的下落而垮塌，而屋中的地面也忽然裂开，拖着她往那道深不可测的缝隙里去。
她情急之下，咬破手指，捏决大叫一声“起”。
缝隙的两边，土里迅速长出一根根藤蔓，横空伸出，结成简易的枝网，将她身子兜住。
她毫不犹豫，只在一瞬间，便借力再度往上跃起。
急切四顾后，她抓住了旁边一栋屋舍的垂脊，身子摆荡一下，又弹到另一边的屋顶上。
可身在设好的法阵之中，哪里看得出虚实。
她脚尖刚落到瓦片上，狂风瞬息而至，仿佛是从地底钻出，暴涨而其，迅速卷成一条长龙，将所有屋瓦碎片都席卷而起，连带着她。
她的身形仿佛一只纸鸢，被刮到了不知何处，那风却仿佛一只巨手，将人紧紧攥在其中，她脑中只剩浑噩，找不回一丝清明，飘飘乎不知身在何处。
下一瞬，那风却又如烟四散，迅速消弭。
她则像一直被折了翅膀的燕雀，直直往地上坠去。
最后一刻，辛夷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终于唤回一丝神志，她以最快的速度双手翻飞结印，想要缓住下坠之势。
下坠的势头虽暂缓，可到底迟了些，她已接近地面，“轰”地一声，她整个身子重重砸在街面的石板上。
身子抽动着，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天地却在这一刻静了，她头痛欲裂，胸口起伏着，大口大口呼吸。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
她滚了一转，吐出口中血沫，努力睁眼朝前望去。
乌云仿佛也只是他布下的迷阵，此刻尽数散去，透出一片冷月的清辉，照亮周遭一切。
那男子身形修长，着一身如雪般的白色道袍，腰间悬着两枚血色玉玦，走动时发出“叮咛”清鸣，悦耳至极。
她认出了，那是清一宗的袍服。
辛夷撑着一身快要碎掉的骨肉，勉强起身半跪着，以手撑地。
方才追去的那道黑影，想来也是这人弄出的假把戏。
她还以为自己施的障眼法将人瞒过了，却原来自己才被人玩弄掌中。
只能认栽。
“你从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那人面庞清瘦，脸色很是苍白，仿佛大病过一场，眼神也浸着霜一样的冰冷，配着那低沉幽暗的声音，有些渗人。
“比你预料得要早。”
“你想做什么？”
“我那两位师弟，可是你杀的？”
辛夷擦着唇边的血痕，抬起眼，目光晃动，眉头轻轻蹙起，轻叹一声后低低道，“我若说自己冤枉的，道长肯定不信。”
这是还有后话了。
那人低低一笑，“说说看，我再决定信不信。”
“当初，贵宗门那两位道长抓了一个魔教余孽，说是能替他们开启姜家的法坛，那人为了自保，便骗他们说需女子祭坛，于是二位道长便胁迫我一起入山，可等进到了魔教法坛遗址后，那人却开启了机关。”她一边说，神情也随之而变，仿佛回想起来，此时还心有余悸。
“好在两位道长机警，虽被暗算，却没有被伤到要害，”话说得半真半假，可她的眼神却真挚得很，“他们一番厮杀，虽将那人杀死，可两位道长也身受重伤，我是趁着两人打坐疗伤之时，偷偷逃出来的，一路逃到了这灵丘镇，至于两位在那洞中是生是死，属实不知。”
白衣修士静静听完，然后轻撩袍角，半蹲下身子，直直盯着她。
辛夷毫不回避，与他对视，仿佛坦荡至极。
她料定，他是在她下了山，赶往灵丘镇之后盯上自己的，至少，那山洞中的事他绝不清楚。
否则，他若在当场，以他的修为，足以当场将两位同门救下，何必事后再来寻仇。
“照你这样说，我得赶紧赶去那儿看看，我两位师弟是否无虞，而不是在这儿为难你了？”
眼前这人能轻易识破自己设下的分身，又暗中跟随，设下法阵，绝不是好打发的人。
“道长若是不信……”她怆然一笑，以退为进，“小女子也没法子，凭这点微末修为，也只能任由道长生杀予夺。”
她眸光闪动，此刻的神情，说得上是楚楚动人。
“你说他们想要以你祭坛？可我瞧着以你的修为，不至于轻易就被他们胁迫了。”
这人果然很精。
当时辛夷既不愿消耗多余的灵力，也怕与那两个道士缠斗起来，引得旁人看见，暴露了自己的修为，被其余玄门中人注意到。
于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想着正好以那两人之血开法坛，便不需再寻找祭品了。
眼下却被他一下就瞧出话中漏洞。
“起初两位道长只说怀疑我是魔教余孽，要带我回宗门验明正身，我便想着以此自证清明也好，便没有抵抗，甘愿受缚，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会想要以我的性命为祭……”
那人起了身，微微侧过身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来，“平日以正道自居，却干出这样的事来，又与那些魔教之人有何分别？”
辛夷觉得他这口吻有些奇怪，却似乎有机可乘。
“还请道长明察，我一介弱质孤女，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招惹清一宗这样的正道高门。”
他垂目望来，轻轻勾唇，悠悠道，“不必自谦，以你的修为，对付那两个蠢货足够了。”
他竟还是不肯信她。
“我辛苦练的这点修为，不过为了自保，眼下的世道，一个弱女子，只会比草芥蝼蚁还朝不保夕。”她摇着头感叹，面露哀戚。
脆弱总让人生怜，尤其是一个女子这样不甘又无奈的脆弱一面，可他面无波澜，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如今你们正道，已将我们这样无宗无派的散修视为左道奸邪，无论我说什么，道长都只会觉得是狡辩，可道长想想，杀了贵宗门两位道长，于我有什么好处呢？”
“为了自保……”男子侧身而立，又微微仰头，瞧着夜穹中那一轮明月，似乎颇有感触。
辛夷心头一喜，想着终于能令他动容了。
谁知他静立片刻后，侧头道，“你说杀他们没有好处，我看不尽然。”
这人还真是个硬茬。
“那道长说，有什么好处？”
“若是……你也想进那法坛里呢，”他那语气不疾不徐，倒像真的要与她探讨一番，“也需要祭品不是？”
他的眸色深重，在夜色里，仿佛深不见底。
一股寒意仿佛从脚底钻出，辛夷这时才真正有了一点惧意。
虽如此，她面上没露丝毫破绽，“道长说笑呢，那是魔教的法坛，我进去做什么？”
他唇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声音也轻，却冷得令人心惊。
“去取你的法器啊。”他声音清越。
月光覆在身上仿佛落雪，让她浑身的血液都给冻住一般，四肢也变得僵直。
她不想显露自己此刻心头那巨大的惊慌，可实际上，她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后挤出来的。
“你是谁？”
他面上表情淡去，就那样施施然站着，置身事外一般地看着她。
即便他当时就在那洞中，能靠着修为不让她察觉到一丝的气息，然后暗中看着她进了法坛收了法器，知道这段经过。
可他说的是“你的法器”…
他知道她是法器主人。
明知那是一个荒谬的答案，此刻她仰着头，似乎是试探，可声音发着细缠，里头是藏不住的绝望。
“姜……御？”
怎么会是姜御呢？
这话问出，她自己都不信。
她跟在姜御身边多少年了？十六还是十七年了吧……他的样貌，刻在她脑子里最深的地方，即便沧海桑田，也无法磨灭。
可眼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人独立中宵，在漫天清辉下，衣冠胜雪，洁净遥远得像是不属于这人世间。
他抱着臂，偏着头，俯眼觑来，如看着一只可以只手捏死的蚍蜉。
“见到主人，怎么是这个表情？”
她倒不担心，进去前她已割下了他的舌头，他到哪里，都不会泄露她的踪迹。
进去走了一趟，消耗了太多的气血。
这法器虽是她的，可如今她修为太低，只能靠血来驭使。
此刻她张开手掌，上面几道新鲜伤口，就是她刚刚下到塔底时划破的。
她催动血气，眼前那巨大的佛塔，缓缓缩小。
九层之塔，最后只余毫末，她手掌一合，就彻底消失于掌心。
做完这一切，她撑着一旁的石壁缓缓跌坐于地。
血浮屠被她藏在这里藏了三十二年了，为的就是封印一样东西，可她进到了最底下的第九层。
涉过塔底的红莲血海，她看到了祭台上空空如也。
她的封印被破开了。
那祭台上曾放着的东西，就是三十二年前，姜御被剖出来的那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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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漆黑山洞里，辛夷打坐了一整晚，才恢复了些。
为了隐匿行踪，她绕过了那个小村子，也没有再回离得最近的禹州城。
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在黑天前赶到了一个叫灵丘的镇子上。
进镇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了两套新衣，之前的裙幅染血，她在山涧洗了许久，还是留有遗渍。
随后便是投店休息。
她在那镇上一连待了四日，主要也并没有目的地，不着急赶路，想着好好歇歇。
到了这晚夜里，她察觉到不对，掏出悬铃来一看，果然那黄铜铃身正发着细颤。
这东西是她自制的，那铃铛与寻常的玄门法铃不同，铃身是倒悬的，里头没有铃舌，故而不会发出声响。可若是周围有修为不低的修士靠近，他们身上的灵力便会激得悬铃颤动起来，以此示警。
此刻夜色深沉，四下里一片静谧，除了一点浅浅虫鸣，再听不到任何杂音。
看来，是有人潜伏在了周围。
来者既不显露行迹，也不愿贸然出手，看来是不好对付。
于是她不敢再睡。
到了第二晚，身边都没有再多的异常，直到临近子时，伴随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客栈楼下传来一片杂乱的响动。
那是慌乱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呼喊，楼梯被踩得咚咚直响，辛夷一直没有睡，听到外头喊的是“走水了”。
客栈里的众人都在叫嚷着，这个时辰了，客栈怎么会着火。
这是灵丘镇最大一间客栈，楼下大门洞开，不停有人跑下来。
像极了抓野兔时，在洞外点烟，另一个出口那儿就能看到兔子一个个窜出来，这时候外头若有人想要守株待兔，是最佳时机。
可没有避火法器，不跑出去也是个死。
这番响动把整条街的人都惊动了，外头围的人越来越多，从客栈大门往里看去，从浓浓白烟里，隐隐可见后院里那翻腾的火光。
眼见着火势已从后院卷到前边，门内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与之前跑出来那些从熟睡中惊醒，衣衫不整跑出的人不同。
她身上衣着严整，背上还挎了个包袱，大约被浓烟呛到，一路捂着嘴，跑到门外的街巷上后也没停步，拨开了围观众人，一直往前跑去。
众人也没有留意，而街对面的屋檐下，却有一道等候多时的黑影跟了上去。
那火燃了大半个客栈，终于靠着周围邻里不停送水来，众人齐心，好歹阻断了火势，没有蔓延到其余屋舍去。
客栈前，有人哭，有人笑，声音吵得人耳朵疼。
火与水汽熏烤得楼顶瓦片发烫，辛夷蹲在旁边那栋楼的屋脊瓦上，遥遥望着街巷的尽头。
那道黑影没有再回来过，看来的确是被她的障眼法给骗住了，她也终于安了心。
火其实是她放的，方才跑出客栈那个身形与她一般无人的，是她以傀儡术做成的分身。
以此做饵，果然引出了那个暗中窥探尾随她的人。
眼下她修为有限，那傀儡其实做得不够逼真，好在有夜色遮掩，乍看瞧不出明显破绽。
不过，最多也就撑得过半个时辰，那人这会儿怕是快要发觉自己做的假戏了。
她站起了身，朝着与分身相反的方向跑去。等他再返回此处，哪里还找得到她。
夜里的风格外凉，正好吹散方才蒸人的热意，辛夷的身形不断起落，足尖点在瓦片上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
仿佛一只鹞雀，轻巧灵动。
乌云遮月，长街里一片晦暗，脚下连绵而去的屋顶，仿佛一层层蔓延的水波，她则似踏浪而行。
等走到南城边上，才敢停下片刻，凉风拂袖，她长舒了一口气。
身前是一座荒废的宅院，瓦片破败，露出几处破洞，她提气越过，只在屋顶轻轻掠过。
“喀拉”的一声在夜里极为清晰，屋顶那一整根正脊竟然如琉璃般，一下子碎掉。
起初那一刻，辛夷都还以为是那屋子过于老旧，被自己踩踏了屋顶，直到她想要旋身翻腾起，却整个身子止不住往下坠时。
心中“咯噔”一下回过神来。
不好，这是落到别人设下的法阵里了。
整座废宅都随着她的下落而垮塌，而屋中的地面也忽然裂开，拖着她往那道深不可测的缝隙里去。
她情急之下，咬破手指，捏决大叫一声“起”。
缝隙的两边，土里迅速长出一根根藤蔓，横空伸出，结成简易的枝网，将她身子兜住。
她毫不犹豫，只在一瞬间，便借力再度往上跃起。
急切四顾后，她抓住了旁边一栋屋舍的垂脊，身子摆荡一下，又弹到另一边的屋顶上。
可身在设好的法阵之中，哪里看得出虚实。
她脚尖刚落到瓦片上，狂风瞬息而至，仿佛是从地底钻出，暴涨而其，迅速卷成一条长龙，将所有屋瓦碎片都席卷而起，连带着她。
她的身形仿佛一只纸鸢，被刮到了不知何处，那风却仿佛一只巨手，将人紧紧攥在其中，她脑中只剩浑噩，找不回一丝清明，飘飘乎不知身在何处。
下一瞬，那风却又如烟四散，迅速消弭。
她则像一直被折了翅膀的燕雀，直直往地上坠去。
最后一刻，辛夷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终于唤回一丝神志，她以最快的速度双手翻飞结印，想要缓住下坠之势。
下坠的势头虽暂缓，可到底迟了些，她已接近地面，“轰”地一声，她整个身子重重砸在街面的石板上。
身子抽动着，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天地却在这一刻静了，她头痛欲裂，胸口起伏着，大口大口呼吸。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
她滚了一转，吐出口中血沫，努力睁眼朝前望去。
乌云仿佛也只是他布下的迷阵，此刻尽数散去，透出一片冷月的清辉，照亮周遭一切。
那男子身形修长，着一身如雪般的白色道袍，腰间悬着两枚血色玉玦，走动时发出“叮咛”清鸣，悦耳至极。
她认出了，那是清一宗的袍服。
辛夷撑着一身快要碎掉的骨肉，勉强起身半跪着，以手撑地。
方才追去的那道黑影，想来也是这人弄出的假把戏。
她还以为自己施的障眼法将人瞒过了，却原来自己才被人玩弄掌中。
只能认栽。
“你从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那人面庞清瘦，脸色很是苍白，仿佛大病过一场，眼神也浸着霜一样的冰冷，配着那低沉幽暗的声音，有些渗人。
“比你预料得要早。”
“你想做什么？”
“我那两位师弟，可是你杀的？”
辛夷擦着唇边的血痕，抬起眼，目光晃动，眉头轻轻蹙起，轻叹一声后低低道，“我若说自己冤枉的，道长肯定不信。”
这是还有后话了。
那人低低一笑，“说说看，我再决定信不信。”
“当初，贵宗门那两位道长抓了一个魔教余孽，说是能替他们开启姜家的法坛，那人为了自保，便骗他们说需女子祭坛，于是二位道长便胁迫我一起入山，可等进到了魔教法坛遗址后，那人却开启了机关。”她一边说，神情也随之而变，仿佛回想起来，此时还心有余悸。
“好在两位道长机警，虽被暗算，却没有被伤到要害，”话说得半真半假，可她的眼神却真挚得很，“他们一番厮杀，虽将那人杀死，可两位道长也身受重伤，我是趁着两人打坐疗伤之时，偷偷逃出来的，一路逃到了这灵丘镇，至于两位在那洞中是生是死，属实不知。”
白衣修士静静听完，然后轻撩袍角，半蹲下身子，直直盯着她。
辛夷毫不回避，与他对视，仿佛坦荡至极。
她料定，他是在她下了山，赶往灵丘镇之后盯上自己的，至少，那山洞中的事他绝不清楚。
否则，他若在当场，以他的修为，足以当场将两位同门救下，何必事后再来寻仇。
“照你这样说，我得赶紧赶去那儿看看，我两位师弟是否无虞，而不是在这儿为难你了？”
眼前这人能轻易识破自己设下的分身，又暗中跟随，设下法阵，绝不是好打发的人。
“道长若是不信……”她怆然一笑，以退为进，“小女子也没法子，凭这点微末修为，也只能任由道长生杀予夺。”
她眸光闪动，此刻的神情，说得上是楚楚动人。
“你说他们想要以你祭坛？可我瞧着以你的修为，不至于轻易就被他们胁迫了。”
这人果然很精。
当时辛夷既不愿消耗多余的灵力，也怕与那两个道士缠斗起来，引得旁人看见，暴露了自己的修为，被其余玄门中人注意到。
于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想着正好以那两人之血开法坛，便不需再寻找祭品了。
眼下却被他一下就瞧出话中漏洞。
“起初两位道长只说怀疑我是魔教余孽，要带我回宗门验明正身，我便想着以此自证清明也好，便没有抵抗，甘愿受缚，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会想要以我的性命为祭……”
那人起了身，微微侧过身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来，“平日以正道自居，却干出这样的事来，又与那些魔教之人有何分别？”
辛夷觉得他这口吻有些奇怪，却似乎有机可乘。
“还请道长明察，我一介弱质孤女，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招惹清一宗这样的正道高门。”
他垂目望来，轻轻勾唇，悠悠道，“不必自谦，以你的修为，对付那两个蠢货足够了。”
他竟还是不肯信她。
“我辛苦练的这点修为，不过为了自保，眼下的世道，一个弱女子，只会比草芥蝼蚁还朝不保夕。”她摇着头感叹，面露哀戚。
脆弱总让人生怜，尤其是一个女子这样不甘又无奈的脆弱一面，可他面无波澜，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如今你们正道，已将我们这样无宗无派的散修视为左道奸邪，无论我说什么，道长都只会觉得是狡辩，可道长想想，杀了贵宗门两位道长，于我有什么好处呢？”
“为了自保……”男子侧身而立，又微微仰头，瞧着夜穹中那一轮明月，似乎颇有感触。
辛夷心头一喜，想着终于能令他动容了。
谁知他静立片刻后，侧头道，“你说杀他们没有好处，我看不尽然。”
这人还真是个硬茬。
“那道长说，有什么好处？”
“若是……你也想进那法坛里呢，”他那语气不疾不徐，倒像真的要与她探讨一番，“也需要祭品不是？”
他的眸色深重，在夜色里，仿佛深不见底。
一股寒意仿佛从脚底钻出，辛夷这时才真正有了一点惧意。
虽如此，她面上没露丝毫破绽，“道长说笑呢，那是魔教的法坛，我进去做什么？”
他唇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声音也轻，却冷得令人心惊。
“去取你的法器啊。”他声音清越。
月光覆在身上仿佛落雪，让她浑身的血液都给冻住一般，四肢也变得僵直。
她不想显露自己此刻心头那巨大的惊慌，可实际上，她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后挤出来的。
“你是谁？”
他面上表情淡去，就那样施施然站着，置身事外一般地看着她。
即便他当时就在那洞中，能靠着修为不让她察觉到一丝的气息，然后暗中看着她进了法坛收了法器，知道这段经过。
可他说的是“你的法器”…
他知道她是法器主人。
明知那是一个荒谬的答案，此刻她仰着头，似乎是试探，可声音发着细缠，里头是藏不住的绝望。
“姜……御？”
怎么会是姜御呢？
这话问出，她自己都不信。
她跟在姜御身边多少年了？十六还是十七年了吧……他的样貌，刻在她脑子里最深的地方，即便沧海桑田，也无法磨灭。
可眼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人独立中宵，在漫天清辉下，衣冠胜雪，洁净遥远得像是不属于这人世间。
他抱着臂，偏着头，俯眼觑来，如看着一只可以只手捏死的蚍蜉。
“见到主人，怎么是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