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和女儿口中的五娘子,泥江知县之女,跟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娘子,沿着天然坊后院的回廊静静走着。

    才日出不久,和煦的日光打在屋檐下,阴影也有几分温柔。

    前面领着走的娘子年岁不大,圆圆脸蛋,若非左脸一块偌大胎记,想必也是不丑的。宜州女子自古秀美,前朝皇帝选秀,最喜巴南女孩儿,宜州就有过几个进了宫墙的女子。

    章五娘虽人在宜州住了几年了,却不是此间人。她随父任到此,实则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小时候还看不太分明,这两年青春期发育的好,逐渐张开了,原先圆滚滚的她逐渐拉长,如今十分高挑,章知县如果不穿加厚版本的官靴,说不定还没有女儿高。

    这得感谢太太从小不短她吃喝,想吃多少吃多少,因此她比大她半岁的三娘子还要高出半个头。她估摸着,明年之前,她应当还能再长上两三厘米,可喜可贺。到时候她三姐一见她望而生畏,说不定就再也不作了呢?

    眼前的小娘子不过到她肩膀那么高,走起路来却快得很,几步间就带她到了一处院角的厢房。进门后顺手带上了门,里头不大的空间里堆满了箩筐板凳绣绷,料想所有绣坊都是如此,章五娘子便没有多看。

    马娘子搬开一个装着边角料的大箩筐,她看着个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章五娘想帮她一把,她麻利的已经搬好了。

    搬开箩筐,露出来一个地窖口,马娘子把上面的盖子揭开,黑洞洞的,可容一个强壮妇人轻松通过。马娘子示意章五娘跟上她,在门口取了油灯,点燃了,便道:“因为一些缘故,这里最近才启用了,原先只是个以防万一的举措。”

    章五娘了然,她来了天然坊好多次,从没有走过这么一条一看就是逃生通道的密道。看来今天她今日所赴之约,还是有几分诚心的,那她就放心了。

    马娘子等她也下来了,又从里面把地窖盖子盖回去了,这才继续向前走。

    地窖的台阶修的虽然牢固,但是每个台阶的高度都比外面那些常见的石阶要高一些,人,因为下行,所以要分外小心。然而这难不倒章五娘,她毕竟是个青春期过了一多半的强壮少女,跟那些走路要人扶着的大家娘子一向不同,大概是她吃的好身体棒的缘故,走起这样陡峭的阶梯也能如履平地。

    马娘子熟悉此间,尚且要格外小心,她却走的十分从容,让马娘子暗自感慨,当真不是个花架子。

    于是便道:“您果然是极为能干的。”

    章五娘子笑着回道:“身体不行,还指望着做什么呢?我从小就比旁人吃的多。”

    马娘子暗道确实如此,只是并非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有个做宰君的爹,哪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

    地窖里又黑又冷,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放,人的声音分外清晰。马娘子又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府上见到您时,您正同闫二娘子蹴鞠。两刻钟,闫二娘子未能进一球,气得扬言再也不跟您玩了。我们做绣娘的,经常进出高门大户,您这样好身手娘子可太少了。”

    章五娘子就当她是在夸奖,很自然的接了话:“她诚心找我来蹴鞠,我要是让着她岂不是看不起她。再说了,闫二看着任性天真,其实性情宽和的很,隔天就约我去划船了。”

    马娘子:“……果然宽和。”

    章五娘子和闫二娘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算是看明白了。

    两人说话间,地窖到了头。这地窖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放,空气也沉着,呆久了很是不舒服。待马娘子伸手推开了地窖尽头的门,霎时露了一大束光,马娘子逆着光站着,这构图,看起来竟然很不错。

    章五娘子此人看起来不怎么听话,实际上也是不怎么听话,凭生有一套自己的哲学在,包括审美,他就喜欢这种纤细的小姑娘配上黑暗里的一束光。尤其是在这种时代,尤其是在这样的处境中。

    看着就让人觉得活着有奔头。

    马娘子将灯熄了,放在了门口的灯台上,回头对章五娘子做了个请的姿态。章五马上跟上去了。出了地窖,见一束方型光束,她抬头一看,上方有偌大一个个排气窗。这才是光源来处。

    好设计,要是再来一个吸气的风扇,那可就是个典型的仓房排湿系统了呢。

    果然,到这里后,地窖的湿冷都消散了,眼见的地上几个敞开的木桶,里头隐约看到干炭。这间石室不小,东西都是成堆放着。最大的几堆是大件,盖着油纸,更远处还有草绳捆着一累累麻袋,想必是存了织料之类的。

    “咱们现在到库房了,刚刚走的不是正门,因而近了些。如果从正门进来,要绕到隔壁南北货铺才行。因一些缘故在,这处明面上不开在坊里,今次是特地给娘子开了门。”

    章五娘道:“如此,可辛苦娘子了。”

    马娘子笑笑:“都是我应当做的,我家教习在此授业,为教习处理事务是我应尽职责。况且,今次之约是我们坊的大事,再郑重也不过。娘子请。”

    章五娘点头虽然走,两人再一堆一堆的货物中穿行,偶然间可以看到货物露出来的一角,有的是纺机,有的显然是游梭织机,然,每一架都很大,比她在天然坊的织场里看到的都大。

    马娘子注意到后,便为她解说道:“都是陈年的织机和纺机,咱们自己家造的。因咱们不在明面上售卖,这些都需要以修理的名义添置到各个坊里,悄悄的使。”

    说到这里,马娘子顿了顿,又道:“娘子时长来坊中,当也见过才对。”

    章五娘子道:“我见坊中织机纺机都没有这些来的大。”

    马娘子笑道:“既然娘子都看出来了,我便说说罢。虽是陈年的纺机和织机,如今市面上卖的,却未必比得上这些。”

    她指着一处盖着油布,露出来一点轮廓的高大机器说:“那也是个纺机,却有二十二个锭子。”又停下指着她们刚路过的一个款型机器说:“那是个织机,用了飞梭,能织两尺宽的布,却只要一人即可。”

    章五娘实在天然坊看到过立锭的纺机的,最多六个锭子,一人脚踩或手摇,平是租给来做工的纺工来用。今日看到了这二十二锭手摇机器,其实并不意外,只感慨一声,果然啊。

    又听马娘子道:“去年我跟着教习去晋州府,适逢织罗局造出了新的织机和纺机。那纺机是十二锭的,织机用了飞梭,可织一尺一寸的布。我们坊里的这些机器,实则是七八年前从旁处运来封存的。这么好的机器,却不能用……唉。”

    马娘子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一处处的机器上,有些怔怔的。章五娘子见这个小姑娘如此在意这些,说起来如数家珍,顿觉她拘谨又刻板的性子也有了几分可爱。

    这倒是不把她当外人了,连这些机器是禁货都说了。

    章五娘只是心里更加有数了,天然坊下面应当还有制造坊,制造水平非常高,能造出传说中的珍妮纺纱机。据她所知,天然坊前个掌柜曾经在北面的几个县收棉花。只是天公不作美,他爹第一任末尾,宜州遭了大灾,为了生计,章宰君是严令禁止种值经济作物的。所以,这些机器在宜州就没了用武之地。毕竟缫丝这种季节性的工作,规模也好,市场也好,局限性太大了。

    “马娘子道不必过于悲观来了,只要咱们百姓还要穿衣御寒,岂知没有用得上它们的一天呢?”

    历史总不会一直开倒车的,毕竟那条道上不止一辆车,你总是倒着开,别人撞也会把你撞正的。

    马娘子本来也只是触景生情,感慨一番后得到了章五这局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安慰的话,便不再说了,引着章五直直去到此行目的地。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这仓库的侧墙处开了一个小门。马娘子带她走到小门门口,定了定神,又理了衣服,道:

    “眼下咱们已经到了。娘子,我的差事是与您议好时间,引您来此,一会儿您要自己进去了。”

    说罢,马娘子右手握拳,贴在左侧胸口,直视章五娘,说道:“容我再介绍自己,我是马春桃,宜州左教习学员。我负责宜州绣坊联络之事。日后我们便是同僚了。”

    章五娘同样握拳,说:“你好马学员,我是章善从,幸会。”

    马娘子也道幸会,转身推开了门。

    章五娘体味着这个手势,心想,终于来了啊,我可是等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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